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青春了-《旧梦·望春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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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无忌的身影消失在一片深沉的夜色中。云观澜弯腰捡起地上的西装外套,挽在臂弯里,不以为意地掸掸上面的尘土和脚印,对孟聆笙道:“孟律师,走吧。”

    孟聆笙这才回过神来,抱歉地一笑:“云先生,按照看守所的规矩,你不能探视张林氏,麻烦你在外面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出来。”

    云观澜与张林氏既非亲属,也没有法律委托关系。

    一阵夜风吹过,云观澜打了一个喷嚏,揉一揉鼻子,双眼无辜地看着孟聆笙:“夜风这样凉,我怕站在这儿等你,到时候你不光要请我吃饭,还得请我吃药呢。”

    孟聆笙“扑哧”一笑。

    最后,云观澜是以孟聆笙助理的身份进入看守所的。

    他们在会见室里等了大半天,才终于等到张林氏。

    张林氏本名林阿蛮,眉清目秀身体孱弱,很难想象就是她挥舞着菜刀砍死了体重几乎是自己两倍的屠夫丈夫。

    长期的营养不良和多日的囚禁生活,让她的面目苍白浮肿,眼皮似有千钧之重,压得她始终低垂着双眸,间或抬眼一看,也是眼珠转动迟缓,眼神麻木。

    好似一个完全失去生机的活死人。

    对于孟聆笙那些寒暄式的问话,她通通以“嗯”作答,除此之外,再无他话。

    云观澜冷眼看着,只觉得这人仿佛一心求死。

    孟聆笙终于点到正题:“白天我去了吉祥里,打听到了一些事情。”

    听到“吉祥里”三个字,林阿蛮终于有所触动地抬起头来,但也只是一瞬间,她又迅速低下了头。

    孟聆笙继续道:“我从你的邻居那里得知,你长期受死者虐待,曾经求死不能,这些或许可以帮你得到法庭的同情,让你免除死罪,但事情的关键还在于凶案发生当夜,我恳求你允许我帮助你,告诉我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阿蛮仍旧垂着头一语不发。

    云观澜“哧”地一笑:“孟律师,我劝你还是放弃这个案子吧,有人要寻死就随她去,何必浪费时间在这种自暴自弃的人身上,贫民法律扶助会的求助者里有的是努力求生的人。”

    他站起来,双手撑在桌子上,倾身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林阿蛮:“我只是奇怪,既然一心求死,那为什么不在当时就自我了断?既然不信任法律,为什么又要把自己的生死交给法律去评判?是觉得自己罪不至死,还是不愿去死?还是懦弱到连死都要假手于人?”

    林阿蛮突然抬起头来,月光从高而小的窗里投进来,照在一双噙泪的眼睛上:“你们又怎么会了解我的处境!孟律师,你从小娇生惯养,年纪轻轻就当上律师,每天打交道的人不是太太小姐就是律师法官,全都是些上流社会的体面人。你相信法律,因为法律从来只对你们这样的人公正。”

    她手上的镣铐晃动,发出一阵沉闷的碰撞声。

    许久,孟聆笙缓缓开口:“是,我如今是个律师,看上去光鲜亮丽,与你截然不同,但我也曾经落魄无助过。”

    “七年前来到上海时,我举目无亲,刚出火车站就被坏人盯上,身上仅有的一点钱被抢走不说,还险些被卖进会乐里的书寓。

    “幸而被在附近开书店的一位好心小姐搭救,允许我在她的书店里一边工作一边准备考试。为做律师我读了整整六年书,六年里,为了维持生活,我边读书边工作,有时一天做好几份工,好一点的工作在学校图书馆,差一点的工作是跪在地上用毛巾擦地板。

    “有一回经人介绍,去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家给他的孙女做保姆,没想到老教授是个衣冠禽兽,我情急之下跳窗,好在不过是二楼,只崴伤了脚……这些经历比起你的来或许微不足道,但我想告诉你,我不是一直娇生惯养,我知道这个世界到处都充满了对女人的恶意,我知道在这个世道,更应该为一个女人的所谓堕落负责的,有时候不是女人本身,而是这个社会。”

