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页 漫长的沉默后,云观澜郑重地说:“谢谢你。” 两个人又继续沉默地走了一段,云观澜问孟聆笙:“那你呢,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孟聆笙歪头:“没怎么样啊,每天就是读书、读书、读书。” 云观澜想问她什么时候才能读完书回国,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问出口。 前面就是他暂住的酒店了。 酒店门大开着,大堂里辉煌的灯光洒在门前的雪地上,映出一长一短两个默然相对的影子。 云观澜向孟聆笙告别:“晚安。” “晚安。” 一个走上台阶,一个转过身,雪地上的两道影子微妙地形成一个直角。 孟聆笙停住脚步,转过头喊云观澜:“云先生。” 站在门口即将跨进去的人回过身来:“什么事?” 孟聆笙的手插在大衣衣兜里,食指捻着拇指,鼻尖沁出汗来:“你几时离开华盛顿?” 云观澜远远地站着,露出一个模糊的笑容,他正要回答,突然间,一声尖叫声划破寂静的夜空。 尖叫声自不远处的街道拐角传来,是一个女孩的声音。 云观澜大步流星地跨下台阶,跑向拐角。 孟聆笙忙跟了上去。 街道拐角,光线微弱的蒙尘路灯下,一个娇小的中国女孩正在和一个高壮的白人男人厮打,那女孩肤色白皙,即使穿戴着报童式的鸭舌帽和背带裤,也绝对不会被人错认成男人,她被白人男人扼着后颈提起来,无力地在半空中扑腾着踢打白人男人,但对于铁塔似的白人男人而言,不过只是小孩子的游戏。 云观澜暴喝一声:“放下她!” 白人男人似乎喝醉了,满身酒气熏人,他睨云观澜一眼,骂道:“yellowmonkey!”手依旧掐着女孩的脖子。 云观澜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枪来,指着他的脑袋厉声道:“放开她!” 白人男人被黑洞洞的枪口吓了一跳,这才松开手,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脏话踉跄离开。 女孩委顿地坐在地上,捂着喉咙不停地干咳,孟聆笙忙上前把她扶了起来。 大雪簌簌而下,女孩儿穿得单薄,瑟瑟发抖,云观澜脱下大衣给她披上:“你住在哪里,我们送你回去。” “我就住在附近的酒店,出来买个东西而已,没想到遇上个醉汉,硬说我是妓女……咦,是你!” 女孩儿抬头看到云观澜的脸,突然惊叫。 云观澜迷惑不已。 女孩儿手舞足蹈地解释:“你不认得我,但我记得你,我在洛杉矶见过你,好莱坞!你是个拍电影的吧?我也特别喜欢电影!今天晚上多谢你救我。” 原来还有这段前缘。 云观澜笑道:“不必道谢,大家都是中国人,应该的。” 女孩儿眼珠子一转,没有说话。 她住的酒店和云观澜下榻的是同一家。 把女孩送回酒店,目送她进了电梯,云观澜转头对孟聆笙道:“走吧,送你回家。” 孟聆笙推辞道:“不必了,就几条街而已。” 云观澜严肃地道:“你以为刚遇到这样的事,我会放心让你一个人走夜路吗?” 孟聆笙拗他不过。 深夜十点多的街道上,空空荡荡,前无行人后无来者,天地间仿佛只剩了他们两个人和这一场白茫茫的大雪。 脚踩在逐渐厚起来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孟聆笙低头专注地看着自己的脚印。 云观澜突然开口:“遇到过这样的事吗?” 孟聆笙抬起头:“嗯?” 片刻,她反应过来,慢慢答道:“我不爱在夜里出门,但也听说过别的亚洲同学遇到这种事。” 