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团圆-《旧梦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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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放下稿纸,站起身来:“今天来就是看看你,人我看到了,该走了,你多保重。”

    走到门边,手已经扶上门把手,她突然又转过身来,冲景明琛微微笑着,说:“那年我说《双城记》里有一段话我很喜欢,还没说是什么就被你给打断了。想了想,还是告诉你那段话是什么吧。”

    阳光从窗子照进来,落在门边,她被笼罩在阳光中,像一个暧昧的、睁眼后正被渐渐遗忘的梦,只听得到她那轻轻的如梦呓一般的背诵:“只有女人中才有这样的人,她们为了纯真的爱恋和仰慕,甘愿俯身为奴,侍奉她们已经失去的青春,侍奉她们生来未有的美丽,侍奉她们没福气受到的良好教养,侍奉她们惨淡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的光辉前程。”

    这一年的时间过得飞快,三月很快过去,四月也很快走完了一半。

    四月刚入下旬,举国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震动。

    解放军发动了渡江之战,东起江阴西至湖口,誓要突破千里天险直取南京,势如破竹,只两天时间便攻占了南京,将红旗插到了总统府的楼顶。南京解放后,解放军以南京为中心向全国辐射出击,不出一个月,武汉三镇便迎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

    五月中旬,武汉三镇解放,整个武汉沸腾成一锅开水,大街上、树上、沿街商铺里都挤满了人,挥舞着旗帜迎接解放军入城。

    景明琛和妈妈姐姐哥哥一起站在景家楼上往下眺望,只见绿色的军队如洪流般涌进城来,人们挥舞着旗子,叫啊跳啊,小孩子们尽管什么都不懂,却沉迷于这样的热闹,叫得比大人还要大声,旗子挥舞得比大人还要起劲。

    景明琛微微笑着看着这一切,她想起了小三子和二姐。

    小三子和他的长官到底还是没有投诚,前不久,他和长官一起撤离驻地,飞去了台湾。

    若二姐能活到今天,这进城的队伍里,恐怕也会有她的身影吧,不知道平日总是锦衣华裳的二姐穿上这解放军的军装会是怎样一副模样啊。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流转,突然间,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像是不敢相信似的,她狠狠揉了一把眼睛。

    片刻的愣怔后,她突然推开身边的人,发疯似的朝楼下跑去。

    母亲大姐和哥哥不明所以,怕她出事,赶紧跟了下去。

    他们跟着景明琛跑下楼,又跑出景家大门,跑到大街上,跟在她身后拨开狂欢的人群,终于在一棵树下追上了她。

    然而追上她的那一瞬间,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婆娑绿树下,景明琛与一个人对望着,两个人像是都中了童话里女巫的魔法,就那样傻傻地站着对望。

    直到站在景明琛对面的那人,微笑着朝她伸出手,舒展开的手心里是一枚海棠书签:“乐山三月的海棠花,我给你带回来了。”

    时间回溯到民国三十五年上海六月的那个夜晚。

    终于从一家银楼老板那里赎回了辗转流落到银楼的镯子,蒋固北坐上车回酒店,明天一早他就要赶回武汉去,毕竟再过一天就是婚礼了。

    他坐在后座上闭目养神,突然间,阿大低声道:“先生,不对劲,有人跟踪。”

    车子这时已经驶进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子,前面突然出现一辆车,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蒋固北回头看,后面亦有一辆车逼近。

    前有拦路后有追兵,阿大只得停下了车。

    后面的车子车门打开来,两个人走下来,朝他们的车子走过来,蒋固北降下车窗,冲来人打招呼:“叶处长,不知道找蒋某有什么事?”

    来的人,正是昔日的三青团叶主任,今日的党通局叶处长。

    叶处长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中山装,一派温文儒雅的模样,手里却拿着一把勃朗宁小手枪,乌黑的枪口直抵着蒋固北:“蒋先生,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些事情,党通局想找你了解下情况。”

    蒋固北坐在车里不动:“不知道是哪方面的事情?”

    叶处长摸一把下巴:“蒋先生是聪明人,像您这样的社会地位,党通局秘密找您了解的,还能是什么事情?咱们是老朋友了,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前段时间党通局抓到了一位延安来的朋友,他向我们提供了很多有意思的消息,比如,一位叫姜韬的花花公子,原来是延安特工,他在滇缅线上那几年,没少为延安方面提供便利。又比如,这个姜韬,一直到现在还和他曾经的老板有联系,他的老板与延安方面暗通款曲……”

    蒋固北打断他的话,冷静地说:“我这一去,恐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吧。”

    叶处长点点头:“你放心,我们不会连坐你的家人,尤其是你那位可爱的未婚妻。我们会做一个漂亮的车祸爆炸现场,保证连你的未婚妻都分辨不出。”

    蒋固北推开车门下了车,阿大喊一句“先生”就要站起来,叶处长举起枪,干脆利落地按下扳机,霎时间,阿大的心口上绽放出一朵血花。

    蒋固北一路被枪口指着坐进了叶处长的车。

    没有审讯,没有逼供,什么都没有,他原以为他们会秘密处决他,却没有想到,最后他只是被扔进了提篮桥监狱。

    在监狱里他的待遇亦不算差,他被单独关押在一间小房间里。

    整整三年,没有一个人来看他。陪伴他的只有那枚小小的海棠书签,他们允许他保留了这枚书签,他将它贴心口放着,仿佛它就是她。每次忍受不了寂寞的煎熬时他都想起她,想到她还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生活着,他便热泪盈眶,胸膛中再次燃烧起勇气。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在这寂静的牢房里待到死。

    直到四月的一天,叶处长突然来看他,对他说:“蒋先生,这天下怕是要易主了,我要走啦,去台湾。但是走之前有一件事情让我很头痛,那就是你,我应该拿你怎么办呢?原本三年前你就该死的,我做主留下你一条性命,没想到今时今日却成了个累赘。带你去台湾肯定是不可能的,或许,我应该执行上峰三年前的命令?”

    但叶处长终究没有杀他。

    三天后的一个夜晚,他被蒙上眼睛带出监狱,他想,或许这个夜猫子嚎叫的夜晚就是他的死期,或许,那荒草丛生的野外就是他的归宿。

    然而出乎意料的,叶处长只是扯下他头上的黑布,对着天上放了一枪,对他说:“走吧,回武汉去吧,还有人在等你。”

    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转身就跑。

    他乔装打扮离开了上海,到了武汉城外才知道武汉也在打仗,他等啊等,终于等到仗打完,解放军进城了,他跟着解放军一起进了城,然后,便看到了那站在楼上的姑娘。

    时移世易,天地都像衣服一般渐渐旧了,而她一如当年模样。

    景明琛久久地抱着他,仿佛他是一个梦,手一松梦就醒了。

    过了很久很久,她终于肯相信这不是梦,理智重新回到她的脑海中,她问蒋固北:“为什么?那个叶处长为什么会放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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