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页 “喜也襄陵,丧也襄陵!”陈轸再次念叨一遍,眼睛闭上。 昭阳明白了,不再多话,双手拱起:“陈老弟!” 陈轸抬头。 “老哥此去,怕是回不来了。老哥有一求,望老弟务必应下!” “老哥请讲!”陈轸回他一个拱手礼。 “老哥终此一生,不过是两个算计,一个是为昭门,一个是为楚国。今日事了,老哥终于明白,楚国事大,昭门事小。老哥求你的是,帮帮左徒。也许,他是对的。” “在下可帮老哥,却是帮不了他!”陈轸苦笑。 “为什么?” “因为他不肯听啊!”陈轸两手一摊。 “帮与不帮是老弟的事,听与不听是左徒的事,”昭阳两手再拱,“在下托给你的只有这个了!”缓缓起身,“午时就要过了,”握住陈轸的手,“老弟,你我梦里见!” 陈轸、昭阳拥在一起,泣别。 郢都东门尉入宫禀报,昭阳的三辆轺车已于午时最后一刻离开城门,向东驰去,护送他的是次子昭鱼。怀王长吁一口气,却也不免伤感,闭目将昭阳三十多年来为楚南征北战、东讨西伐的忠勇旧事回放一遍,末了重重一叹。 自凳基以来,压在怀王心头的其实并无大事,只有这块商於谷地,是他向先威王承诺过的。前些年他也想过干出一番超越先王的大业,譬如说王霸天下,西占巴、蜀,封死秦人于关中,北逼韩魏,夺取泗下,灭宋、卫等小国宗祠,甚至于取代周王,一统天下。但这些无不是想想而已,尤其是淅水一战,怀王算是彻底醒了,于是起用屈平变法改制,不想这又…… 刚刚想到屈平,内尹走进,说是左徒屈平入宫,在殿外求见。 怀王眼前立马闪出那夜靳尚与屈平在他跟前相互质证的场面,内中一阵绞痛。是的,就是这个屈平,那么有才华,那么有能力,那么透世事,那么通情理……可怎又那么孩子气呢?造宪制令是何等大事,怎能嚷嚷得满郢皆知呢?别的不可信,秦使当面所诵,的确是一字儿不差的呀! 还有靳尚。靳尚会诬陷他吗? 怀王眼前闪出靳尚,二十年来一直在车前身后为他奔忙的靳尚,思考良久,轻轻摇头。无论如何,宪令是在他屈平的家中泄露的。这见闹出事来,迁祸于人也是可以理解的。唉,这个屈平还是太年轻了。 想到自己在二十三岁那辰光也曾做过不少傻事,怀王苦笑一下,朝内尹摆手:“不见他了,让他回去,思过。”略顿,“哦,对了,传见秦使张仪,有请王叔、靳尚!” 在王叔、张仪三人赶至时,屈平仍旧没有走,与前番一样,跪叩于殿门外面。 早有宫值禀报,怀王传进。 见过虚礼,怀王直入主题,问起商於谷地的事。张仪早已有备,从袖中摸出商於势图,摆在几案上,又摸出一支红笔,将整个商於谷地圈起来。张仪接着拿起一支黑笔,在商、於之间的武关划出一道直直的黑线。 “大王请看,”张仪以笔尖指图,“这是商於谷地,由东至西长约六百里。这条黑线是老武关,也就是商君攻占於城之前的武关旧址。仪以为,秦、楚仍旧以此为界,武关以东,三百六十里归楚,武关以西,二百四十里归秦,大王意下如何?” 怀王阴下脸,一字一顿:“记得秦使承诺寡人的是整个商於谷地,六百里!” “这……”张仪颇是为难,看向王叔。 “这个楸亦记得,”王叔顺口接道,“商於谷地原为大楚祖地,不可分割,还请秦使斟酌!” “王叔既是此说,”张仪语气果决,“仪敬从大王,替秦王决断如下:秦将武关西移至蓝田峣关,新关以东六百里,也即全部商於谷地,归治于楚!” 怀王、王叔吁出一气,相视一笑,各自鼓掌。 咸尹由外走进。 咸尹放低声音:“大王,左徒有急务,请求觐见!” “他还没走?”怀王眉头微皱,看一眼张仪、王叔,“让他候吧。”转对内尹,“摆宴,歌舞侍候!” 内尹传旨去了。 “张子,”怀王改过称呼,看向张仪,拱手,“寡人有一请,还望张子不弃!” “大王请讲!”张仪回礼。 “昭阳年老多病,已于今日请辞令尹,回江城颐养天年。楚为大国,令尹之位不可空置。寡人决定,举国以托张子,请张子出任令尹,敢问张子——”怀王顿住,目光期待。 王叔、靳尚尽皆看向张仪,各抱期待。 “臣张仪叩谢大王信任!”张仪拱手,“楚为大国,令尹为重位,今大王举国以托仪,置仪于此重位,仪诚慌诚恐,战战兢兢。虽然,仪愿意一试!” “太好了!”怀王兴甚,扫一眼王叔、靳尚,目光落在内尹身上,“拟旨——” “我王且慢!”张仪拱手,截住话头,“若仪为令尹,恐有一人不悦!” “何人?” 张仪看向殿门。 “你说的可是左徒?”怀王问道。 “正是。”张仪竖起两个拇指,语气赞叹,“左徒之才,胜臣十倍,左徒之身,贵臣十倍。敢问大王,何以舍近而求远?” “这个……”怀王看向王叔。 王叔闭目。 怀王看向靳尚。 张仪亦过来,眨眼示意。 “回禀大王,”靳尚会意,拱手,“臣赞成秦使所言,荐举左徒为大楚令尹!” “这……”怀王怔了,倾身,盯住靳尚,“前几日你们不是——” “大王,”靳尚拱手,“前几日是前几日,今日是今日。再说,臣晓得,左徒陷臣于不义,是出于无奈,非左徒本意。就臣所知,左徒确为大才,眼下郢人亦无不知左徒为大才。大王命左徒造宪布令,交通国际,郢人尽知。今令尹请辞,左徒出任此位,堪称为实至名归!” “好了!”怀王沉脸,摆手,目光改投张仪,“左徒依旧是左徒,寡人想定,令尹之位非张子莫属!” “谢王信任!”张仪再拱,“我王实意相托,仪受宠若惊。仪别无他求,只有一请!” “你说!” “在下非苏子,兼六相而游刃有余。在下力微,不足以身兼二相,同时侍奉二主。目下仪为秦相,奉秦王之命使楚聘亲,今王命未结,仪不敢承大王新命。俟仪聘得芈月公主,回归咸阳,完成王命,请辞秦相,之后才能回归郢都,一身轻松地为我王效力!” “若是秦王不肯呢?” “秦王既已定下和楚睦邻这个远策,有仪在楚操持,秦王只会更放心,不会不允。” “若此,”怀王拱手,“寡人虚位以待!” 眼见秦使在大楚的正殿里谈笑风生,之后是宴乐歌舞,屈平的心碎了。 屈平站起来,一步一挪地走出宫门,在十字路口迟疑良久,踅向陈轸宅院。 “先生,”屈平讲完宫中的事,长叹一声,“唉,真没想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晚辈不甘心哪!” “你呀,”陈轸给他个苦笑,摇头,“甘心也好,不甘心也好,没有令尹昭阳,没有三氏支撑,是斗不过他们的。” “先生误解晚辈了,”屈平的英俊面庞因极度的痛苦而扭曲,“晚辈不是斗他们,是……是在为楚国忧心哪!眼下的楚国,惟有一途可走,就是修宪改制,联齐制秦,可……” “你呀,”陈轸又是一个苦笑,“对手早已把你按在搓衣板上,揉呀搓呀,你却不是斗他们!不斗他们,你安享富贵也就是了,却又偏偏要为楚国忧心!”发出一声富有乐感的长叹,“咦吁唏,陈轸我走南闯北,什么样的人儿也都见过,只未见过像左徒这样的!” “先生,”屈平握拳,“你说,晚辈真的无路可走了吗?” “路倒是有,就看左徒想不想走喽!” “先生请讲!” 陈轸一字一顿:“杀张仪!” 屈平倒吸一口冷气。 回到左徒府,屈平约略讲了陈轸所指的出路,屈遥几乎没有思考,一拳震在案上,大叫:“妙策!” 屈平闭目,进入冥思。 “阿哥,干吧!”屈遥目光急切,“只要宰掉张仪,王叔他们就会束手无策,大王就会无路可退,整盘棋也就走活了!” 屈平脸色绷紧,拳头渐渐收紧,额头渗出汗珠。 “阿哥?”屈遥急了,“陈上卿的话值得一听啊!前日若是依从上卿,以谋反罪将王叔、张仪他们全部拿下,事情就不会成为今天这样!” 