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重庆重庆(下)-《旧梦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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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固北赶到昆明的时候,景明琛早已和乐聆乔装离开了云南。
他只听说,在文庙街附近的一家旅店,大前天晚上发生了一起枪击案。
站在旅店前,蒋固北把烟头在脚下狠狠一蹍,转身回了机场。
几个小时后,就在他坐在飞机上闭目养神的时候,景明琛和乐聆已经到达了重庆。
景明琛带他去了北公馆,用北公馆的电话给林羡鱼拨了一个电话。一小时后,一辆别克车停在了北公馆门口,之后载着乐聆,开往了望龙门湖南会馆的方向。
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林羡鱼办公室内,林羡鱼与乐聆隔着一张办公桌对视着,林羡鱼的眼神锋利到有些阴鸷:“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在这个地方,你要对你说的每一句话负责。”
乐聆畏缩地吞一口唾沫:“我保证,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林羡鱼一笑:“很好,现在我正式开始对你的讯问。你说你手上有中统许先生的夫人走私杀人放高利贷的证据,你把这些事情逐一向我说清楚。”
乐聆挺直了脊背,清一清嗓子,开始陈述:“我民国二十八年与许太太相识,次年进入她在昆明的运输公司做事,不久后升任经理,运输公司的很多生意都是由我经手……”
几个小时后,林羡鱼走出办公室,走到楼下,拨通了北公馆的电话:“他全招了,证据确凿,这次许先生在劫难逃。”
景明琛长舒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她重重地往沙发上一瘫,嘱咐林羡鱼:“你们可一定要保证他的安全。”
挂掉电话,她去浴室洗了个澡,便扑到客房的大床上开始补觉。
这些天在昆明演戏可真累死她了,那场枪击戏,虽然早知道对方是林羡鱼派来的人,但听到枪声她还是吓了一大跳。
她一直香甜地睡到天黑时分,直到迷迷糊糊里有人攥着她的手腕把她拎出被窝,她睁开眼睛,模糊视线里蒋固北正一脸寒霜地看着她:“景小姐,你长本事了啊,敢瞒着我和外人谋划算计了!”
景明琛睡够了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她立刻用比蒋固北更大的声音壮胆:“你还好意思说我?你跟林羡鱼联合了大半年不也没告诉我?”
果然,一提这档事,蒋固北的气势就弱了下来:“那你也不能背着我去做这么危险的事啊。”
景明琛见他放软态度,便也觉得自己确实有些过分,她安抚他:“我没事,都是排练好的戏,哪会出什么事啊。”
蒋固北抱着她,把脑袋搁在她的肩窝上:“枪子不长眼睛,万一林羡鱼找的是个半吊子杀手呢?你不知道,听说旅店发生枪击案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吓坏了。”
景明琛一颗心变得柔软如绵,又浸透了水,沉甸甸的,她抚摸着蒋固北的背哄他:“没事了没事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在你面前吗?对了,林羡鱼打电话来说,乐聆全招了,他提供的证据足以扳倒许先生。”
林羡鱼所言非虚,不出一个月,便传来了许先生被撤去各项职务的消息。
纵横政界多年的许先生,这次算是彻底熄火了。
按照之前承诺的,林羡鱼给乐聆办妥了去美国的手续,乐聆带上沈大娘离开中国,去往美国这个花花世界。
走之前,景明琛去送他,沈大娘对前路颇多担忧,乐聆安慰她自己这些年来攒下不少钱,不用担心在美国没吃没穿。景明琛心里对利用了乐聆感到内疚,送行的时候到底还是忍不住把真相说了出来,乐聆倒没有生气,他只笑着对景明琛说:“没什么,还能有点用处,我很高兴。”
送走了乐聆,景明琛闷闷不乐地回北公馆,她总觉得好像有些事情没有了结似的。回到北公馆,无线电里正在唱戏,景明琛的脑海中火光一闪,她问蒋固北:“你懂不懂戏?”
蒋固北正坐在沙发上伴着戏打拍子,听到她问,微微一笑:“我少年时有段时间在戏园子里跑腿,你说呢?”
就他经历多!天天卖弄!景明琛白他一眼:“有出戏叫《杀四门》,你知道讲的是什么吗?”
蒋固北略一沉吟,唱了两句“想当初我王下河东多骁勇,风吹荷花满江红。至如今红日又被乌云蒙,蛟龙困在浅水中”,问景明琛:“是这出戏吗?”
