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君恩先到宫门柳,古得人间第一春。-《旧梦·望春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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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聆笙第一次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惭:“我没有看过旧戏文。”

    于是云观澜把《牡丹亭》的故事讲给她听:“《牡丹亭》讲的是一个妙龄少女杜丽娘因爱而死、为爱而生的故事。杜丽娘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正值青春却被困闺中,这一天午后,她趁老师打盹,和丫鬟春香溜到花园里玩耍。正是春天里,只见满园姹紫嫣红开遍,可惜无人打理也无人欣赏,她不由得自伤身世,想起自己正值青春妙龄,却在闺中荒废大好时光……”

    说着说着,他手指轻叩扶手,以此做拍子清唱起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他将故事娓娓道来,引人入胜,低吟浅唱让人心中莫名惆怅,孟聆笙问他:“云先生,我听陈嫂说你从小就被养父母带去加拿大,怎么对中国的旧戏文这么了解?”

    云观澜“哧”地一笑:“不瞒你说,我养父家在前清可是书香门第,因光绪年间犯了事才逃到加拿大去修铁路,对于旧中国的各种掌故他都一清二楚,我从小就听他讲这些东西。他到了国外,虽然又做铁路工又做洗衣房老板,却还是一副文人做派,我的名字就是他给我取的,他还给我取了字,我的字是化龙。云中观澜者,龙也,取字化龙,是希望我做读书人,有朝一日能鲤鱼跃龙门。不过很可惜,我更像我养母,我养母是小门小户出身,大字不识一个,性格倒是泼辣,最擅长的就是跟人吵架,在中国城可以说是吵遍天下无敌手。”

    孟聆笙“扑哧”一笑:“难怪你嘴巴那么厉害,这样说来你吵架的本事可是家学,我输了也不冤枉。化龙,化龙,你的字倒是挺妙。”

    云观澜嘴巴一撇:“可别提这个字了,我养父是好意,可惜不是谁都能领会他这番高雅,比如张威刘武他们,开口就喊我龙哥,听上去不像生意人倒像个恶霸,我费了好多工夫才让他们改口喊云先生。”

    孟聆笙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要被口水呛到:“龙哥,龙哥,倒真是个好名字!”

    云观澜翻了个白眼,也忍不住笑起来:“既然你这么喜欢这个名字,以后你就叫我龙哥好了,反正在你心里我也是恶霸嘛。”

    等到孟聆笙终于笑够了,云观澜说:“走吧,我们去教堂,再走一小段路就到了,说不定恰好赶上他们唱诗呢。”

    孟聆笙推着他走出废园,云观澜问:“说了这么久我家的事情,作为交换,你也该说说你家吧。”

    孟聆笙只说:“我家在小地方,桐庐,不值一提。”

    云观澜却很感兴趣:“桐庐怎么能算是小地方?那可是黄公望的隐居之地,《富春山居图》里的世界啊。如果以后有时间,我倒是想去那里小住一番,到时候可要你这个桐庐人尽尽地主之谊了。”

    孟聆笙却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云观澜敏锐地察觉到她似乎不愿意提起自己的故乡和家庭,于是他立刻岔开话题:“《春荫梦》看到现在,你最喜欢哪个女主角?我个人偏爱三小姐……”

    他们到达教堂门口的时候,正赶上唱诗声从教堂里传出来。

    两个人在大门外静静地听唱诗班唱完,云观澜轻声对孟聆笙说:“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回医院读今天的《春荫梦》。”

    《春荫梦》连载到第二十六回的时候,孟聆笙还得在医院待一个星期,云观澜却要出院了。

    云观澜下楼来找她道别,白玉兰花香里,他声音温柔:“你放心,我出院后还是会每天来给你读《春荫梦》的。”

    孟聆笙坐在窗前,窗开着,一阵微风吹过,飘进几瓣落花,荡悠悠地落在孟聆笙的手背上,孟聆笙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说话算话,到孟聆笙出院前,他又给她读了七回《春荫梦》。

    《春荫梦》连载到第三十四回那天,医生取下孟聆笙的纱布,恭喜她眼睛复明,第二天就可以出院了。云观澜黄昏时分再来的时候,一进门,迎接他的是一双明亮的眼睛。

    孟聆笙调侃他:“你的罪孽今天终于赎清了,恭喜你,不用再当我的书童了。”

    云观澜拿出报纸抖开:“你刚复明,还是不要太累着眼睛,今天就让我最后再当一回书童吧。”

    窗外有玉兰攒动,微风送清香入室来,眼前云观澜垂眸读书,剑眉如墨,声若金石。故事里大小姐要结婚了,二小姐三小姐陪她去置办嫁妆,有大红翠绿的绫罗、艳光四射的珠宝、红香白腻的胭脂……书里书外都是春天,春意扰攘,声色俱全。

