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页 陈轸琢磨良久,方才辨出是三个字,“子非鱼”。 陈轸怔了,盯住那个邻人:“你能肯定,这是惠相国的墓吗?” “是他的呀,”邻人指着墓地,“这个坑还是我与几个朋友挖的呢!” “可这碑上,怎么写的不是惠子?” “写的啥?”邻人不识字,自然认不出来。 “子非鱼。” “唉,”邻人轻叹一声,“埋他时,我们并没给他立碑文。这个碑文,不晓得是谁为他立的。”略顿,“对了,大人可以去问庄周,不定是他立的呢。” “咦?”陈轸盯住他,“葬惠施时,庄周没有到场?” “哼,他才不到场呢!”邻人耸耸肩,拧下鼻子,“葬他女人时,他还击盆唱歌呢。”压低声音,指向坟墓,“老头子刚从楚国回来那辰光,过得原本不错,可一来二去的,他与那个叫庄周的疯子混到一起,”指指心口,“这儿就不大正常了。” “怎么个不正常的?”陈轸急问。 “不洗衣裳,不梳头发,不洗脸,有屋不住,不榻不睡,一天到晚与那怪人漫天地里瞎转悠,一转就是好几天,月儿四十不回来是常有的事,待回来时,就与那庄周一般成个邋遢子了,几丈之外就能闻到一股怪味,从他俩身边过,得捏住鼻子。两人躺在太阳地下晒暖,晒着晒着就从胳肢窝里摸出一个虱子,还舍不得挤死,轻轻放到旁边的草窝里。有蚊子咬他,也不拍死,呵呵呵地笑看那蚊子抽他的血,你说这……”邻居连连摇头。 “呵呵呵,”陈轸笑了,“这个倒是成趣。”盯住他,“那个庄疯子还好吧?” “好着呢!”邻人看向河水,“这辰光不知野到哪儿发呆去了!” “帮我寻到他,我再付给你两枚布币,成不?”陈轸开出条件。 “成成成!”那邻人乐颠颠地撒腿跑开了。 陈轸在惠施墓前摆好供品,燃上香火,盯住墓碑,怅然叹道:“咦吁唏,老惠子,在下终于定下心来,专程奔此,一念会你,好好听你唠叨几天你的名实,没想到竟是来迟了。方才听你邻人几句闲言,在下算是晓得你了,这也越来越嫉妒你了。在下嫉妒你,不是因为你夺了在下的相位,而是因为你得遇一个人生的知己。昔年俞伯牙得遇钟子期,二人结作知音,子期死,伯牙摔琴。今朝你有幸得遇庄周,与这般达人结伴而游,参天破地,夫何憾哉?叹我陈轸,自十五岁离陈,蝇营狗苟,到头来却是水中捞月。眼见这头发花白,腿脚沉重,轸亦厌倦世事,可思来想去,天下之大,竟是无个归处。家乡已成过往,楚地是再也不想守了。天下熙来攘往,列国你争我夺,未来之路充满变化,在下这想寻一安宁之处终老,竟成奢望。在下羡慕你,一有名实,二有庄周,三有这一块终老之地。想我陈轸,碌碌忙忙,忙忙碌碌,迄今依旧是一无建树!功名利禄,挟持天下,曾经障我双眼,终了皆为浮云。佳友知音,永远是轸奢求。方今之世,轸所敬慕,惟有三人,一是你老惠子,二是淳于子,三是苏子。可你等三人,无不是皓月星辰,高高在上,轸只能仰望,不可企及。”顿住,目光落在墓碑上,“譬如你这三字吧,‘子非鱼’,究底是在玩何迷藏呢?” 陈轸正自慨叹,那邻人如飞般跑来,老远就叫:“大人,大人,我寻到那个庄疯子了!” 陈轸起身,待他跑近,跟他一路寻去,果在不远处的浍水滩上望到庄周。陈轸摸出两块布币递给他,大步走向滩头。 庄周仰躺在滩头,两眼闭着晒太阳。 “庄先生?”陈轸走近,躬身揖道。 庄周微微睁眼,斜睨他一下,又闭上了。 “庄先生,”陈轸再揖,“在下陈轸,有大惑求教于先生!” “庄周不是先生,你寻错人了!”庄周眼睛未睁,声音出来。 “这……叫您庄真人,可否?”陈轸问道。 庄周打起呼噜来。 “庄子?” 庄周继续呼噜。 “庄兄?” 庄周的呼噜越发响了。 “庄周!”陈轸急了,直呼其名。 