    她望着林阿蛮,目光平静而坚定:“你说你不相信法律,我要告诉你的是,即使身为律师,我也并不完全相信所谓法律。但是我仍然恳求你,去抗争,让别人听到你的不满,你的呐喊。制造不公的人也会心虚,作恶的人心中也有胆怯,呐喊声或许不能完全遏制住他们的贪婪,但沉默却只会助长他们的气焰。

    “比死亡更悲哀的是悄无声息地死去,即使是田里的野草,被镰刀割过时也会发出沙沙的声响啊。”

    说完这句话,她没有继续说话,只是沉默地望向林阿蛮。

    月光在林阿蛮扬起的脸上缓缓流动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发出喑哑的声音:“那天晚上,他又赌输了钱喝醉酒回到家……”

    事发当天,张屠夫一大早就出了门,说老主顾家有人过寿,要去热络下关系,好谋一份差事。

    他哄骗着林阿蛮拿出了她唯一的首饰,她母亲留给她的一支银簪子,说要拿去典当,好置办寿礼。

    他一去就是一天,回来时满身酒气,林阿蛮问他工作的事情,谁知他竟然无耻地说,根本没有人过寿,他把簪子典当后,去赌场混了一天,不仅输光了所有钱,还又欠下一大笔赌债,他还告诉林阿蛮,恰巧赌场老板齐三爷新开了一家娼馆,他已经和赌场老板齐三爷说定,用她来抵他的赌债。

    林阿蛮的母亲也是烟花巷出身,临终前对她唯一的嘱托就是千万不要沦落风尘,林阿蛮一听丈夫这番话,大受刺激,平生第一次反抗张屠夫的殴打。

    张屠夫见她反抗更加打红了眼,甚至抄起椅子说要打死林阿蛮。两个人追逐到厨房,林阿蛮被张屠夫堵在灶台犄角处,身上挨了好几下重砸,被砸得头昏眼花,混混沌沌中从灶台上就近抄起一样东西朝张屠夫挥过去,只听见一声惨叫,原来她摸到的竟然是菜刀。合该张屠夫倒霉,她随手挥出去的菜刀竟然正砍中他的脖子,顿时鲜血喷涌,张屠夫倒在地上,挣扎几下后就再没了动静。

    听完林阿蛮的陈述,半晌,孟聆笙才开口道:“如果情况属实,你是因防卫而导致的误杀,罪不至死。”

    她顿一顿,仿佛不知道到底该说些什么似的,许久,才又开口:“你放心。”

    云观澜察觉到,她的语气虽然平淡,但胸口却在剧烈起伏着。

    她在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两个人沉默着走出看守所,直到车子发动起来,孟聆笙才开口说:“云先生,你不好奇吗?”

    云观澜扶住方向盘,扭头望她:“什么?”

    今晚她的身上有太多谜团:关于那个叫郑无忌的男人,关于她为何会举目无亲地来上海学习法律……

    但是,出乎他的意料,孟聆笙所说的却与这两件都不相干:“我是说……那位老教授,你不好奇我逃走后的事情吗?”

    云观澜语气温和:“我不喜欢探听别人的私事,除非人家愿意告诉我。”

    孟聆笙垂下眼睛,深呼吸一口气后,她尽量止住颤抖:“我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我用自己声音微弱为借口,对这件事情缄口不言。直到半年后,我得知一位低年级的师妹在宿舍上吊自杀,而在那之前,她曾经在老教授家做过家庭教师。”

    云观澜余光瞥见她攥紧了拳头,将衣服攥出深深的褶皱。

    他终于明白了,方才她那句“沉默却只会助长他们的气焰”背后藏着怎样滔天的愧疚与痛楚。

    她恳求的,不只是林阿蛮,还有那埋藏于她内心深处的,蜷缩在尘埃满布的旧时光角落里弱小无助的少女。

    云观澜想要安慰她,却无从开口,孟聆笙道:“你不必安慰我,你能听我说这些话,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四年来这件事一直压在我的心头,今天说出来,好像卸掉了千钧之重,心里畅快多了。”

