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旧梦·望春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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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聆笙的手定在半空。

    半晌,她接过信封,假装不在意地问:“谁啊,哪位老朋友,送个喜帖还这么没诚意,要托人。”

    余玫瑰端起茶杯,徐徐吹散袅袅热气:“一位老朋友,你别说,我也吓了一跳呢,真没想到。我还嘲笑他呢,说好的一辈子单身,还不是假仙,感情是过去没碰到对上眼的。他也不好意思亲自给你送请帖,只好麻烦我走这一趟。”

    一辈子单身……傅思嘉是一个不婚主义者。

    孟聆笙强装淡定,把信封往桌子上一扣:“行吧,那你帮我转告他,我一定准时到。”

    余玫瑰走后,孟聆笙看着那个信封发起呆来。

    意料之中的事情不是吗?

    志同道合并肩作战的两个人,男未婚女未嫁,一个英俊倜傥,一个美艳动人,连高堂都已经见过,这半年来更是频频亲密亮相,她也曾听人背后议论他们,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是郎才女貌。

    应该送什么贺礼呢?他们都富贵显赫应有尽有。孟聆笙心酸地想。

    到底还是要看看具体时间。

    孟聆笙摸过信封,抽出里面的喜帖。

    很喜庆的大红色,设计得十分精美,孟聆笙慢慢翻开喜帖。

    看到里面的字,她先是一怔,旋即笑了。

    孟聆笙律师启:孙霖、纪晗瑜于民国二十五年新历十二月二十六日于远东第一厅举行结婚典礼,敬备喜宴,恭请光临。

    孙霖,原来是孙霖。

    那个被余玫瑰嘲讽为不解风情,拍不来爱情戏,注定要单身一辈子的老实人孙霖。

    原来是他。

    孟聆笙准备了一副首饰,作为送给孙霖夫妻的新婚贺礼。

    作为联懋旗下首屈一指的大导演,孙霖的婚礼在远东第一厅举办。联懋二老板傅六小姐为这场婚礼专门清场,远东第一厅歇业一天,歌女舞小姐们也都摇身一变,成了婚礼上的接引招待。

    老实人孙霖人逢喜事,一张木讷的脸激动得如幕布般通红,新娘子纪晗瑜是一名在聋哑学校任教的老师。她是孙霖的邻居,年初刚搬到孙霖家楼下,有一天孙霖大清早在楼上练声,唱的是他最拿手的程雪娥,楼下的纪晗瑜也是个票友,听见楼上唱得好,探头出来看,见对方竟然是个中年男人,忍不住“扑哧”一笑。

    老孙听到笑声往下看,两个人的视线堪堪对上,彼此都尴尬地转开了脸。

    没想到,倒就这样成就了一段姻缘。

    纪晗瑜比孙霖小十几岁,两个人是真正的老夫少妻,陈摄像师老不正经地调侃他们:“一树梨花压海棠,孙导演好福气啊。”

    新娘子倒也落落大方,被调侃也不恼,只是抿嘴笑。

    倒是旁边有一个稚气未脱的年轻人冷哼一声:“把低俗当有趣。”

    气氛瞬间有些尴尬。

    孙霖忙解围:“这是晗瑜的弟弟晗璋,今年二十岁,别看他年轻,现在已经是圣约翰大学的教授了,晗璋是个天才,十五岁就进了圣约翰大学学化学。”

    言外之意即,天才嘛,性格总是比较乖僻,叫众人不要与他为难。

    众人当然也不好和新娘子的弟弟计较,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

    孟聆笙却有些困惑。

    这男孩子的声音,她总觉得有些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似的。

    怀抱着疑虑,纪晗璋去洗手间时,她悄悄地跟了过去。

    进女卫生间是幌子,她走到外面的公共洗手池前,等纪晗璋出来。

    男卫生间终于传出脚步声,孟聆笙忙拧开水龙头,佯装洗手。

    纪晗璋也走到公共洗手池前洗手。

    孟聆笙借着镜子用余光观察纪晗璋,这年轻人有一张严肃中透着稚气,英俊中透着不耐烦的脸,老是板着脸蹙着眉,一副忧国忧民的神情,好像十万斤的江山就扛在他肩上似的。

    孟聆笙有点想笑,像纪晗璋这样的年轻人,她过去在校园里见过不少,都是一些热衷政治激情澎湃愤怒满腔的爱国青年……爱国青年!

    孟聆笙一个激灵,她想起来了,这个声音!

    是那年她在圣约翰大学的小道上听过的!纪晗璋极有可能是民国二十一年四海大剧院爆炸案的策划者之一!