庄周的呼噜立马止住,声音出来:“说吧,你有何惑?” “子非鱼?” “到水边!” 陈轸怔了下,走到水边。 “见鱼乎?” “见了。” “鱼乐乎?” “游来游往,很乐呀。”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周斜眼睨他。 “是了,是了,”陈轸恍然悟道,“在下非鱼,自是不知鱼之乐。”略顿,依然不解,“您在惠施墓碑上特别写此三字,可是另有深意?”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庄周没头没脑地又来一句。 “咦?”陈轸挠头,凝眉有顷,喃声重复,“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抬头,“请问庄……庄周,那个碑文究底何解?” “是这般解,你可听好。”庄周坐起来,没有睬他,一屁股出溜下水岸,骤然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跳入水中,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显然,庄周的这声长笑就是解了。 望着庄周的背影,陈轸慨叹一声,怅然若失。 田氏齐国的王陵位于临淄南侧,淄水南岸,距离淄水不远。最早埋在这儿的并不是田齐的开宗之祖田完,而是正式立国之君田齐太公和与田齐桓公午。二陵东西向并列,镇在鼎足山中。威王之陵向西错开里许,及至宣王陵墓,自然就挨在其父身边了。 田氏王陵选址是没说的,南靠稷山,北面淄水,东枕鼎足,为宣王送葬的稷宫学者们无不赞叹,除去一人,邹衍。 当然,这些陵址不是邹衍选的。确定陵址的是齐国太庙,由太庙令主持。太庙令之下,又有一拨子风水术士专门为王室成员确定陵区及穴位,轮不到邹衍说话。 葬宣王这日,临淄城中多达万人送殡,与先宣王作别,惟有邹衍不在行列,孤身一人来到田齐太公与桓公的两大陵前,久久地凝视二陵。 看着,看着,邹衍的心揪起来了。 邹衍召辆马车,驱车南奔,攀上稷山,站在山顶远眺这几处陵墓,之后又从不同角度观察,甚至测量。 邹衍一连忙活三日,睡不着了,于第四日晨起叩门稷下学宫祭酒的馆舍。 开门的不是淳于髡,而是刚被齐宫任命不久的祭酒荀况。 荀况是由赵地新来的,初到稷宫时没车没马,一肩挑着两个篓子,一只篓子装着十几册竹简,另一只放着他的简单行李。让稷下学者吃惊的是,他篓子里的竹简,全部是他自己的著述。在到后第三日,荀况申请开坛,一出场就拿离开临淄不久的孟老夫子当靶子,火力全开,批驳他的性善论,提出自己的性恶论,可谓是语惊四座。 几个月前,淳于髡偶得风寒,初时不以为然,不想半个月后病情加重,终至于卧榻不起了。淳于髡的病情惊动齐宫,宣王御驾探望,问起学宫事务,淳于髡提议由先生荀况接任祭酒。宣王随即召见荀况,见他胡须尚未长全,以为是召错人了,待陪他前来的学宫令兼上卿田文禀明,方才缓过神来,于三日之后下发诏命,聘任荀况为学宫的代祭酒。 该诏命如石击静水,整个学宫为之哗然,数十名稷下先生中没有一个肯服的,无不认定是淳于髡老糊涂了。 然而,诏命专制不服,邹衍也不能例外。向齐王进谏,邹衍须过祭酒这道关,否则就是僭越。 “观先生眉宇不展,”荀子将邹衍礼让至客席,拱手,开门见山,“发生何事了?” “衍有一事,”邹衍略略拱手,“烦请代祭酒禀报学宫令,奏报齐王!” 邹衍在“代”字上加重语气,发音清朗。 “敢问何事?”荀况淡淡一笑,拱手问道。 “事关先君太公、桓公二陵!” “哦?”荀况微微倾身,“先君二陵怎么了?” “是陵址不妥!” “敢问先生,陵址怎么不妥了?”