屈平的心渐渐平稳下来,轻叹一声,看向屈遥:“此路走不得!” “为何走不得?” “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屈平语气断然,“何况张仪是来聘亲的!” “他来不是只为聘亲!”屈遥急辩,“再说,上卿又没让我们明杀!” “明也好,暗也好,”屈平接道,“只要张仪无端死于郢都,我们就解释不清,就失义于天下,也就给了秦人出兵的口舌!” “怕他什么!”屈遥握拳,“此番再战,结果一定不同于淅水之战!” “失义而战,未战已先输矣。再说,秦人早已有备,而我,内未治,兵未整,乌金兵器刚开始打制,尚未配备三军。无备而战,用兵失义,结果却想不同于淅水之战,怎么能行呢?” “阿哥呀,”屈遥急了,“楚国已经没有机会了,难道你就眼睁睁地等死不成?” “我再进宫,求见大王,陈明利害!” “可大王他不肯见你呀!” “大王不肯见我,或肯见祭司!” 午饭过后,怀王习惯于在他的御书房里打个小盹。 这日也是。怀王躺在竹榻上,在肚皮上搭条薄丝被,不知不觉地迷糊过去了。 似梦非梦中,怀王坐在车辇上,沿着一条宽大的衢道辚辚而行,御手是靳尚。怀王一手搭在身边的郑袖肩头,一手指向窗外的旖旎风光,情绪颇好。 陡然,天空现出一团浓云,马匹受惊,狂跑起来。 车马飞驰,车身剧烈颠簸。郑袖吓坏了,“啊”地尖叫一声,扑入怀王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靳尚,怎么回事儿?”怀王大叫。 “禀大王,前面失火了!”靳尚一边控制马匹,一边应声。 怀王探头窗外,果见左前方浓烟滚滚,火光冲天,那团浓云原是腾空而起的浓烟。 车马径直冲向火场,靳尚控制不住。 车速缓下来,在火海附近停下。 热浪滚滚,人喊马嘶。 一人飞跑而来,是王叔。 王叔喘着气叫道:“王兄,是先庙,失火了!” “先庙?哪个先庙?” “丹阳的先庙啊!” “天哪,列祖列宗全都在这儿呢!”怀王一把推开郑袖,跳下车子,放眼望去,冒火的果然是位于丹阳的楚国先庙。 丹阳是楚国的龙兴之地,也是大楚立国先祖的埋骨处。 “快,快,快救火!”怀王不顾一切地跳下车子,空着两手跑向火场。 王叔、靳尚及所有朝臣全都跟在怀王身后,无不空着两手,熙熙攘攘地跑向火场。 那火场却似越来越远。 众人跑得正欢,一人从火场方向反跑过来,手里提着一只空桶。 是屈平。 屈平指向怀王身后,边跑边喘:“大王,快,快,水……水……水……” 怀王扭头一看,水塘就在他们的身后。 “水,水,水!”怀王跟着大叫,折转身,撒腿跑向水塘。 怀王纵身一跃,扑嗵跃进水塘。众臣也都跟从怀王,扑嗵扑嗵全都跳进水塘。 屈平没跳。 屈平赶到水塘,将空桶伸进塘里,舀出一桶,飞快跑向火场。 “快,快,桶,桶!”怀王大叫。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不是两手空空,没有一人有盛水的容器。 “苍天哪!”怀王顾不得许多,将身上衣服脱下,浸满水,抱在怀里,远远地跟着屈平跑向火场。众臣也都把官服脱下,浸饱水,跑向火场。 火场近了,火势大了,怀王急了。 怀王越跑越快,跑着跑着乍然醒来,一头大汗,两只腿犹自乱蹬。 “大王?”内尹听到动静不对,急急进来。 怀王忽地坐起,怔一会儿,吁出一气:“幸亏只是个梦!” “大王梦到什么了?” “先庙失火!” “天哪!”内尹惊叫,“火救下来没?” 怀王擦一下额角上的汗,看向内尹:“去巫咸庙,传祭司!” 内尹使人急至巫咸庙,得知白云不在庙中,估计是到左徒家里去了。 “传庙尹,召大巫祝!”怀王下旨。 内尹传完旨,守值宫人报说秦使求见。 “有请秦使!”怀王略略一顿,指下外面,“在偏殿!” 怀王稍事洗梳,整顿衣冠,赶到偏殿,坐定,使人传请早已恭候的靳尚与张仪。 