景明琛点点头:“是这个。”
蒋固北道:“这出戏说的是宋朝赵匡胤与南唐作战时被困寿州,高俊保前来勤王被困。高俊保之妻刘金定为救夫君亲自挂帅前往寿州营救,力杀四门大败南唐军的故事。简单来说,讲的就是一位女中豪杰为救心上人冒险上战场的故事。”
景明琛听得一愣。
她蓦地想起那时在茶楼上,她问乐聆这出戏是什么意思,乐聆只是说:“世间事你不懂的多了,难道还个个都要刨根问底不成?”
乐聆啊乐聆,你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许先生的倒台,林羡鱼可以说是功不可没,经此一役得到升迁机会,很快成了赖先生身边的大红人。
蒋氏的风波自然也就此平息,再没有特务上门的事情发生。
似乎一切都在朝着风平浪静的方向进展,直到有一天,傅秋荻突然又来北公馆找蒋固北。
她满脸煞白,毫无血色地道:“刚才赖先生去我家了。”
蒋固北眉心一蹙:“他去你家做什么?”
傅秋荻咬咬嘴唇,难以启齿地说:“他的目的和先前许先生一样!他说他仰慕我多时了,是我的忠实影迷,说他把《牡丹亭还魂记》反复看了十几遍,从那时候起就对我很感兴趣,可惜当时我已为人妻。说如今我和姜韬离了婚,他不忍心见我一个人在乱世里孤苦伶仃……”
蒋固北的脸色一变。
万万没想到,那边刚刚赶走一匹狼,这边又来了一头虎!
他沉吟片刻,道:“你是名演员,他垂涎你的名声美色肯定是有的,但我看多半不止如此,他和许先生斗了十几年,两个人一直铆足劲想要致对方于死地,现如今他终于大获全胜。许先生追求你五年最终也没能得手,他恐怕是存着再压许先生一头的想法,把你当战利品收割呢。”
傅秋荻惨淡地笑:“管他是真情还是假意,我当初不想嫁许先生,如今也不想嫁这位赖先生!硬是逼我,横竖还有一死。”
蒋固北听得背后一凉,他厉声道:“何至于要死!你又不是孤零零一个人,我不是人?老姜不是人?我们两个男人在,难道能眼睁睁看你去死?你放心,我这就给老姜打电话告诉他这件事情。这些年你为他牺牲这么多,是时候让他为你付出了。”
傅秋荻眼巴巴地看着他走到电话机前拨电话:“为我接云南蒋氏运输公司,找姜韬姜先生。”
几天后,一位“云南来的客人”出现在北公馆。
北公馆里,蒋固北、姜韬、傅秋荻沉默地坐着,姜韬和傅秋荻垂着头,蒋固北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们:“你们低着头做什么?地上有解决办法不成?老姜,我叫你回来是为商量事情的,不是让你评判我家地板花纹好不好看的。”
姜韬终于抬起头来:“你说应该怎么办?”
蒋固北像是已经思索了很久:“为今之计,只有离开重庆,到别的地方隐姓埋名,或者干脆……把秋荻送到你们那边。”
姜韬像是被烫了一下:“可行吗?”
蒋固北不耐烦地摆摆手:“那你说,还有什么办法可想?扳倒许先生已经费了我们九牛二虎之力,想要再扳倒赖先生绝无可能。更何况,上次对付许先生已经是拉拢了军统的人,这次对手就是军统的人,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对了,秋荻,你没有把姜韬回重庆的事告诉林羡鱼吧?”
傅秋荻摇摇头:“没有。”
过了一会儿,她又小声而坚定地说:“即便我告诉他,他也不会出卖我们的。”
蒋固北站起身来:“就这么决定了,没有人知道老姜秋荻你们两个离婚是权宜之计,也没有人知道老姜已经秘密回了重庆,我们就利用这个机会,过几天秋荻你以探亲为由开车去重庆郊外,我在那里安排人接应你们,送你们坐船去乐山,你们再从乐山走,去别的地方。”
他把目光转向傅秋荻,眼神锋利:“记住,这几天千万不要显出什么异样来,一切照旧。”
傅秋荻和姜韬对望一眼,点点头。
傅秋荻和姜韬出逃,是在一个周五的早上。
蒋固北早已打探清楚,前一天赖先生有事离开重庆,要过三五天才能回来,等他回来时,傅秋荻和姜韬早已蝴蝶双飞无觅处,他也只好咽下这个哑巴亏。
早晨八点半,傅秋荻拎着几只礼盒走出家门,旁边的邻居正在晒被子,见到她便打招呼:“傅小姐,去看亲戚啊?”
