第(1/3)页 “你要去日本?” “刚刚离开的时候,我知道你醒着,那时候我想,如果你不阻止我,我就真的去日本。” 顾灵毓和傅兰君坐在书房里等傅荣睡醒午觉,天气热,姨娘端了水果给他们消暑,其中有一样黄黄圆圆的新鲜东西,说是傅荣的门生来拜访时送的,叫作黄菇娘。 傅兰君很喜欢这果子,可是她最近上火,嘴里溃疡,好死不死在舌根底下,凡进嘴的东西都要在溃疡处过一道,痛得她嘶嘶哈气,又贪这酸甜的口感停不下嘴,因此蹙着眉头,吃得又幸福又痛苦。 姨娘出去的当口,顾灵毓逗弄她:“我教你怎么吃才不痛。” 他拿起个黄菇娘放进嘴里,头一歪,用半边牙齿嚼碎了果子咽下去:“这样汁水不会流过伤口,当然也就不会疼啦。” 傅兰君将信将疑地尝试,刚歪下头姨娘就走了进来,看到傅兰君的怪模样,“哧”地一笑:“大小姐这又作的什么怪?” 在一边的顾灵毓早已笑得前仰后合,她这才知道自己被捉弄了,恼羞成怒地抓起一把黄菇娘朝着顾灵毓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一声重咳,丫鬟搀着傅荣走了进来,傅荣一脚踩在一个黄菇娘上,忍不住皱起眉头。 傅兰君敏锐地觉察到父亲情绪的不对,她扯一扯姨娘的衣角,轻声问:“我爹怎么啦?” 傅荣坐下来:“你爹人就在这里,要问什么还非得过一道别人的耳朵?” 姨娘摆摆手,识趣地走到傅荣身边,轻轻捶打着他的肩膀不说话。傅荣阴沉着脸:“你们两个来找爹有什么事?” 傅兰君撒娇弄痴:“爹您这话说得,没事就不能来看您啦?” 傅荣哼一声:“说吧。” 傅兰君只得敛了谄媚眉目,乖巧老实地说:“我想办女学,想让爹在衙门的学府里给我批个教室。” 打从去年里慈禧老佛爷谕学部准许开办女学,傅兰君的心思就活络了起来。 傅荣不假思索一口否决:“休想!且不说男女混学不成体统,你有多大的学问,还妄想当起女校长来!” 傅兰君顶嘴:“我是没什么大学问,但我好歹也是在务本读过书的……” 顾灵毓一个眼神制止住她,自己开口道:“爹,兰君的女学并不是真教学生们做什么大学问,只不过教她们认得几个字,这并没什么难的,以兰君的学问,肯定能胜任。” 傅荣掉转枪头看向顾灵毓:“读什么书识什么字,她年纪小不懂事,你也跟着瞎胡闹。” 话已至此,看来他是决计不肯帮忙了,傅兰君站起身来,脸拉得老长:“阿秀,我们走。” 姨娘犹在做和事佬:“好容易回家一趟,吃了饭再走吧,姨娘有些事要同你讲,来,去我房里,让他们爷儿俩说说话。” 她推搡着傅兰君出了书房,留下顾灵毓和傅荣两个人。 书房门一关,傅荣的脸色和缓下来,他对顾灵毓说:“刚才我有点起床气,说的话不好听,你别放在心上。” 顾灵毓笑一笑:“怕不是起床气吧。” 心思被说破,傅荣长叹一声:“唉,昨天我听说了过几个月即将上任的新巡抚的消息。” 顾灵毓表情一动:“可是爹不喜欢的人?” 傅荣冷笑:“何止不喜欢,叶际洲,这个人你听说过吧?我和他可是老相识了,当年一起读的书一起入的仕,从年轻时候起我就和他不对付,谁承想,活了大半辈子,他竟然成了我的上级!他这个人,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除了擅结朋党别无所长,十年前还不过是在山东当个小小知县,高升得这样快,无非是靠着舔洋人脓疮和续弦的妇人在朝里有个好‘干爹’。嘿,这干爹和干女儿到底什么关系,打量没有人知道吗?” 