云观澜骂道:“这种白皮垃圾我小时候见太多了,自诩高贵好逸恶劳,把生活的种种不如意归结到华人身上,叫嚷着都是华人抢了他们的工作,可笑,十美分洗一件衬衫的辛苦钱,他们肯屈尊去赚吗?” 孟聆笙点点头:“像卫仲衡,他是个学贯中西的天才,可是在美国无人赏识,他也曾向好莱坞的制片公司投递剧本,但因为他是个华人,没有人愿意用他,即使用他,也不愿意在电影职员表里给他署名。” “虽然他从没提起过,但我猜也是如此。” “少年强则国强,国弱则民无力,向来如此。” 到了顾家的两株梅花树前,孟聆笙停住脚步:“我到了,再见。” 云观澜点点头:“再见。” 云观澜转身,孟聆笙推开门走了进去。 客厅里,桃枝姨还没去睡觉,她坐在壁炉前的圈椅里,手支着下巴打盹,左手还握着鸡毛掸子。听到开门的吱呀声响,她睁开眼睛,打着哈欠和孟聆笙说话:“聆笙,回来啦,回来就好,我也可以去睡觉了。” 她是专门在等孟聆笙,作为顾家忠诚尽职的老管家,每天她都是在确保所有人都已经回家后才去睡。 孟聆笙有些内疚:“给您添麻烦了。” 桃枝姨不在意地挥挥手,哈欠连天地转身朝楼上走。 走到一半,她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噔噔噔”地下楼朝孟聆笙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给孟聆笙:“打扫饭厅的时候捡到的,不知道是谁的东西。” 那是一张纸,被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 孟聆笙接过来展开,瞬间一怔。 是一张咖啡厅的宣传单,上面写着咖啡厅即将推出的新品和打折优惠。 这个咖啡厅她再熟悉不过了,在安娜堡,就在她和顾忆梅的公寓楼下,她和顾忆梅两个人经常去那里喝下午茶。 宣传单上标注的打折优惠的时间,是上个星期。 上个星期,她和顾忆梅早已经到了华盛顿。 这张宣传单是桃枝姨在打扫饭厅的时候捡到的。 饭厅每天都会打扫,桃枝姨昨天没有捡到,前天也没有捡到。 而今天,有一个“不速之客”出现在饭厅。 孟聆笙耳边响起云观澜的话—— “在洛杉矶待了半个月……先回了一趟三藩市的老家,过后又去了费城、芝加哥,然后来了华盛顿,打算最后去纽约,从纽约返航回国。” 他没有提安娜堡。 如果不是遗落了这一张宣传单,孟聆笙将永远不会知道,云观澜去过安娜堡,或许甚至在她公寓楼下的咖啡厅里坐了一整天。 为什么那么凑巧他又来了华盛顿?或许在咖啡厅里等偶遇的他,等了一整天也没见到她的踪迹,通过向别人打听,才打听到原来她去了华盛顿的同学家度假。 所以偌大一个美国,他们才会在华盛顿重逢;所以偌大一个华盛顿,他才会住在离她最近的酒店,才有了彩蝶轩前的邂逅。 孟聆笙攥着宣传单,脚步沉重地上楼。 一进房间就听到风铃叮当作响,她走过去关窗,握住窗把手却又犹豫了,片刻,反手推开窗,探出身去。 这条街很长,长到要很久才能走完。 在长街的尽头,她看到了那因为遥远而微缩成一个黑点的、熟悉的身影。 夜风夹杂着雪花汹涌扑面而来,风铃随风扭动着发出一阵乱响,声音清脆。 喜鹊登梅、寿山福海、莲莲有鱼、事事如意、富贵封侯。 孟聆笙伸出手,托住花钱儿风铃。 这些年来,她东奔西走,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这串花钱儿风铃,只要有一扇窗,她就会把它挂在窗棂上。 