早几天在麻将桌上傅秋荻就说起自己在近郊有个亲戚,最近身体不大好,要去看一看。
“穷亲戚麻烦就是多,你还不能不搭理,否则人家说你野鸡飞进凤凰窝就忘了本了。”
在麻将桌上,她不无嗔意地提起这件事,引得牌搭子太太们纷纷附和吐苦水。
傅秋荻冲邻居点点头:“亲戚一场,去看看。”
司机早已在车旁等候很久了,是个头发花白身形略佝偻的男人,戴着一顶帽子,满脸碎胡茬子。
邻居眼尖,认出这不是傅秋荻平时的司机:“傅小姐,你换了司机呀?”
傅秋荻笑着说:“哪儿啊,给我开车的小赵家里有事,推荐了他叔叔来,不要看他叔叔年纪大,人家可是十几年的老司机。”
这位“老司机”,自然就是姜韬。
这位邻居是在他与傅秋荻离婚那年搬来的,与他没见过几面。即使是老邻居,恐怕也认不出眼前这个半老头子竟然就是那个西装笔挺油头光亮的纨绔姜先生。
傅秋荻一只脚踏进车门里,还不忘探身出来问邻居:“我亲戚家自己有种新鲜瓜果,陈太太要不要,要的话我给你带些回来。”
多友爱多贴心的好邻居!任谁也想不到,她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
陈太太目送着这辆车子驶出去,一直消失在转弯处。
车子向前开,一直开到快出市区,突然间,傅秋荻提心吊胆起来。
她看见前面设着哨卡,几个人站在那里,正盘查着出城的车辆。
此时掉头已经来不及,只好硬着头皮开过去,傅秋荻双手交握,内心默默祈祷着。
他们的车果然被叫停了。
傅秋荻把车窗摇下来,摆出一张如花笑靥:“这是出了什么事呀?”
对方也认得傅秋荻,忙敬了个礼:“原来是傅小姐,城里出了点事,上头命我们在这里盘查出城车辆,寻找可疑人物。”
傅秋荻手心里捏了一把汗:“辛苦你们了。”
对方说着话就要探头进来查看,突然间,背后传来一声呵斥:“傅小姐的车子,也是你检查得了的吗?”
林羡鱼不急不缓地走过来,那盘查的人忙缩回头赔笑:“这个,上头有命令……”
林羡鱼向傅秋荻点点头:“上头的命令还是要执行,傅小姐多包涵。”
他朝车里看了一眼,目光落在姜韬身上,久久没有移开。
傅秋荻看着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林羡鱼抬起手:“没问题,放行。”
傅秋荻一颗悬着的心悠悠落地。
哨卡打开,车子刚刚重新发动起来,傅秋荻却又听到林羡鱼喊了声“等一下”,心再次提起来,她抬起头,用毕生演技做出一副最无辜最茫然的表情:“怎么了?”
林羡鱼望着她的眼睛,轻轻说:“再见,傅小姐。”
傅秋荻点点头,车子开了出去,朝着郊区驶去,林羡鱼脊背笔直,如标杆一样望着那车子的背影,一直到它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第二天,景明琛在乐山渡头接到了乔装成农夫农妇的姜韬和傅秋荻。
他们夫妻没有在乐山久留,只待了一夜,便辗转前往了下一个目的地。
临走前,傅秋荻欲言又止地对景明琛说:“如果有机会,拜托你代我向林羡鱼说一声谢谢。”
她确定,像每个人都必会死去那样地确定,林羡鱼认出姜韬来了。
以他的聪明,必定一眼就识破了这是一场一去不还的逃亡,他也知道赖先生对傅秋荻的心思,只要他拦住这辆车,向赖先生汇报,在赖先生处就可再卖一个天大的人情,对他的仕途大有裨益。
但他没有。
只这回手下留情,她就应当记他一辈子恩情。
姜韬和傅秋荻离开后半个月,重庆那边蒋固北传来消息,林羡鱼被撤职了。
他离开了军统,扳倒许先生的丰功伟绩就此一笔勾销,他在军统,从此再无远大前程。
这一年回重庆过年时,景明琛和蒋固北去看林羡鱼。
他成了白丁闲人一个,景明琛和蒋固北到的时候,他正背对着门坐在摇椅里,望着庭院里的枯枝败叶出神。
蒋固北对景明琛说:“我有事情想单独和林先生聊一下。”
景明琛看他一眼,又看林羡鱼一眼,乖巧地走出去,带上了门。
蒋固北在沙发扶手上坐下来:“你被撤职,是因为赖先生认为那天放走傅秋荻是你失职。”
林羡鱼轻轻一笑:“是啊,你看,特务就是这样没有人性不讲情面,任你有过天大的功,只要出一点小错,立刻弃如敝屣。”
蒋固北笃定地说:“你不是失职,你是渎职,你认出老姜了,你是故意放他们走的。”
林羡鱼没有否认,蒋固北轻声问:“你这样,甘心吗?”
