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页 时入盛夏三伏,天气酷热。 于楚国古都丹阳来说,这热别有一番滋味,是那种让人特别难受的热。天空没有一朵云,但远不是往日的澄明,放眼望去,雾蒙蒙的如同罩着一层看不见的纱。田野没有一丝儿风,树梢纹丝不动,空中饱和水汽,人体中排出的汗水无处挥发,将衣服与皮肤结实地粘合在一起。 楚国先庙位于古城中心略偏西南的一座岗坡上,是丹阳的制高点。整体庙院依岗坡而建,古木参天。 岗顶是座主殿,主殿前面竖立一座方三丈、高两丈的祭坛。站在坛上放眼南望,滚滚丹水就如一条闪亮的丝带,由西北飘来,向东南甩去,在丹阳城的东南角张开怀抱,纳入另一条闪亮的丝带,淅水。 这日向晚时分,屈平、白云并肩站在祭坛上,放眼看向两条丝带交汇的地方。 在那儿,二水相融,茫茫沧沧,几只白鹭在空中盘旋,似乎在向快速西坠的落日惜别。 屈平的目光顺沿丹水缓缓向西移动,一直向西,望到丝带没入处。之后,屈平收回目光,回到原点,再沿另一条丝带缓缓北移,再一次望到丝带没入处。 “阿哥,”白云一动不动,声音出来,“你看到什么了?” “云妹,你可晓得它是从何方流来的?”屈平指向近在眼前的丹水。 “你说。”白云看向他。 “它从楚人的祖宗地流来!” “祖宗地?”白云指向脚下的祭坛,“楚人的祖宗地不是在这儿吗?” 屈平摇头。 “是哪儿?” “就是这条水流的源头!”屈平指向西北,“一直向西,有一片山,叫楚山,有几条川,叫荆川,我们的先祖就住在荆山脚下,饮荆川之水。几条荆川相汇之后,就成了它,丹水。我的祖先在丹水之阳设邑修城,繁衍生息,是为丹阳。” “可丹阳为什么又在这儿呢?” “因为周人过来了。周人打过蓝田,我的祖先抗拒不过,只好沿此水东下,来到这儿,筑下此城。此城依然在丹水之阳,依然叫丹阳。后来周人伐殷,我的祖先熊绎从周所命,随从周军征伐有功,被成王封为楚子,立国于此,是谓楚国。” “原来的丹阳呢?” “它不叫丹阳了,改叫商城,百多年前楚秦修百年之好,先王将之拱手送给秦人了。” “先王就不怕秦人沿着这条丹水打过来吗?”白云睁大眼睛。 “是的。”屈平指向西北,“不过,一则和亲了,二则先王有备。沿此河而上,在丹阳与商城之中,先王使人修筑一关,叫荆紫关,设重兵镇守。” “哦。”白云看向另一条水,“它又是从哪儿流来的呢?” “於城。” “於城不也是秦人的吗?” “在我出生的时候,”屈平指着淅水,“於城还是楚人的。那辰光,我大楚与秦人在於城之西各设一关,我们的叫西武关,以阻秦人。秦人的叫东武关,以阻楚人。所以,秦人虽据商洛,但我有於城十五邑,更有荆紫关、西武关相阻,秦、楚是以相安无事。然而今天,就在那儿,由此向北不足五十里,是淅邑,再不足五十里,就是於城,连同周遭十余邑,这辰光全都是秦人的了。”指向眼前的丹阳,长叹一声,“昔日的都邑,如今成为抗秦的前沿,且丹阳与淅邑之间,无任何关隘可以阻挡,叫我大楚情何以堪?” “阿哥,”白云小声,“大王不会一直把我们关在这儿吧?” “是他们,不是大王!”屈平为怀王辩护。 “嗬!”白云嘴角一撇,浮出一笑,目光远去,看向两条闪光的丝带。 倏地,白云眼睛大睁,嘴巴张开,不无惊愕地盯向西方,全身僵住了。 在那儿,在一轮血红日头刚刚沉下去的地方,是三颗明朗的星。 它们似乎是突然出现的,出现在太阳光被西山完全挡住之后。三颗星虽然没有并作一排,却也很是接近了。在三颗星的下端,在太阳沉下去的地方,还有一颗拖着长尾的扫帚星。 三颗星中,屈平只晓得其中一颗,长庚星。 屈平盯在扫帚星上。他晓得,扫帚星出现,不是好事。但扫帚星所在的位置是秦州之野,也就是秦国所在的地方,倒是让他轻轻吁出一口气来。 白云的目光由西而近,沿着眼前这条丝带移向东南。 白云的眼睛陡然睁得大了。 “云妹?”屈平盯住她。 白云转向巫咸山方向,两臂张开,屏息运气,二目闭合,进入冥想。 