    她想起那年云观澜说,他认为偷换片源与安装炸弹的是两路人马,爆炸或许只是放错电影的衍生产物,是激进分子对“卖国贼”的警告。

    纪晗璋是圣约翰大学的学生,孙霖也说了,他学的是化学……他完全有能力搞到原材料,用自己的专业知识自制炸弹!

    她佯装镇定,假装不经意地同纪晗璋搭讪:“纪先生是圣约翰大学化学系毕业的?好巧,我也在圣约翰住过一年。不过我从事的是法律相关的工作,对化学一窍不通,化学到底是做什么的?做塑料,还是做炸弹?”

    纪晗璋声音清冷地敷衍她:“塑料和炸弹都做。”

    孟聆笙的心狂跳。

    “炸弹”两个字,听上去越发像那年在小道上听到的声音了。

    她还记得,那年她听到对方说:“炸弹安好了,定时炸弹,十二点八分准时引爆。”

    纪晗璋拧紧水龙头转身离去,孟聆笙双腿一阵发软,忙扶住洗手台。

    回到宴会厅里,云观澜和傅思嘉已经到了。

    云观澜穿一套深灰色西装,傅思嘉着一身淡紫绒面连衣裙,两个人倚靠在酒水台前说话,不知道云观澜说了什么,逗得傅思嘉花枝乱颤,笑得前俯后仰。

    孟聆笙有一瞬间的恍然。

    她想起那年自己和云观澜来远东第一厅,那是云观澜和傅思嘉第一次见面。

    那时只是为调查林阿蛮杀夫案,没想到后面竟会为云观澜和傅思嘉牵出这样一段故事,世事当真难料。

    她端起一杯葡萄酒,走到与他们遥遥相对的角落里。

    突然间,在她被玻璃质地扭曲了的视线里,纪晗璋朝着云观澜和傅思嘉走了过去,他的一只手插在裤兜里,裤兜鼓鼓囊囊的,像是揣着什么东西。

    孟聆笙心一惊。

    她大步朝酒水台走过去,最后几乎要小跑起来,终于赶在纪晗璋到他们身边之前截住了他。

    不顾纪晗璋惊讶不解的表情,她不由分说地挽住他的手臂,生拉硬拽地把他拖到通往卫生间的走廊里。

    空无他人的走廊里,她气喘吁吁地仰头看着纪晗璋,伸出手来,严厉地说:“把你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

    纪晗璋皱眉。

    半晌,他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把手里攥着的东西放到孟聆笙摊开的手掌里。

    是一大把巧克力糖果。

    孟聆笙呆住了。

    这一直面无表情的年轻人戏谑地笑了:“怎么,你是婚宴稽查处的,职责是严防别人偷糖?”

    孟聆笙喃喃道:“怎么会是糖果……”

    纪晗璋“扑哧”笑了:“那你以为是什么?手榴弹?拜托,孟律师,我就算再疯,也不至于炸了自己姐姐的婚礼。”

    孟聆笙不禁后退一步:“你知道了?”

    纪晗璋冷笑:“塑料还是炸弹……你当我是傻瓜?我知道,孟律师,那年是你代人受过进了医院,姐夫一说你的名字我就想起来了。”

    他上前一步,把孟聆笙堵在角落里,放低了声音:“这下可怎么办,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我是不是应该杀人灭口?”

    说完,他自己先“扑哧”笑了:“装流氓可真难,孟律师,你放心。那时是我年少无知,才会狂热盖过理智,被人利用。对于那件事我一直很后悔,这几年来看到联懋的所作所为,我也明白了,云老板不是我想象的那种人。我刚才只是想过去和他说句话而已。”

    孟聆笙长舒一口气:“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她的手里还捧着大把巧克力糖果,嘴上却像个严肃的老师,纪晗璋忍不住又笑了。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咳。

    孟聆笙头皮一紧,转过身去,只见云观澜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此刻她和纪晗璋姿势暧昧,她紧贴墙站着,纪晗璋手撑墙壁把她笼罩在自己的影子里,她的手里还有一大把糖!

    云观澜瞟了一眼那把糖。

    孟聆笙下意识地手一攥,往身后一藏。

    云观澜走进男卫生间。

    纪晗璋笑了:“原来云先生才是婚宴稽查处管糖果的。”

    孟聆笙没有吭声。

    她想起了那一年,和云观澜假装新婚小夫妻去吉祥里查案,一查查到黄昏还没有吃上饭,两个人饿得饥肠辘辘,还好云观澜带了糖,他把所有的糖都拿去堵阿乐的嘴,只留了两颗甜头给她和自己。

    那个黄昏,躺在云观澜手心里的糖果,是她这辈子吃过最甜的糖。

    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吃过别人给的糖。

    她把糖塞到纪晗璋的手里,转身走回宴会厅。

    搞了这么一出乌龙,纪晗璋反倒对她感兴趣起来,一整场婚宴下来,纪晗璋大半时间都缠着她问东问西逗她说话,这稚气未脱的年轻人有一手专戳人痛处的谈话好技巧,比如,他问孟聆笙:“我看你和云老板关系不怎么样啊,怎么还肯为他拦炸弹?”

