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旧梦·望春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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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观澜开口道:“有什么难处阿嫂不妨直说,莫不是房租太贵,怕我们付不起?”

    阿嫂“哧”地一笑:“这个地方本就是穷人窝,房租是不贵的,只是兆头不好。”

    她张望一下四周,站起来,凑近云观澜和孟聆笙,小声说:“那间房子死过人!是凶杀,还是妻杀夫。你们小夫妻最好不要住这种地方,兆头不好。”

    孟聆笙“呀”一声捂住胸口,装出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脸色竟然也有些发白:“竟然有这种事情,吓死我了。”

    云观澜看她演戏,心里好笑,伸手把她揽进怀里,摩挲着她的背柔声细语安慰道:“别怕别怕,有我在呢。”

    孟聆笙佯怒地把云观澜一搡:“我有什么好怕的,人家是妻杀夫,又不是夫杀妻,就算怕也该是你怕。我看八成是这男人在外面勾三搭四才惹来杀身之祸。你可要小心,要是让我知道你在外面拈花惹草,我也饶不了你!”

    云观澜顺势握住她的双腕,稍一用力把她扯进怀里搂住,叫屈道:“冤枉啊,我哪儿敢啊。”

    孟聆笙冷笑道:“是,你是不敢,你现在是空有贼心没有贼胆,但难保以后不会。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你们电影厂那个章小姐!”

    听到“章小姐”三个字,云观澜一怔,他莫名其妙地看一眼孟聆笙,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章小姐是哪位?咱们刚才的彩排里没这个角色呀!

    孟聆笙也愣住了,她这个“章小姐”指的是孟聆笙的女秘书章小荷,初见那天,在云观澜的办公室里扑在他身上解他衬衫纽扣的女孩子。

    刚才也不知怎么的,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孩的名字突然就冲到了她的嘴边。

    两个人瞬间僵持住了。

    这僵持看在阿嫂的眼里,却理解成了云观澜被孟聆笙戳破心思,她忙打圆场:“哎呀,你们小夫妻,到底是年轻,以为拈花惹草就是了不得的事情,侬哪里晓得呢,夫妻间的事,何止拈酸吃醋这么简单。她不杀他,迟早也要被他打死!不被打死也要被饿死,总归是要死一个的,她这叫先下手为强!”

    孟聆笙一惊,这里面果然有内情!

    正要追问,突然间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跑过来,赤着上身,肚子鼓鼓,圆亮的光头一头扎进阿嫂怀里,阿嫂双手扣住他肩膀:“这是我儿子,阿乐。阿乐,问叔叔阿姨好。”

    阿乐扭过头来,一双晶亮的眼睛滴溜儿打转地看向云观澜和孟聆笙,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响亮地说:“我见过你们的,就在……”

    他就是之前他们来时街上的小孩!

    不等他说完,云观澜截断他的话:“我也记得你,先前我和阿姨来的时候,你就在街面上玩是不是?”

    说话间,他从裤兜里掏出两颗糖果,逗弄阿乐:“喜不喜欢吃糖?”

    到底是小孩子,一见到糖果就把一切抛到了九霄云外,阿乐跳起来抢过糖果,剥开糖纸塞进嘴里,满脸餍足地跑开。

    阿嫂笑吟吟地看着云观澜:“先生你很喜欢小孩呀,你们两个有小孩没?”

    尽管知道是做戏,孟聆笙还是不禁热气上脸,她低声回答:“我们才刚结婚没几天。”

    云观澜忙补充道:“现在连房子都还没有,等安顿下来才好考虑生孩子,到时候生十个八个的,还要劳烦阿嫂多多给我家这位传授育儿经呢,你说是不是?”

    他屈肘轻撞一下孟聆笙,孟聆笙凶狠地回瞪他一眼,嘴上却还不得不装得温软娇羞:“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先把房子租定了才是真的……对了阿嫂,你刚才说什么先下手为强?”

    阿嫂索性把怀里的笸箩往桌子上一放:“打老婆呀,那张屠夫吃酒又好赌,拿到工钱就去赌,赌输了就喝酒,喝完酒就打老婆……”

    张屠夫一家只有夫妻两口人,是在三年前搬来吉祥里的,搬来时两人也是新婚不久。张屠夫在附近一家小屠宰场里帮忙,他的妻子张林氏听说过去是在别人家里做女佣的,结婚后就辞了工在家中操持家务。一家的生计都落在了张屠夫一个人肩上,张屠夫觉得老婆靠自己养活,以家中功臣自居,后来又沾染了酒和赌,脾气就变得越来越差,稍有不顺心的事情,就打老婆来发泄。

    尤其是年初,“一·二八”日本人的飞机轰炸闸北,吉祥里虽然躲过一劫,但张屠夫工作的屠宰场一带吃了炮弹。张屠夫丢了工作,失意之下,他的赌瘾和酒瘾越发加重,每日流连赌场酒馆,赌债越欠越多,熟人怕惹麻烦也不敢再给他介绍工作。

    家境渐渐拮据到连米汤都喝不上,为了生计,张林氏托人找了份工厂女工的工作。

    “那段时间张太太真叫一个神采飞扬,过去她老是畏畏缩缩的,走路沿墙溜边,街坊们和她打个招呼都能吓她一跳,过街老鼠似的怪可怜的。去工厂做工的那两个月,她腰也直了背也挺了,会笑了,也会主动跟人打招呼了。