屈平晓得她在行功,不再吱声,只将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她。 白云嘴角微动,显然在与什么对话。 屈平的心吊起来。 良久,白云睁眼,回归自我。 “云妹?”屈平轻道。 “阿哥,”白云盯住他,声音极小,“我收到不好的讯息了。” “哦?”屈平收回目光,看向她。 白云看向天空,目光忧郁。 “是那颗星吗?”屈平看向西天,目光落在扫帚星上。 白云摇头,仰头看天。 “是这天吗?” “是的,要下大雨了。” “旱呢,”屈平笑起来,“稻子正在抽浆,是喜雨。” “它不是。” “哦?”屈平打个怔。 “是大雨,是淫雨,要下整整一十四日,”白云指向下面的两条丝带,“就在方才,我看不到这两条水了,我看到的是洪水滔天,白茫茫一片……”看向丹阳城,“还有这座城,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只有几处孤岛!” “天哪,你是说,洪涝?”屈平震惊。 “非常大的洪涝。楚人要防灾了,尤其是低洼之地,必须搬走。稻子没了,可以再种;家没了,可以再建;人若没了,可就……” “天哪!”屈平急了,抓住她的手,两眼盯住她,“你……可当真?” “你不相信巫咸大神吗?”白云抽出手,闭上眼睛。 屈平转过身,如飞般奔下祭坛,奔向前院。 一个月前,偌大的先庙被临时砌起一堵墙,设起一道门,将庙殿与前院及停车场隔开。门紧关着,外面挂着锁。 “来人!”屈平大叫,拍门。 一阵脚步声急,一名宫尉跑过来,是怀王的御前侍卫之一,叫邓盾,为邓国的邓氏后人,官至禆将军。 “左徒大人,有何吩咐?”邓盾的声音传进来。 “邓将军,请开门,我要出去,我要回郢!”屈平请求。 “回禀大人,”邓盾的声音又传进来,“大王谕旨,左徒要在太庙守庙九十九日,不可擅离半步。这才三十三日呢。” “我有急事禀报大王,是天大的事!” “大王谕旨,左徒大人若有急事禀报,可写奏折,由末将转呈!” “你可确定是大王谕旨?”屈平语气严厉。 “禀左徒,末将是御前宫尉,只听大王一人。” “谕旨何在?” “禀左徒,是口谕,大王亲口所下!” “你……”屈平跺脚。 “左徒大人,”一个巫女走过来,小声禀道,“祭司请您用膳!” 屈平握紧拳,良久,缓缓松开,跟巫女走向主殿左侧的耳房,一个月前被军尉他们改作屈平一行的临时膳房了。 将至门口,屈平住步,转对巫女:“随我来!”大步走向他的住室。 巫女跟他过来。 “研墨!”屈平指一下砚台,转身取笔,拿出一捆竹简,展开,润笔,疾书。 就在白云得到上天示警的同时,秦国太庙负责占星的太卜勼匆忙入宫,觐见秦惠王。 “太卜?”惠王略吃一惊,因为负责星相的太卜于此时觐见,必有大事。 “启禀我王,上天示象。”卜勼奏道。 “哦?”惠王急问,“所示何象?” 太卜带惠王出宫,站在露台上,指向西天:“我王请看!” 惠王看向西天,见一星闪亮,拖着长长的尾巴。 “启禀我王,”卜勼指着那个长尾巴的星,“此为孛星,于昨夜现身,长约丈许,相如龙腾,另有二星追随,皆不常见。臣观两日矣,它们昼夜驱驰,前后相随,前面一星,其光红润,后面一星,其光黄白,见于日出之前,日落之后,天下兆民可睹。” “所示何象?”惠王急问。 “依据卜象,此兆不吉,臣是以禀报我王。” “何兆不吉?” “天杀。” “天杀?”惠王打个惊战,良久,盯住卜勼,“怎么个杀?” “洪水滔天,猛雨倾盆,山塌地陷,河塘尽溃,蛇鼠无居,夜鸟无宿,庄稼尽毁,人民饥馑,战斗相争,干戈不歇,龙蛇不辩,是非不分,白骨堆山,难见明君……”卜勼打住。 “怎么不说了?”惠王追问。 “适逢庚子,一切皆杀。” “是了,”惠王微微点头,“今年岁初,太庙令就对寡人说,今年庚子,木土火金水五气犯日,恐有大灾。寡人心里原本吊着这事儿,可年已过半,未见灾殃,寡人渐就搁下了,你这一讲,嘿,真还是个事呢。”