    孟聆笙懒得理他。

    她越冷淡,纪晗璋反而越要哄她:“你不要这样子拉长着脸,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说出来我帮你想办法,你可算得上是我的一笔良心债呢。”

    孟聆笙脱口而出:“我要你帮我杀人,你干不干?”

    纪晗璋吓了一跳,想了想,说:“看杀的是什么人,要是坏人,义不容辞。”

    他一脸稚气又一本正经,还是个孩子。

    孟聆笙“哧”地笑了,她摇摇头:“算了,以暴制暴叫什么王者之道。”

    婚礼过后就是年,民国二十五年快过去了,民国二十六年的脚步越发近了。

    小陈和小静都是外地人,孟聆笙特地早早给他们放了假,好让他们回家过年。

    虽然事务所只有三个人,但尾牙也还是要办的,尾牙订在洪长兴,在一个小包间,三个人清清静静地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羊肉火锅。

    饭桌上,小陈扭扭捏捏地宣布了自己明年要和小静订婚的消息,这次小静也会和他一起回老家见他父母。

    孟聆笙忙恭喜他们,又借去洗手间为由,悄悄向饭店老板要了个红包,给小陈和小静包了个大红包。

    小陈好奇地问孟聆笙:“孟律师,你要留在上海过年吗,不回家吗?”

    孟聆笙的微笑在白色的热气后模糊:“我呀,我是……”

    我是家在咫尺不可回,爱于唾手不能应。

    送走小陈和小静,事务所里就只剩孟聆笙一个人。

    临近年关,事务所生意冷清,孟聆笙索性挂了歇业招牌。

    离除夕夜还有一星期,余玫瑰打电话给她,问她今年在哪儿过年,要不要去参加联懋的年夜宴。

    孟聆笙拒绝了。

    如今她和云观澜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她又不是联懋的员工,搞不好这个年夜宴傅思嘉作为联懋二老板也会到场,她孟聆笙一个外人去,算怎么回事?

    原本已经做好了一个人过年的准备。

    除夕当天,孟聆笙正在楼上的厨房准备年夜饭,突然听到楼下有人敲门。

    下楼去,一打开门看到外面的人,孟聆笙忍不住揉了揉眼睛,这才惊喜地尖叫出声:“兰阿姨!”

    眼前站着的笑意盈盈的人,可不就是顾忆梅的养母傅兰君。

    兰阿姨不是应该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吗?怎么会出现在上海,还出现在除夕夜的她家门口?

    在美国的三年,顾家对她颇多照拂,回国后她也没有与顾家断了往来,一直在通信,开事务所的事情也有告诉顾家,每次她都会在信里写一句“如若回国,恭候大驾”的客套话,但也只是客套话,她从来没想过,顾家人会真的来看她。

    还是在除夕夜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

    她探头朝外看,傅兰君微笑着道:“别看啦,这次就我一个人,我今天上午刚到上海,想着来碰一下运气,如果你在家就陪你吃顿年夜饭。我也不久待,还要去拜访另外一位故交。”

    孟聆笙忙把人往屋里请:“您上楼坐,刚好,我的年夜饭也马上做好了。”

    她把傅兰君请到小饭厅里坐着,自己跑去厨房看最后一道还在炉子上煮的汤。

    把菜一道道端上桌,菜刚上齐,汤也煮好了。

    孟聆笙把两块毛巾叠得厚厚的,捏住砂锅耳朵一路小跑着端到小饭厅,放下砂锅,忙不迭地跳着脚捏耳朵。

    傅兰君扭身朝窗户坐着,歪着头,一条手臂搭在椅背上,一只手食指在窗玻璃上无规则地滑动着。今天外面鹅毛雪飘,寒风吹彻,屋里温度却高,窗户玻璃上蒙了一层白茫茫的冰花儿。

    她滑得专心致志,浑然不觉得有人靠近。孟聆笙凑近了看,原来她在画画儿,简单的线条勾出一幢四四方方的小房子,紧挨着房子竖着画的几根线条,大概是树?旁边几条波浪纹兴许代表的是条河。

    孟聆笙问她:“您在画什么呢?”

    傅兰君吓了一跳,这才回过神来,淡淡一笑:“没什么,是我本来可能有的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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