    “可惜的是,好日子没持续几天,张屠夫不知道听了谁的教唆,嫌老婆抛头露面丢了自己的脸,闯到工厂里大闹了一通,逼得张林氏辞了工。

    “退工后她吞安眠药自杀过一次,但是没死成,被救了回来。还不如就那样死了呢,那之后,张屠夫打她打得更厉害了。

    “张家就在我家隔壁,隔着薄薄一层板,惨叫声我听得一清二楚。”

    孟聆笙精神一振,她试探着问:“那凶杀案当天,隔壁发生的事情你也听得很清楚喽?”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阿嫂的神色明显变得防备起来。

    云观澜忙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来,往笸箩里一撒:“这些糖送给阿乐吃,总之,房子的事情还要劳烦您多费心,我们还有事就不多打扰了,改天再来拜访。”

    走出吉祥里,孟聆笙问云观澜:“你怎么还带着糖?”

    幸亏他带了糖果,这才堵住了阿乐的嘴,让她成功打听出张家的那些家事。

    云观澜双手插在裤兜里,笑吟吟的:“找人家打听事情,当然要预备好甜头。倒是你,我帮了你这么大个忙,你也不给我点甜头尝尝。”

    孟聆笙看一眼手表:“今天怕是来不及了,我还想跑一趟看守所,改天吧,改天请你吃饭。”

    云观澜“哧”地一笑:“那可不成,万一改天你不认账呢?不如这样,我开车送你去看守所,然后你再请我吃晚饭,怎么样?”

    孟聆笙心知他其实是借故帮自己忙,天色已晚,看守所距离这里也有一段距离,既然云观澜愿意当这个免费司机,她也就欣然接受:“只是从看守所出来不知要到多晚,要连累你陪我饿一会儿肚子了。”

    云观澜把插在裤兜里的右手拿出来,伸到孟聆笙眼前舒展开:“没关系,我留了点甜头给我们两个。”

    他的手心里,安静地躺着两颗包装好的花花绿绿的糖果。

    到达看守所时已是夜幕沉沉。

    看守所建在荒僻之处,周围鲜有人家,一片阒无人声的寂静和黑暗里,只看得见看守所透出的昏黄灯光,间或听得见几声狗叫,伴着随风摇曳的幢幢树影,显出一派萧瑟凄凉。

    一阵夜风吹过,孟聆笙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云观澜捞起搭在汽车椅背上的西装外套,抖开披在她单薄的双肩上:“难怪古人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这九月的夜风还真是有些厉害。”

    孟聆笙打了个喷嚏,嘴上还不忘嘲笑他:“古人说的九月是农历九月,你这半个外国人又充内行了不是?”

    话虽这样说,到底畏冷,她没有拒绝云观澜的西装。

    两个人下了车往看守所走。进门处的路灯坏了两盏,光线暗淡,路又不平整,两个人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孟聆笙冷不防脚下踩到个坑身体失去平衡,幸而云观澜眼明手快,一手拉住她的手臂,一手环着她的腰把她捞住。

    孟聆笙小心翼翼地后退一步站稳,刚想对云观澜道谢,突然,不远处传来了一声轻咳。

    她循声扭头望去,只见前方灯火阑珊处,槐树下,一个白色的身影如幽魂般静立着,树影婆娑,光在他的脸上明暗不定。

    他的嘴角似乎噙着一抹冷笑。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不急不缓地朝孟聆笙和云观澜走过来。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样久远,他终于走到孟聆笙的面前:“孟律师,好久不见,没想到再见你竟然是在这里。”

    他的余光有意无意间往孟聆笙的手臂和腰上一瞟,孟聆笙这才意识到,云观澜还保持着刚才搀住自己时的姿态。

    她立刻如被火烫到般推开云观澜,向右离开云观澜一步,披在肩上的云观澜的西装外套也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到了地上。

    夜风愈发大了,她单薄的身影有不易察觉的轻颤,她扬起脸,对那白西装男人报以礼貌的微笑:“好久不见,郑大哥来这里也是为公务吗?”

    男人温柔一笑:“是啊,我现如今在法院做推事,有事找看守所李所长。这位是?”

    他仿佛刚刚注意到面前的云观澜。

    云观澜冷眼看着对方:“云观澜。”

    直觉提醒着云观澜,眼前这人并非善类。

    他和孟聆笙是什么关系?云观澜见过各种各样的孟聆笙,倔强冷硬的、柔弱无助的、伪装羞怯的……

    但此刻的孟聆笙,在这男人面前却显露出驯服,仿佛凭空矮了一头。

    男人微微颔首:“原来是大名鼎鼎的云观澜云老板,久仰。鄙人郑无忌,一名小小的推事,与孟律师是……”

    云观澜敏锐地察觉到,孟聆笙的肩膀骤然绷紧。

    郑无忌瞟了孟聆笙一眼,轻轻吐出“同乡”两个字。

    孟聆笙的肩膀倏然下沉,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郑无忌的嘴角不易察觉地上扬:“郑某的事情已经办完,就先告辞了。”

    他绕到孟聆笙的右手边,与她擦肩而过。

    或许是因为光线太暗没看见,他一脚踩上那落在地上的云观澜的西装,在上面留下一个深深的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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