林羡鱼叹息一般地说道:“如果你爱的人,深深爱上了别人,那又有什么法子呢。蒋先生,你告诉我,如果三小姐另有所爱非君不可,你会怎么办?”
蒋固北怔了一怔,回答道:“我会送她风光大嫁,送她金山银山,送她一世衣食无忧。”
林羡鱼点点头:“我没有蒋先生这样阔绰,我没有金山银山,只好送她一世平安。”
蒋固北很久没有说话。
最后,他再次感叹了一遍那年林羡鱼找他联手时他说的话以示肯定。
“我原以为你是枭雄,没想到,你果然只是情种。”
他推开门走出去,想了想,又停下脚步回头说:“秋荻让我代她对你说一句谢谢。”
林羡鱼没有回头,他只是摆了摆手。
蒋固北牵起景明琛的手离开,他轻声对景明琛说:“还好你爱的也是我。”
景明琛回头望了一眼,门大开着,白炽的阳光流泻在洋灰地上,显得如月光那样凉,窗户洞开着,风灌进来,鼓动着白色的窗纱,林羡鱼背对门而坐,像一个迟暮老人,摇椅晃来晃去,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一旁的无线电里正传出来唱戏的声音,唱的是“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像是一扇门突然被打开,光线溜进来,瞬间把一间黑屋照得亮堂堂。景明琛蓦地想起那一年在台下等傅秋荻演戏,沈蓓唱起牡丹亭,她觉得似曾相识却总也记不起是在何处听过。
她想起来了。
是在陆军医院里。
民国二十六年,林羡鱼战场负伤,进入陆军医院救治。有一回她去陆军医院采访,路过他所在的病房,听见有人在小声哼唱“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她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那哼歌的病人,全身包裹着绷带,却有一串晶莹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滚落下来。
摇椅摇得久了,困意也被摇了出来,林羡鱼坐在摇椅上慢慢地睡着了,他梦见了民国二十一年的春天。
民国二十一年,《牡丹亭还魂记》在上海公演,一时间火遍全城,整整一个月,上海最热门的话题,都是《牡丹亭还魂记》和饰演杜丽娘的新晋电影女明星傅秋荻。
那时的他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乞儿,每天从国泰电影院门前经过,看见大大的招贴画上有个清丽的杜丽娘,这个杜丽娘可真好看,他真想进电影院去看看。
终于让他得到了一次机会,有一天他在地上捡到了一张没检过的电影票。他捏着电影票大摇大摆地去检票,却被检票员一把推搡在地上,嘲笑他:“哪来的小瘪三,电影票是偷来的吧?”
他倒在地上,攥紧了双拳,羞愤的眼睛里蒙起了一层水雾。
就在这时候,一只手把他拉了起来,带着栀子花香的手绢帮他扑了扑身上的尘土,又擦干净他的手,领着他到售票窗口买了一张票,又领他到检票口:“谢谢你喜欢看我的戏,进去吧。”
他回头看,那年轻的女演员笑得很美很甜。
她的一双柔荑真温软,他那时就发誓,要让她的双手永远温软。
这份温软,若他给不了,别人能给,也是好的。
更何况,那一天他放她和别人远走高飞,她还回头望了他一眼。
倾我一生情,得你一眼回看。
他这一生,如此也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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