觐见礼毕,怀王看向张仪:“张子此来,可有教寡人处?” “大王客气,‘教’字仪不敢当!”张仪拱手,“屈指算来,仪来郢地已历三月,秦王候不及了,于前日移驾前往於城,迎候新妇。仪请我王早日送嫁公主,确定和秦绝齐长策!” “以秦使之见,公主何日可嫁?” “越早越好。” “刚巧,庙尹与巫祝过会儿到,寡人就请巫祝卜个吉日,如何?” 张仪凝视怀王,见他眼神游移,面色暗沉,显然心头焦虑,又听他使用“刚巧”字样,眼珠子连转几转,拱手问道:“敢问大王,您召庙尹可为卜吉日之事?” “非也,”怀王应道,“方才午休,寡人得梦不吉,欲请巫祝解之。” “大王所得何梦,仪请解之。”张仪盯住怀王,脸上浮出浅笑。 “这……”怀王迟疑一下,回视,“秦使亦知梦吗?” “呵呵呵,”张仪淡淡一笑,“仪之师鬼谷先生达道通玄,熟知变化,天道运势可上推八百年,下演八百年。至于圆梦解惑,通心制人,于先生不过是举手之劳。仪虽不才,未得先生绝学,但圆梦解惑,却也略知一二。” 怀王大喜,将所做之梦细述一遍。 张仪正襟危坐,闭目听毕,仿照巫人弄出一些阵势,于三息之后完全进入冥思状态,又过一息,全身不动,惟见两片嘴皮子上下吧咂。 张仪连续吧咂三十六下,顿住嘴皮子,睁眼看向怀王。 张仪弄神时,怀王一直盯住他,见他只是吧咂,未出一辞,竟是愣了,这又见他睁眼,急问:“张子何解?” “回禀大王,”张仪拱手,“臣仪之神已经游过丹阳先庙,察过虚实了!” “啥?”怀王惊愕,“你游过先庙了?” “臣仪非但游过先庙,且还拜见了大王先祖,听到了大王先祖的几句抱怨。” “啊?”怀王震惊了,“快说,先祖都讲什么了?” “敢问大王,”张仪盯住怀王,“自登大宝以来,可曾去过先庙祭拜?” “去过,去过,”怀王急道,“寡人在登基不久,就携太子前往先庙拜祭。” “这是大礼。之后呢?”张仪再问。 “唉,”怀王轻叹一声,“寡人早说再去祭拜的,可总也……” “火者,急也。”张仪解道,“大王继位已达数年,除首祭之外,大王未曾再往祭拜。先祖屡候,不见大王,以为是大王忘了先祖,这才托梦于大王,不过是向大王提个醒而已。” “唉,”怀王慨叹,“若是此说,寡人这就安排日程,前往祭拜!” 张仪正欲回话,内尹进来,小声:“禀报我王,巫咸庙祭司请求觐见!” “嘿,正要请她呢!”怀王喜,“有请祭司!” “大王,”内尹略顿,“与祭司同来的还有左徒!” 听到“左徒”二字,怀王不禁想起方才梦境,满朝文武中,真正提桶救火的只有屈平一人,由不得心头感慨,欲传见,张仪在侧,闭目有顷,手指内尹:“传旨祭司并左徒,请他们在巫咸庙稍事休息,等候寡人。” 见内尹出去,张仪灵机一动,拱手:“大王,臣仪有一请!” “你说。” “大王方才述梦,特别提到左徒提水救火。臣仪刚刚讲到祭祀,左徒就与白祭司请求觐见。大王,这中间是不是有种——”张仪顿住话头,目光征询。 “有种什么?”怀王急问。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譬如说,某种线索。” “线索?”怀王凝眉。 “哎哟,”靳尚这也转过神来,击掌叫道,“臣有所悟!” “你悟到什么了?”怀王看过来。 “想是先祖思念大王,又知大王乃百忙之身,不便驱驰,是以特别提示大王,可使屈平代我王前往行祭。祭司与左徒同来,亦为先祖之意,因先祖已知大王拜祭巴神巫咸了。臣是以奏请我王,可命左徒、白祭司前往丹阳,代王至先庙行祭!” “嗯,所悟甚是。”怀王点头。 “大王,”张仪补充,“先祖使左徒入梦,或有另外一意。”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