    云观澜走的时候,没有说明天会不会来送她出院。

    所以第二天办完出院手续后,她仍旧在病房里磨蹭了很久,直到护士小姐催她:“孟小姐你怎么还没走?这间病房马上就要住进新病人了。”

    孟聆笙这才不得不离开。她没有什么行李,除了两件换洗衣服,就只有一沓报纸——整整三十四天的《新民早报》,每一份她都好好地保留着。

    走出医院大门时,孟聆笙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她回过头,云观澜的保镖张威气喘吁吁地朝她跑过来:“孟律师,我刚刚去病房找你,护士小姐说你已经办完手续走了,还好我赶上了。”

    张威的怀里抱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这是云先生送给你的礼物,他今天本来要来的,但是临时有事离开了上海,所以托我把礼物给你带来。”

    原来他本来是要来的,孟聆笙的心情瞬间变得轻快起来,她接过盒子:“谢谢你。”

    张威原本要送孟聆笙回家,被孟聆笙客气地拒绝,他一离开,孟聆笙就迫不及待地揭开了盒子。

    看到里面的东西,她怔住了。

    入眼是一片浅绿,清新妩媚,看着这一抹温柔的绿,孟聆笙的脑海中不由得浮出来一句“占得人间第一春”。

    君恩先到宫门柳,占得人间第一春。

    身后突然传来银铃般细碎的笑声,孟聆笙“啪”地合上盖子,急急地大踏步走到蹲在一旁等活儿的黄包车车夫面前:“去圣约翰大学。”

    坐上车,她才做贼心虚般朝刚才笑声传来的地方瞥一眼。

    原来是一对小情侣正在旁若无人地笑闹。

    孟聆笙轻轻吐出一口气,抱紧了怀里的盒子。

    明明不过是一只衣裳盒子,在她的怀里,倒像是一块火炭,烧得她无所适从,烫得她心烦意乱,一路上春光明媚风景无限也顾不得看。直到回到家,进了屋关上门,她才长舒一口气。

    把盒子放到桌子上又端详了半天,她才小心翼翼地再次揭开,怕烧到般捏住一点布料把衣裳拎出来抖开,哗,是一条连身长裙,缎子面料柔滑厚重,透窗而入的春光在上头如水般流转,连带着她的手也被染上一片翠色。

    一张卡片从连衣裙的褶皱里掉出来落在地上,孟聆笙弯腰去捡,裙子被她抱了个满怀,凉而滑腻的触感蒙了小半张脸。

    卡片上写着几行漂亮的字,笔力遒劲:男女无高低,唯才德而已;衣裳无贵贱,唯美丑而已。云裳佳人两相宜,是赔偿,亦是感激。

    爆炸那天,孟聆笙身上的衣裳也随之损毁了,没想到他连这都记得。

    回想初见那天,他同她吵嘴,用她身上那套价格不菲的套装攻击得她方寸大乱,谁承想不过几十天过去,他竟以更为贵重的华裳相赠。

    只是这衣裳让她如何穿得出门,认识她的人哪个不知道孟律师为人严肃且朴素,什么风花雪月全与她不相干,不看电影不跳舞,不涂胭脂不着华裳,平日里最女性化的装扮,也不过就是个女学生样。

    定了定神后,孟聆笙把裙子挂进衣柜里,把这一抹翠绿混在自己那一片灰白黑蓝中间。

    她走到窗前的书桌旁坐下,傅思嘉的遗产官司就快开庭了,这才是她的正事。

    然而那抹绿却总是在她的脑海里飘来荡去,才翻了没几页资料就心浮气躁,孟聆笙“啪”地合上书,推开窗,想要吹吹风让头脑清醒清醒。

    一开窗,暖风并着蝉鸣“哗”地涌入,孟聆笙被熏得头脑昏昏,这才发觉原来夏天已经踩到了春天的脚后跟。

    她索性趴在窗户上看景。

    澹台秋是圣约翰大学的助教,这间屋子原是她的宿舍,孟聆笙是借住。宿舍楼外是一条林荫道,既是去往教学楼的必经之地,也是散步的好去处,每天人流不息,路过的人小声地交谈着,整条路热闹而又寂静。

    孟聆笙往楼下望,来来往往的女孩们都穿着裙子,裙裾飞扬,在初夏暖熏的风里宛如片片落花。

    她在心里数路过的裙子的颜色:玫红、粉白、天青……独独没有人穿绿裙子。

    这盎然的春光里,独缺一抹绿。

    一抹占得人间第一春的绿。

    突然有声音从楼下传来,孟聆笙歪着头仔细听了半晌,才听出是无线电里在唱戏。

    隔着木地板,那声音小小的闷闷的,婉转悠长,如泣似叹,想必是吴地方言,孟聆笙听了老半天,也不能把戏词听懂个大半。

    直到听到一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她才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那天在废园里,云观澜唱的那曲《牡丹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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