    她双手抹一把脸,堆出张笑颜:“走吧,找个地方请你吃饭。”

    云观澜看着她泛红的眼圈,一时间心头如被月光浸透,变得无比柔软,连带着声音也柔软起来:“今天太晚了,这顿饭,还是留到你打赢官司的庆功宴上吧。”

    第二天早晨法院派人送信到事务所,通知孟聆笙杀夫案的开庭日期,开庭日期定于三个星期后。

    孟聆笙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这件案子上,她以律师的身份再次拜访了吉祥里的那位邻居阿嫂,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阿嫂终于答应出庭为林阿蛮作证。

    她找到了张屠夫原来的雇主,证实了张屠夫嗜酒好赌,又跑到林阿蛮工作过的工厂,找到张屠夫大闹工厂当天的目击者,还跑了一趟医院,拿到林阿蛮自杀入院时的记录。

    说来也巧,林阿蛮被送往的那家医院,正是几个月前她和云观澜住的那家。

    林阿蛮被发现自杀后,原本只是就近送到了一家小医院,但情势危急,小医院无能为力,这才转往大医院抢救。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路过住院楼时,孟聆笙忍不住在那棵望春树前停下了脚步。

    已是初秋,曾经缀满枝丫的白望春早已不见踪迹,但孟聆笙站在树下,依稀还能闻到当时的花香,病房的窗户半开着,闭上眼睛,仿佛还能听到从病房里传来的清越的读书声。

    “早春三月的广州……”

    突然间,一片温热轻轻落上她的肩头,孟聆笙吓了一跳,一扭头,云观澜含着笑意的眉眼就落进她的视线里:“你果然在这里,叫我好找。”

    孟聆笙轻舒一口气:“原来是你,吓我一跳,你怎么在这儿?”

    云观澜的手里握着一卷报纸,报纸卷轻轻敲打着下颌:“我去你们事务所找你,你的同事告诉我你来了医院,我在医院找你找了好半天呢。”

    最后找到了这里。

    为什么找到这里来?为什么认为她会在这里?孟聆笙避开这个话题,问云观澜:“你找我有事?”

    云观澜把手里那卷报纸往孟聆笙眼前一送:“你大概还没来得及看今天的报纸。”

    孟聆笙疑惑地接过报纸,展开来,头版头条一行大字映入眼帘:悍妇杀夫,屠夫反被人屠!

    孟聆笙大吃一惊,飞快翻到下一张,依旧是头条大字:大卸十八块,民国第一血案!

    她飞速翻完这一卷报纸,每份报纸皆在显眼处报道了同一桩杀夫血案。虽然并未点出当事人姓名,但显而易见,指的就是发生在吉祥里的那件案子。但与事实不同,这些报道都把案情形容得血腥无比,什么“连砍三十几刀”,什么“大卸十八块”,什么“现场血流成河”,四壁上都是飞溅上去的血和碎肉……种种描述与真实的案情大相径庭,而在这些报道里,却丝毫未提及林阿蛮长期被丈夫虐待之事,只是大力描绘杀夫经过,把瘦弱沉默的林阿蛮描述得暴虐不堪。

    最离谱的是,有的报道甚至把案情往桃色纠纷上引导,半遮半掩地把林阿蛮塑造成一个为婚外私情而杀夫的民国潘金莲。

    杀夫案已经过去十多天了,一直未见诸报端,怎么突然在今天集中爆发出来,且和事实有这样大的出入?

    孟聆笙抬头与云观澜对视一眼,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和自己同样的猜测。

    这件事背后有鬼!

    云观澜道:“我让人翻查了案发那几天的报纸,大小报纸上对这件事情的报道都很少,只有寥寥几条填充在边角位置,可见并未受到新闻界垂青,何以过了半个月又集体重视起来,而且众口一词地抹黑林阿蛮?我看这些新闻背后一定有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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