顾灵毓面上不动声色。原来如此,老对头已经升了从二品,自己还只是个从四品,如果山南海北地隔着也就罢了,偏偏成了自己的直属上司,以后要对着一张自己厌恶了大半辈子的脸喊“抚台大人”,难怪老头子一脸的不忿。 傅荣像是看透了他的腹诽,他嗤笑一声:“你以为我是单为着叶际洲头痛?你毕竟是年轻后生,又是军人,对朝中纵横交错的朋党网理不清也不敏感。我只说一句,叶际洲在满人亲贵中的靠山,是醇亲王。” 顾灵毓眉头一皱,傅荣见他开悟,鼻子里哼一声:“本省巡抚与袁世凯有干亲,袁世凯刚刚被卸了军权调任什么花架子外务部,这边醇亲王的人立刻走马上任成了本省督抚,算盘打得很响哪。功高震主,可见上头已经对袁世凯起了疑,朝中政局,恐怕要有大震荡。” 顾灵毓的表情仍是淡淡的,傅荣恨铁不成钢:“你怎么也不上心?若是袁世凯真失势,对你我翁婿前途恐怕都难说没有影响!” 顾灵毓云淡风轻地一笑:“我只是个军人,只懂打仗,对政治上的东西无心也无力。兰君办女学这件事情,爹若抽不出空来帮忙,那我就全权代理了。” 傅荣无奈,只得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 确定了办女学不能靠岳父之后,顾灵毓全权担过了所有责任,最难解决的问题无非是校舍。他满宁安府地打听,终于赁到了一处不小的空宅院。 对于办女学这件事情,全家人都是反对的,傅兰君这女学是私学是义学,毫无疑问,上头既不会给拨款,学生们也不会交束脩,所有经营费用,全靠办学者家私承担。顾灵毓的母亲明面上以金钱为反对的借口,在被顾灵毓以傅兰君自己嫁妆丰厚驳回后,私底下对顾灵毓说:“你不担心她做这个女校长把心也给做野了?” 顾灵毓笑一笑,不以为意,继续帮傅兰君各方面张罗。 赶在中秋之前,校舍拾掇完毕,课程也都拟定好。傅兰君拉了阿蓓来做自己的助手,又在翼轸的《针石日报》上刊登了消息,招募学生也招募老师,只等老师学生募齐就开课。 有天晚上,睡觉前傅兰君突然跟顾灵毓提起来:“今天有个人来找我,请缨要做学校的外文老师,教学生们日文,你猜是谁?” 这还用猜?满宁安府内,受过教育的女人才有多少,懂日文的更是寥寥。顾灵毓心知肚明,却不敢直接说出来,天知道这小娇妻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可不想大半夜的熏一身醋,他佯装懵懂:“谁?” 傅兰君说:“你认识的,程璧君。” 顾灵毓点点头:“她是懂日文。” 傅兰君叹口气,皱着眉头挺苦恼:“那我是要她还是不要?” 顾灵毓捋一捋她散下的发尾,就势搂着她的腰躺下:“你招的不就是老师吗,各取所需,有什么好为难的。” 傅兰君聘请了程璧君作为女学的日文老师,其他几科的老师也都由本府受过教育的名媛们担任。当然,各位名媛都是冲破了一定的家庭阻力的。 问题最终出在了生源上。 招生的消息在《针石日报》上刊登了一个星期,上门报名的学生寥寥无几,一只手能数得清。 顾灵毓来的时候,傅兰君正和阿蓓坐在办公室里对坐着托腮发愁。顾灵毓放下手里的糕点盒子,从傅兰君的手肘下抽出那张学生登记单,瞬间就明白了妻子的苦恼来自何处。他笑一笑,打开糕点盒子:“你们放宽心,学生多得是,倒是这鼎记新出炉的糖糕可经不起等。” 他的话十分灵验,过了两天就陆续有人来报名,上至三十多岁的已婚妇女,下至十几岁的小姑娘,学生登记表填完了满满一张。