这串风铃,是云公馆除夕宴上的欢声笑语,袅袅热气;是子夜新旧年交替时云观澜悄悄对她一个人说的那句“新年好”;是云观澜那段“长命百岁事业有成”的祝祷;是联懋片场温柔如细雨的初雪;是上海三月轻盈洁白的望春花……也是她本来可以有,却挥剑斩断的自己与云观澜的余生。 转眼间,又是一年春来到,白玉兰花信已至,联懋电影大厦,一行玉兰树枝头繁花堆垒,风一吹,摇落满街香雪。 余玫瑰一边进门一边拂去鬓上肩上的玉兰花瓣,她是来开会的,今年联懋要新拍一个重头电影,她是女主角,今天来和老板、导演、编剧等主创开个碰头会。 见她来,接待小妹忙甜甜地喊“玫瑰姐”。 余玫瑰从珍珠贝壳包里掏出一小瓶香水放在接待处的台子上:“乖,知道你嘴甜,香奈儿五号。老板来了没?” 小妹欢天喜地地鞠个躬:“谢谢玫瑰姐!老板还没来呢,但是孙导演和卫编剧都已经到了,都在会议室呢,要不然您也先去会议室坐会儿吧,我给您煮杯咖啡。” 她又想起什么事来,弯腰从抽屉里摸出一个东西,递给余玫瑰:“有人给您的。” 是一个信封,打开来里面是一张红纸邀请函。 余玫瑰挑眉,打开邀请函。 看到邀请函的内容,她瞬间眉目舒展,喜笑颜开。 是一场饭局的邀请,秀美的手写字,落款是孟聆笙。 整整三年了,她终于回来了。 余玫瑰收起邀请函,问小妹:“这张邀请函,是单单我有呢,还是其他人也有?” “有好几封呢,收到的除了你,还有孙导演、卫编剧、刘副导、陈摄像师……哦,对了,还有老板。” 余玫瑰眼珠子一转:“老板的呢?是不是还在你这儿?给我好了,我帮你递给老板。” 小妹不疑有他,掏出给云观澜的那封信递给余玫瑰。 余玫瑰把邀请函往珍珠贝壳包里一塞,嘱咐小妹不必再对云观澜提这事,嘴角勾起狡黠的微笑,哼着《盼春归》的调子,袅袅婷婷地上了楼。 上了楼进了会议室,孙霖和卫仲衡都在,见她来,孙霖迫不及待地问:“你也收到邀请函了?” 卫仲衡也是一脸欣喜:“她可算是回来了!” 余玫瑰拿出两份邀请函一晃:“老板的也在我这儿呢,我可警告你们,一会儿不许跟老板提邀请函的事。” 孙霖不解:“你藏老板的邀请函做什么?” 卫仲衡同情地看孙霖一眼,余玫瑰不耐烦地一挥手:“别问,解释了你也不懂,听我的话就是了。” 孙霖不再追问,只是蹙眉道:“说来也奇怪,大家都是老熟人了,请客吃个饭还这么一本正经地下帖子,怪严肃的。” 正讨论着,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云观澜大步流星地走进来,把风衣往衣帽架上一挂:“抱歉,来晚了。” 会议正式开始。 他们今天讨论的议题是新电影,这是一部由卫仲衡编剧、孙霖导演、余玫瑰主演的左翼电影。近几年来,随着时局的变化,联懋电影在题材的选择上越来越多地趋向于选择为民族呐喊为大众发声的左翼电影,取得的市场反响也都不错。 只是个简单的碰头会,于是也没有讨论太久。 会议结束,余玫瑰给孙霖、卫仲衡使个眼色,笑着问云观澜:“老板,明天中午有空吗?想请你吃个饭。” 云观澜惊讶:“请我吃饭?你赌马赢钱了?” 余玫瑰笑答:“算是吧,明天中午一点,金陵酒家,不见不散。” 云观澜走后,孙霖凑过来,悄声问余玫瑰:“邀请函上写的不是十二点吗?” 余玫瑰同情地看他一眼:“老孙,你知道为什么到现在你还是光棍一条吗?” 时隔三年,在金陵酒家的包厢里,余玫瑰再次见到孟聆笙。 三年不见,孟聆笙似乎长高了一些,少了些学生气,变得更加成熟。她穿一件方领衬衫配a字裙,踩一双高跟鞋,手扶椅背站着,嘴角含笑地望着余玫瑰。 余玫瑰一口吐掉嘴里的香烟蒂,大步走过去拥抱她。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