看向他,“可有破解?” “既为天杀,无可破解。” “寡人晓得了。” 惠王摆手,卜勼告退。 惠王正在思虑应策,公子华来了。 “华弟,”惠王身子没动,扬下手,指指对面席位,给他个苦笑,“正打算请你呢。” “王兄,”公子华一屁股坐下,脸忧急,“有桩大事!” “不会是大灾难吧?”惠王看向他。 “咦,王兄,您怎么晓得了?”公子华一脸诧异。 “太卜刚走。”惠王又是一个苦笑,“让我看了扫帚星,叫什么孛星。听太卜所讲,灾难多去了,个个皆是天杀,可这天,究底会是哪能个杀法呢,我正在盘想呢。” “是水灾。”公子华脱口而出。 “说说,”惠王倾身,“怎么个灾法?” “是这样,”公子华禀道,“两个时辰之前,有人登臣弟府门,递进拜帖,上面什么也没写,只画一架骷髅。臣弟召其进来,是三个巫人,皆着黑衣,黑巾蒙头。为首一人,显然是个祭司,另外二人为其弟子。” 惠王神情紧张起来,盯住他。 “他自报家门,说是叫杀蛮,居于北冥之滨,是主祭大神共工的祭司。” “杀蛮?”惠王呢喃一下这个名字,“这名字不错。他说什么了?” “他说,再过一十四日,荆州、秦州之野,要降大暴雨。暴雨连绵,秦川一片汪洋!” “他……人呢?” “臣弟带来了。” “传他觐见!” 公子华出去,不一时,带进一个黑衣巫人,依旧黑巾蒙头,面部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珠似乎深箝于深不可测的幽暗眼窝里,泛出绿色的光。 那巫人并不下跪,在惠王前面直直站定,拱手,朗声:“北冥萨满见过大秦之王!” “嬴驷见过杀蛮!”惠王拱手,指向公子华旁边的客席。 “非杀蛮,是萨满,sa-man。”巫人纠正,席坐。 “萨-满?”惠王眯起眼睛,“是你名字?” “非也,”那萨满应道,“我们没有名字,都叫萨满。” “何意?” “萨(sa)为通达,满(man)为人,萨满就是通达天地的人,大王可以叫我知者。” “失敬,失敬!”惠王拱手,“请问知者,您由北冥之滨来到我邦,可有教寡人之处?” “天降大灾,贵邦行将洪水漫灌,山塌地陷,民不聊生,生灵涂炭。”那萨满道。 “洪水何来?” “再过一十四日,上天之神将驱南、北二冥之云至荆、秦之野,巴山、蜀山、终南山、陇山,连绵暴风骤雨,暴风之大,骤雨之强,实乃百年难遇,其中巴山、蜀山将连降一十四日,终南山二十四日,陇山一十六日,秦、楚之民——”巫人顿住话头。 惠王震惊,看向公子华。 “请问知者,”公子华拱手,“可有消灾之方?” “我既登宝殿,自有消灾之方!” “快讲!”惠王急不可待。 “我可行法施术,使南海之云不过太白之顶,疾风骤雨不落终南之阴,至于陇山云雨,无不流入江水,增楚人之祸,于秦人无涉。” “好!”惠王忽地站起,在厅中来回踱几圈,复又坐下,看向巫人,“咦,南海之云不过太白顶,哪儿去了?” “尽返楚地。” “这……”惠王闭目,良久,拱手,“上仙建下此功,要寡人作何回报?” “天运流转,秦地将兴,上天示我前来贵邦,一为助王成就大业,二为扬我萨满之教。是以我等不求回报,只有一请,乞请大秦之王将终南山太白绝顶赐予我教,为我教在太白山地立庙设坛,准许我教收留信众,传扬法术!”那萨满开出条件。 惠王闭目,良久,睁眼:“兹事体大,望上仙稍候几日,容寡人斟酌一二,如何?” “萨满恭候!”萨满起身,告退。 惠王送出殿门,回来又想一时,转对公子华:“华弟,相国还在寒泉养伤吗?” “正是。”公子华笑了,“看那样子,伤还不轻呢。” “你在咸阳,守着那个萨满。”惠王转对内臣,“明晨起驾,终南山寒泉!” 山外酷署,山中却是清凉。 寒泉子专门为香女辟出一个院子,让她照料前来养“伤”的大秦相国张仪。张开地已经懂事了,也继承来他老爹的伶牙俐齿,一天到晚追在张仪的屁股后面,满山坡乱转,没有什么是他不要问的。 这日傍黑,张仪带着儿子从后山的小路上悠哉悠悠地正往回赶,迎头遇到香女。 “娘亲,你看!”望到娘亲,张开地飞奔下来,手中扬起一个花环。 “是给娘的吗?”香女蹲下来,抱住他,看向花环。 “是的,娘亲!”张开地不无兴奋地将花环戴在香女头上,嗅了嗅,“真香!” “是你编的?”香女抱起儿子,在他脸上亲一口。 “是那个人!”张开地指向跟过来的张仪,附她耳边,悄声,“花是我采的!” 香女给张仪个笑。 张仪看向戴着花环的香女,眼前不由浮出鬼谷里他送花环给师姐玉蝉儿的场景。 张仪的眼窝湿了。 “夫君?”香女怔了,盯住他。 “真美!”张仪回过神,夸道。 “你就会哄我!”香女嗔她一眼,拉起开地的手,声音说给张仪,“快到先生那儿,你的主人来了。” “秦王?几时到的?” “到有小半个时辰了。”香女笑道,“还带着妃子呢。” “妃子?”张仪怔了,“哪个妃子?” “你保媒的那个!” “呵呵呵。”张仪笑了,快步走向山谷里的草舍。 寒泉客堂只坐二人,惠王于客位,寒泉子于主位。寒泉子二目闭合,进入冥思。惠王盯住他,神色忧急。 良久,寒泉子眼睛睁开,看向惠王。 “先生?”惠王倾身,声音极低。 “唉!”寒泉子给出一声长叹。 “先生,这灾……”惠王急不可待了。 “此为庚子之灾。”寒泉子缓缓说道,“天干地支,六十年一个轮回,是谓六十甲子。运至庚子,适逢土、木、火三星连珠,外加金、水往来扰动,上天五气并发,致使太阳、太阴之大气紊乱,阴阳失衡。是以自古迄今,只要是庚子年,天下就不祥和。” “还有那颗孛星?” “是的,”寒泉子接道,“近几日来,晨昏之时,老朽登山观之,详审此星,甚觉不安。此星非寻常孛星,其形其迹,皆通天地大气。听先师所述,此星或七十年一见,或八十年一见,但凡其出,天地大气受扰,必起灾殃,轻则兵革战乱,重则旱涝殃民。” “也就是说,此星祸及天下,不单单指向秦国?” “是的,就今年来说,前番燕乱,当是此星前兆。”寒泉子应道,“庚子本为灾年,遇到此星,堪称是千年难遇,当是灾上加灾,大王不可等闲视之。” “千年一遇?”惠王吸入一口长气,喃声重复。 寒泉子没再出声。 “那个萨满呢?”惠王此行的真正目的是这个。 “回禀君上,”寒泉子微微闭目,“此人当属于巫、觋,所行之术,亦可称作巫、觋之术。君上可知巫、觋之术?”睁眼,看向他。 巫、觋之术为常识,行此术者,女为巫,男为觋。寒泉子此问,当是另有所指了。 “请前辈赐教!”惠王略略一想,拱手。 “巫、觋之术,由道而生。道生阴阳,阳者生,阴者杀;阳者白,阴者黑;是以主生者为白巫觋之术,主杀者为黑巫觋之术。行白巫觋之术者为白巫觋,通常衣白;行黑巫觋之术者为黑巫觋,通常衣黑……” “这么说来,此人所行的是黑觋之术了?” “是的。”寒泉子讲道,“由君上所言,老朽可知此觋所行之术为黑术,阴术,主杀。主杀不吉,以邻为壑,更是不吉,望君上三思而行之。” “晚辈晓得了。”惠王略略一顿,“白巫觋之术呢?前辈可熟悉有行此术的巫人?” “白巫觋之术源起于巫咸大神,从巫咸者有大巫十二。就老朽所知,终南山中也有此巫,但习白巫觋之术者,通常是各司其命,听天所由。庚子之年,既为天杀,就当听天由命。是以老朽劝王早作筹备,移低洼之民于高坡之上,设帐立营,使民无风雨之苦,开仓赈灾,使民无饥谨之忧。”寒泉子略顿,双手拱起,“诚能如此,天佑我王!” “谢前辈赐教!” 话音落处,外面脚步声急,舍人与张仪的声音传过来。 “你们君臣议事吧,老朽告退!”寒泉子起身,朝惠王拱个手,大步出去。 惠王送至门口,刚好迎到张仪。 “王兄,”张仪心情甚好,拱手笑道,“晓得你热腻歪了,这是来山里乘凉了呢。” “唉,”惠王长叹一声,“要是有妹夫这般闲心,驷哥就……”摇头,自回客堂,坐于寒泉子方才坐过的主位,指向客位。 “咦?”张仪没坐,绕他转一圈,“你不为避署,却带一个小嫂子,是为哪般?” “听说我要进山寻你,她闹着要来,说要看看你的那个香夫人!” “这辰光不香了。”张仪做个鬼脸。 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