荀况的眉头挑起来。 “是这样,”邹衍斜他一眼,“衍送先王入葬,得观二陵,心底发寒,三日不眠。鉴于事关齐国社稷,衍不敢怠慢,依稷宫规矩禀报祭酒,请祭酒代为转达宫令,奏报齐王,速迁二先君之陵,否则会出大事。” “先生还没讲清陵址是何不妥了呢?”荀况眯起眼。 “讲给祭酒,祭酒怕也不懂!”邹衍瞄一眼这个乳臭未干的代祭酒,一脸不屑。 “是吗?”荀况坐直身子,正正衣襟,清一下嗓子,扎下论辩的架势,“先生这还没讲呢,因何就断知在下不懂?” “好吧,”邹衍指向南面,“先君二陵点穴于三山之间,那三山呈鼎足倒立。鼎为王者礼器,那三山由此可称作鼎足山。鼎足山伸向西南,连脉稷山,再西南,连脉望鲁山,再西南,连脉泰山。泰山乃天下王山,自古迄今,为圣王封禅之地。泰山圣王之气沿地脉向东北伸出,出口正在鼎足之间。先王二陵不偏不倚,刚好点穴其中,镇住王气。王气不得出,则怨,怨则危殆,齐国社稷或将不久矣。” 荀况的眼睛越眯越小,渐成一道缝了。 邹衍不再说了,盯住这个年轻的祭酒。 “敢问邹先生,”荀况眼睛睁开,二目如炬,射向邹衍,“您何以确定鼎足山一定就连脉稷山、稷山就一定连脉望鲁山、望鲁山又一定连脉泰山?” “淄水出焉!”邹衍见他问出这句不上道的话,声音如从鼻孔里轻轻哼出。 “淄水出于望鲁山,又何以连脉泰山?”荀况再问。 “衍似说过这话,讲给祭酒,祭酒怕也不懂,这不,应了吧?”邹衍目现不屑。 “先生,您没有答复在下!”荀况固执道。 “水未连,山连!”邹衍应出一声,看向门外。 “方才先生讲到王气,王气之行当顺气脉,敢问先生,王气所行之气脉究底是走水还是走山?”荀况冷不丁问出这句。 “山水相依,气脉既走山,也走水。” “也就是说,”荀况接道,“泰山王气先行山脉,至望鲁山,再行水脉,至稷山并鼎足山,是不?” “是的。” “山脉与水脉相比,孰胜一筹?” “山之脉。” “三年之前,在下游历过泰山,”荀况再道,“立泰山之巅,放眼望去,泰山之东、之南、之西、之北皆有山,或相望,或相通。若以山之脉为上,泰山之脉连绵起伏,可远达青州,圣王之气又怎能舍弃山脉而改走水路呢?” “唉,”邹衍长叹一声,“这事儿真真与你讲不清爽!” “邹先生,稷宫之内,以学术为上,应该没有讲不清爽的道理。”荀况不依不挠,“先生若是连在下也讲不清爽,俟见大王,又如何能讲清爽呢?若是一直讲不清爽,轻则是危言耸听,重则是妖言惑众。惑众也就罢了,这惑大王……”顿住话头,目视邹衍,指节轻叩几面。 “哈哈哈哈,”邹衍长笑一声,转过来,逼视荀况,“祭酒大人,这就是你的论辩之道吗?” “非也,论理而已。” “既然论理,衍且问你,可知生气?”邹衍发难了。 “可是万物生、发之气?”荀况以问作答。 “衍再问你,人死之后,可有生气?” 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题。万物既有生气,死人仍为人,人为万物之一,亦当有生气。 然而…… 荀况闭目有顷,睁眼:“有生气。” “气从何生?” “从物所生。人死为尸,尸为物,是物即有气。不过,死尸所生之气,不谓生之气。” “不谓生之气,可谓何气?” “死之气。” “祭酒果然博识!”邹衍拱手,“不过,在衍看来,它不叫死之气,叫阴气。阴与阳大化,生与死交接,化、接之气,皆作生气!” “称名不同,其实为一。”荀况拱手回礼。 “好吧,就叫它作死之气。死既有气,气则有行,敢问死气由何而行?”邹衍再问。 “由土。”荀况脱口应道。 “祭酒说的是!”邹衍轻轻击掌,“是以古今之人,多葬于土。再问祭酒,死之气又是如何行于土的?” 