傅兰君觉得好奇,晚上问顾灵毓:“这些学生都是哪儿来的?” 顾灵毓笑一笑:“我这个管带,手底下多少也管着些兵,这些兵里也不乏娶妻生子的,总有人有老婆,总有人有女儿……” 傅兰君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顾灵毓笑着说:“在军营里我管他们,在学校里你管他们的家眷,咱们俩这就叫里应外合,夫唱妇随……” 校舍、老师、生源的问题一一得到解决,女学开课后的一切都很顺利。唯一让傅兰君觉得不高兴的是,学校房间有限,所有老师只好集中在一个办公室里,这样一来,她每天就有大半天的时间要和程璧君共处一室。 程璧君对顾灵毓有点别样心思,这傅兰君几乎是可以确定的。因为这点子别样心思,她对傅兰君也就有点微妙的敌意。办公室里傅兰君坐在靠门的位置,程璧君坐在角落里,傅兰君背对着程璧君,总感觉时不时有打量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让她心里不舒服。 她勒令顾灵毓,每天都要来女学接她回家。 这一天,顾灵毓照旧来接傅兰君回家,傅兰君跟同事们道别,得意扬扬地用余光瞟一眼程璧君,挽起顾灵毓的手刚要走,程璧君却开口喊住了顾灵毓。 在学校里当着这么多人她也不避讳,直接喊他小名:“阿秀,后天是我生日,想请你……” 她看一眼傅兰君,不情不愿地说:“想请你和兰君一起去吃个饭听个戏,不知道你肯不肯赏脸?” 傅兰君的脸忍不住挂下来,顾灵毓瞥她一眼,果断拒绝以表明立场:“抱歉,那天军营里有事,脱不开身。” 饶是他拒绝得这样果断,回去的路上傅兰君还是一脸的不高兴,顾灵毓只得主动交代:“我和她真的不熟。” 傅兰君哼一声:“不熟?那她管你叫阿秀?” 顾灵毓苦笑:“我可没让她喊我阿秀,是她自己听到云山大哥喊我阿秀,非要鹦鹉学舌,我有什么办法?” 傅兰君表情有些松动,顾灵毓坐近了,捉住她一双手,软言道:“我连和他哥哥都只是点头之交,又怎么会和她有什么牵扯?” 傅兰君好奇:“你和程东渐不是同学吗?” 顾灵毓“哧”地笑了:“我公学的同学加上参谋学堂的同学,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哪里能是个同学就是朋友?” 傅兰君越发好奇:“你不喜欢他?” 顾灵毓淡淡地笑:“我为什么要喜欢他?” 他不欲多说:“你只要记住,我和程璧君之间并没有什么。以后心里有什么事直接同我说,每天都让我去学校接你,目的就是做给程璧君看,你打量我是个傻子,猜不出来你想干什么?” 十一月底是顾灵毓母亲张氏的四十寿辰,因为是整寿,办得可谓隆而重之。宴请了宁安府大半的名流不说,还为积福开了流水席。 一大早,客人们还没来,顾灵毓和傅兰君穿得一团喜气地给母亲敬茶上寿,祝母亲福如东海。张氏接过儿媳的茶,啜一口,做训示:“你们夫妻俩早日给我生个一男半女,不用敬茶,我也能多活个十年八年。” 傅兰君脸一红,走出母亲房门,迎面撞上挑东西进来的人。她瞟了一眼,悄悄在顾灵毓手臂上拧了一把,小声说:“你看那个人。” 顾灵毓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被他们看的那人也正在看他们,顾灵毓眉头一蹙,那人抢先一步,放下担子问少爷少奶奶好。 “少爷少奶奶可能不记得我了,我去年见过你们一面,还因为抢人家的馒头挨了少爷一顿打,少爷说我年纪轻轻身强体健的无论如何不该活得这么龌龊,少爷教训得是,我现在就靠一把力气吃饭呢。” 跟在身后的管家老张忙解释:“这是家里新招的伙计陈皮,在厨房帮工,过了太太眼的。” 顾灵毓点点头,没有说话。 宾客们陆续来了,傅荣带着姨娘,程东渐携着程璧君,佟士洪单独一人,还有张氏娘家的亲戚们……满满当当坐了十几桌,莫管真情假意,场面上到底是其乐融融。顾老太太只象征性地出现了一面便假借身体不舒服让二婶搀着回了房,张氏也不以为意,笑盈盈地接受着亲朋好友们的祝福。有什么可生气的?她的儿子如今是当家人,她才是这顾家名正言顺的老太君。 宾客们正吃喝着,突然门口又报有客来,傅兰君好奇地朝门口望去,看到来人,瞬间呆住。 是南嘉木。 他手里挽着个精致的盒子笑盈盈地走进来,两三年不见,他看上去越发英俊温润。他径自走到张氏面前:“顾太太千秋,我来晚了,您不会怪我吧?” 张氏脸上得体地笑着:“哪里能呢,你们年轻人都忙得很,肯抽空来给我这个老太婆祝什么劳什子的寿,已经是我天大的福分啦。” 顾灵毓站起身来,接过他手里的贺礼递给下人,按着他的肩膀在自己身边坐下:“你来晚了,可得罚酒。” 南嘉木爽快地接过酒一饮而尽,亮亮杯底,赢得一片叫好声。 满桌子人没有对他的突然出现感到意外,傅兰君觉得蹊跷,她装作不经意地问:“南公子来得这么晚,难不成是刚一下船就赶过来参加寿宴了?” 南嘉木笑一笑:“嫂夫人这话说笑了,我都已经回国两个月了,是为装裱礼物才迟了。” 原来他已经回国两个月了!怎么竟从没听顾灵毓提起过?傅兰君忍不住朝顾灵毓看过去,顾灵毓神色如常,一脸的若无其事。 傅兰君的心里忍不住泛起些异样。 这股子异样萦绕在她的心头,让她觉得好像胃也不舒服起来。她勉强坐了片刻,想要把这种感觉压下去,却越坐越觉得难受,于是站起身来告辞:“我有些不舒服,先回房休息下。” 她快步离席,刚刚回到房里就吐了,吐在了梳妆台上,一片狼藉。她忙找东西擦拭污秽痕迹,拉开抽屉,一眼就看到了放在抽屉角落里的那朵金玫瑰。 怔怔地看了半天,傅兰君鬼使神差地把金玫瑰拿了出来。这是当年南嘉木送给她和顾灵毓的新婚贺礼,婚后佩戴了没多久,从凤鸣山下来后,她就把金玫瑰摘下来放进了抽屉。 现在看到了金玫瑰原本的主人,又无意间翻出了这早已尘封的金玫瑰,傅兰君心里百感交集。 正把玩着金玫瑰,门“嘎吱”一声突然被推开,伴随着顾灵毓的声音:“我看你脸色不好……” 话头戛然而止,顾灵毓的眼睛盯住她手里的金玫瑰,半天,嘴角挑起个自嘲的笑。他看了一眼梳妆台上的污秽,转头喊人:“桃枝,来收拾下房间!” 然后他一甩手转身就走了,傅兰君的心思随着那半扇门晃来荡去。他这是什么意思?连问都不问一句转身就走! 一直到晚上送走了宾客,回到房里,顾灵毓都还阴沉着一张脸,他沉默着洗漱、看书,傅兰君忍不住先开口:“你就没什么要问我的和要跟我说的吗?” 顾灵毓转过头,脸上冷淡淡的看不出表情,他反问傅兰君:“你该跟我交代什么,我又该跟你交代什么?” 一股邪火从心头蹿上来,这人简直不可理喻!傅兰君转过身去,用被子蒙住脸,没有再说话。 第二天傅兰君醒来的时候身边是空的,问过桃枝,桃枝说姑爷一大早就醒了,现在已经上军营里去了。 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