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亮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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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云龙的一双眼睛寒光四射,直视着郑波:“郑秘书,你怕了吗?”

    郑波迟疑了一下便坦然迎住李云龙的目光:“说心里话?”

    “当然。”

    “报告1号,我确实害怕,而且怕得要命。我不是孬种,军人不怕战死沙场,怕的是死得不明不白,更怕的是死在自己人手里,死了还要背黑锅。眼下咱们面对的不是敌人,是群众是老百姓,说好听点儿,可以称为群众武装团体,他们是响应领袖的号召起来造反的。若向他们开枪,咱们就成了镇压群众运动的刽子手。反过来讲,他们又是敌人,说得难听点儿,他们现在是一批无法无天的武装暴民,不仅威胁到国家安全,还威胁到这个城市大多数居民的生命安全,身为本地驻军的1号首长,如果不采取断然措施,等造成了严重后果,您的罪名就该是渎职罪,总之,这应了那句成语‘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咱们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1号,您知道堂·吉诃德吗?”

    李云龙摇摇头说:“听我老婆说过,怎么了?”

    “他崇尚中世纪的骑士精神,终日生活在自己创造的幻觉中,久而久之,便把幻觉当成了现实,以为自己成了以除暴安良、拯救天下为己任的骑士,他干了不少自己认为侠义的荒唐事,遭到的却是被捉弄和嘲笑。有一次,他看见一个巨大的风车,便认为这个风车是代表邪恶的魔鬼的化身,他勇敢地拿起长矛同风车进行搏斗,最后被摔得鼻青脸肿。在世人的眼里,他是个神经错乱、举止荒唐的家伙,他终日生活在早已逝去的历史中,按照早已逝去的那个时代的思想感情去处事,这样势必造成历史与现实之间的巨大反差,被撞得头破血流也是必然的。”

    李云龙听得一头雾水,他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兜了这么大圈子,是不是劝我别做这个堂·吉诃德?”

    “其实,我挺佩服他的勇气和正义精神,还有面对邪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英雄气概,可惜的是,事实证明,一个人无论多么优秀,都不可能超越历史,更不能停留在已经逝去的历史中不能自拔,否则,你所处的位置就是绝对的危险。在军队中,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副团职干部,我既不可能去创造历史、左右历史,也不可能对历史负责任。至于您……”李云龙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1号,您有能力创造历史或左右历史,您掌握着一个庞大的、装备精良的野战军的指挥权,您一旦下令开枪,就会在全国创造一个先例,也就是创造了历史,您的名字也会被载入史册,至于是美名还是骂名,要看历史的解释权在谁的手里。”

    李云龙笑了:“我还有一点不明白,命令是我下的,当然应该由我来负责,你怕什么?”

    “根据政治斗争的惯例,首长和秘书间的关系应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李云龙不笑了,郑波的话确实使他感到震惊,看来自己的脑子是简单了些,你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是无法反驳的,自己以前倒是没考虑这么多。既然是担风险的事,没必要搭上郑波。他拿起电话要通军政治部干部部长:“我是李云龙,现在正式通知你,我的秘书郑波执行命令不坚决,我决定撤销他的秘书职务,由干部部重新安排工作,我让他马上去你那里报到。什么?处分先不要考虑,让他以观后效吧。”

    挂上电话,李云龙神态凝重地对郑波说:“你到底跟了我这么多年,了解我的脾气。我喜欢直来直去,男子汉嘛,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你的话很直率,也很有道理,就像你刚才说的,你是个小小的副团职干部,不可能对历史负责。这话没错,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嘛,可我的情况不同,我必须对历史负责,谁让我是军长呢?我承认,对手可能比我强大得多,可对方已经宝剑出鞘了,我能不亮剑吗?我想试试运气,就算属于我的那个时代已经结束,但总要由我去画个句号吧?小郑,你好自为之吧。”

    郑波的眼里涌出泪水,他更咽地说:“首长,感谢您对我的保护,可您自己……我还能为您做些什么?”

    李云龙挥挥手,淡淡地说:“去报到吧,好好干,如果将来你也能当上军长或是军区司令,你也不要推卸自己的责任,如果人人都不敢承担责任,那我们这支军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你要记住!”

    郑波泪流满面地向老首长立正敬礼:“首长,我记住了,请您多保重,我向您告别了。”李云龙望着郑波的背影吼了一声:“出发!”

    一辆草绿色的军用广播车,正反复地向被包围的“井冈山兵团”播送着“军委八条”和军方的最后通牒。泰山师的师部大院,已被军部警卫营围得水泄不通,荷枪实弹、头戴钢盔的战士们已经进入攻击线,战端一触即发,广播车的高音喇叭里已经是第十次传来警告声:“……立即退出军事机关,交出武器和电台,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此时的李云龙还没真正下决心,他很希望那些造反派能在大军压境的情况下缴械投降。他甚至可以再退一步,只要他们撤离师部,交出电台密码和绝密文件,留下重装备,就算他们带走些轻武器和弹药,他都认了。

    面对这些原先都是本本分分的工人,李云龙实在下不了手,他们不是敌人,都是一些常年处在最底层的群众,“领导阶级”的桂冠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多少实际利益,他们常年拿着很低的工资,勉强养活着家里众多的人口,沉重的生活负担使他们看不到任何希望,他们住在低矮拥挤的住房里,生活条件几乎没有改善的可能性。李云龙见过一些工人出身的同学来家里找李健,他们穿着父亲穿破的工作服,浑身补满了补丁,迟疑地站在客厅门口,战战兢兢地不敢迈步,就像来到碧瓦红墙的王公贵族府第,那些孩子的眼睛里总闪着一种受惊的小鹿特有的神态,似乎一有动静就准备拔腿而逃。李健也常和他提起一些同学的家庭情况:“爸爸,我有个同学家只有一间小屋,竟然住了七口人。一进门就得上床,吃饭和做作业都在床上。”儿子的话说得李云龙心里一阵阵发凉。他不明白,为什么解放十几年了,怎么老百姓还生活得这么苦?这些劳动人民难道真有当家做主的感觉?要向这些本来已经生活得很苦的老百姓开枪,简直是作孽啊,军人不是屠夫,不是刽子手,更何况这支军队是来自人民的子弟兵,向自己的父老兄弟开火,这事想想都是罪过。这些糊里糊涂的老百姓啊,他们穷怕了,苦怕了,一听说“造反有理”了,就争先恐后地起来造反,也许他们认为只有造反才能给他们带来新的希望,才能改善他们的处境。将心比心,他李云龙当年参加“黄麻暴动”,又何尝不是这种心态呢?此时,李云龙表面沉静如水,心里却像翻腾的油锅,冷汗不停地顺着后背流下来,连内衣都浸透了,他心里在一遍遍地念叨着:乡亲们哪,兄弟们哪,你们走吧,把武器弹药带走我都认啦。邹明啊,你这个浑蛋呀,哪怕派个人出来谈判呢,咱们也好商量啊,求求你啦,我这个军长给你这个团长跪下行不行……

    他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他的心在一点点变软,变得像一团能捏出水的软泥,这辈子尸山血海、枪林弹雨的事见得多了,他心没软过,可这会儿却软得像摊烂泥。

    军部警卫营营长吴玉水拎着冲锋枪向李云龙请示:“1号,您下命令吧,我保证半小时之内结束战斗。”

    为了避免大规模流血事件,李云龙下令再给“井冈山兵团”最后十分钟考虑时间。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空气紧张得似乎快要凝固,“井冈山兵团”广播喇叭传出了为毛泽东诗词谱写的歌曲:

    敌军围困万千重,

    我自岿然不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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