荀况长吸一口气,闭目。 显然,这个确实游离于荀况的学识之外了。 “在下愚痴,请先生指教!”三息过后,荀况拱手,态度虔诚。 “死之气,在衍可作阴之生气。”邹衍侃侃而谈,如同教授弟子,“阴阳生气,动则成风,升则成云,降则成雨,行则循土。气循于土,则生万物。土乃生气之体,气乃水之母。有土则生气,有气则生水。气行于土,因循地势,势起气始,势止气聚。是以葬尸之所,不可肆意,当循大地形势,觅气聚之处。夫势者,高千尺以上者为势,高百尺之上者为形。势来形止,是谓气聚之处。气聚之处,即为全气。全气之地,可作佳穴,可葬尸骨……” “荀况受教,”荀况拱手,止住他的话头,“先生所言的全气之地,俗为风水宝地,既可造房舍,也可葬尸骨。只是,”指向鼎足山,“这与鼎足山何干?” “天地生气,为金木水火土五行。五行相生,方得生命。人受体于父母,父母之体得天地生气,人子亦得。气感而应,鬼福及人,是以东山西崩,灵钟东应,此所谓天人相应。父母尸骸若是葬于全气之所,气聚而不散,就可荫佑人子;反之则伤。”邹衍应道。 “依先生所言,”荀况眯眼,指向南面,“势来形止,是谓气聚之处。泰山高千仞,其下为望鲁山,高五百仞,当为势;再下为稷山,高百仞,当为形;再下鼎足山,高三十仞,当为形止。再依先生之言,王之气始于泰山,这若是止于鼎足山,鼎足山岂不就是个全气之处了吗?” “正是。” “既然全气,当为上佳风水才是。先王葬此佳穴,理当荫佑齐国,先生缘何又说此二陵不祥、殃及社稷呢?” “是点穴不当,祭酒大人!”邹衍不耐烦了,“鼎足三山,既为王之气聚处,亦为王之气出处。先君二陵不偏不倚,刚好镇在王之气的出口上,王之气受憋于地下,欲进不能,欲退不得,欲出无孔,久则怨,怨则伤,是以不祥。” “唉,”荀况长叹一声,“荀况在赵地时,就闻先生大名,说先生谈天说地,博古通今,天下之奇,无有不知。今日受教,方知先生所谈之天,所说之地,所博之古,所通之今,多为无稽。” “你……”邹衍气极,指向他,一字一顿,“且说,邹衍所论,何以无稽?” “先生妄解天人相应,稽从何来?”荀况挑起论题。 “敢问代祭酒,何为天人相应?”邹衍恼火了,目光逼视,全身紧绷,字字如锤。 “天人相应,”荀况侃侃而谈,“即人之行应于天之行,应之得当则吉,应之不当则凶。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凡此种种,皆有其常恒之情。世间万物,得其和则生,得其养则成。天之常情,不因处于禹世就有,亦不因处于桀世就无。日月星辰,禹、桀无不同,禹以治,桀以乱,可见,治乱非天也。春生夏长,秋收冬臧,禹、桀无不同,禹以治,桀以乱,可见,治乱非时也。得地则生,失地则死,禹、桀无不同,禹以治,桀以乱,可见,治乱非地……” “够了!”邹衍实在听不下去,大袖一摆,几乎是喝叫,“此等无知,谈何天人之应?” “敢问邹先生,在下何以无知了?”荀况压住火气,尽量使语气平和。 “日月星辰有恒,其运却不有恒,黄道赤道,呈万千之变。春生夏长有恒,其运却不有恒,风雨寒暑,呈万千之变。大地生养有恒,其运却不有恒,沧海桑田,呈万千之变。由此可知,禹时之天不同于桀时之天,禹时之时不同于桀时之时,禹时之地亦不同于桀时之地。此谓天地常识,敢问祭酒,是不知,还是故作不知?”邹衍一口气讲完,不及荀况反应,噌地站起,大踏步走出。 荀况起身追出几步,在门口止住,望着邹衍渐去渐远的背影,嘿出一声,声音很大地送行邹衍:“就这般气量,你谈什么天?” 第(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