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 一场无尽的道别-《第十二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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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了四年的警察,赵亦晨虽说没有真正碰上过这类案子,却也听过不少。

    他咽下嘴里的馒头,心里已经有了数:“检方那边准备以故意杀人罪起诉?”

    动了动下巴颔首,她慢吞吞道:“其实头两年也有类似的案子,只不过我这是第一次真正接触。怎么说呢,会见过当事人之后,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书里有一句话,是主角说的。”她停顿下来像是在仔细回忆,过了好几秒才继续,“‘人只要智力健全,都或多或少地希望自己所爱的人死去。’”

    咀嚼馒头的动作顿住,赵亦晨低下头去瞧她,只能看见她浓长的睫毛。

    “哪本书里的?”他问她。

    “加缪的《局外人》。”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她那边的床头柜,发现柜面上还倒扣着一本书。不是她说的那本。

    胡珈瑛有睡前翻翻书的习惯,不像他常常沾床就睡,顶多早上醒得早的时候看看报纸。他一向觉得书读得越多,心思就越多。而他心思向来不多,不指望她和他一样想得少,却也不希望她被这些心思影响了心情。

    “你知道我文学素养没你高。”沉吟一会儿,赵亦晨腾出干净的左手搭上她的脑袋,总算找到合适的方式开口,“像这种比较有哲理的话,我不懂。不过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不要太往深的想了,不然会影响心情。”

    捞来床头柜上一小盒喜糖,她拆开纸盒,捏出颗糖在手里把玩,半晌没吭声。

    再出声时,她抛给他的问题显得有些没头没脑:“要是我说我也这么想过,你信不信?”

    “怎么想过?”赵亦晨已经拿起了第二个馒头,却半天没动另一只碗里的榨菜。

    “有时候,会希望你死。”她低着眼睑好像正盯着指间那颗喜糖,食指和中指夹着包装纸的一端有一下没一下地拉扯,在感觉到他胳膊细微地一僵时也刻意顿了顿,“比方说你有紧急任务出警的时候。我经常会在家里等你回来,就算是出去上班,回家的路上也很希望一到家就能看到你。但是通常我等不到你。我收不到你的消息,不知道你有没有受伤,或者有没有遇到危险。只要一有电话打过来,都会觉得心惊肉跳。那段时间太难熬了,一个小时比一天还长,每一秒钟都等得很难受。”

    她语速很慢,讲得又轻又稳,到这儿才略微停下。赵亦晨听到她吸了吸鼻子,很轻,轻得几乎难以察觉。

    “所以有时候会希望有个电话打来,告诉我你死了。那样这种没完没了的折磨就会结束了。”短叹一声,胡珈瑛讲起话来有了轻微的鼻音,“但是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感觉到你回来了、钻到被子里的时候,我又会觉得,你还活着啊,真好,真的太好了。”

    把手里啃了一半的馒头放回碗里,赵亦晨一只手端起托盘搁去一旁的床头柜上,而后一言不发地伸手揽住了她的肩。

    一时间他们都不说话,谁也没看谁。好一会儿过去,胡珈瑛才歪过身子靠在他胸口:“生气吗?”

    “仔细想了一下,不生气。”手掌覆上她瘦削的肩头,他平静道,“毕竟人要是一直被一点希望吊着,会比没有希望还痛苦。”

    作为警察,他最清楚这一点。他见过太多既绝望又饱含希望的眼睛,不论多少年过去,都能被一句话燃起希望,又因为一句话变得黯淡无光。所以吴政良才告诉他,他们要竭尽全力侦办手头的每一个案子,但最好不要给受害者家属承诺。因为希望可以让人活,也可以让人死。

    不过最开始听到胡珈瑛的这番话,赵亦晨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的。他从没想过她会希望他死,哪怕只是几个瞬间。所幸真正明白过来之后,他第一个想到的是他从前晚上出警,回到家总会看到她缩在沙发上睡着的样子。她说想给他留灯,又怕开一整晚太耗电,所以干脆在客厅等他回来,好第一时间给他开灯。

    胡珈瑛枕在他胸口的后脑勺微微一动。

    “我知道你是个好警察。”她光明正大地吸了下鼻子,开腔时终于不再带着鼻音,“但是如果能选,还是尽量不要死,好不好?”

    被她一句话拉回了思绪,赵亦晨轻笑:“刚才不是还说希望我死吗?”

    “要是你真死了,我可能确实会松一口气。”她说,“可是仔细一想,又觉得怪可怕的。”

    “哪里可怕了?”

    “想到你不会再在这屋子里走动,也不会再喊我的名字了,就觉得怪可怕的。”重新垂下双眼捏搓着红彤彤的糖纸,她依旧没有抬头看他,只是慢慢地、好像每个字都带着叹息似的回答,“那种日子我可能过不了。你看啊,光是想都觉得怕了,要真来了该怎么熬啊。”

    他搂着她,忽然就沉默下来。

    “难熬也要熬过去。”良久,他才启唇说道,“吃好,喝好,睡好。总能过去的。”

    一点点拧开喜糖的螺纹糖纸,她叹了口气,又朝反方向拧紧:“我怀疑我做不到。”

    “你这么坚强,难不倒你。”

    “万一呢?”

    噤声片刻,他也没再强求:“那就尽力去做吧。”

    “好,我尽力。”点点头,她答应下来,却还是低着脑袋,叫他瞧不见她的表情,“那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吧。”

    他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她的肩膀:“说。”

    “如果我比你先死,你一定要赶紧再找个老婆。”想了想,她又补充,“最好是找个比我对你更好的。”

    短暂地一愣,赵亦晨倒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心这么宽?”

    “你这么忙,都没工夫顾自己的身体。我在的时候还能监督监督你,等我不在了,谁来监督你?你姐姐也有自己的家,不能时时刻刻顾着你啊。”捏着喜糖的两手垂下来,胡珈瑛垂着眼睑淡淡解释,“所以还是有个人陪着你比较好。”

    而后,她半天没再听到他吭声。

    等她动了动脑袋想要去瞧他的时候,他搭在她肩头的手又突然一动,宽厚的掌心遮住了她的眼睛,让她没法去看他的脸。

    “干吗呢?”她问他。

    黑暗中她感觉到他低下头,下巴不轻不重地抵着她的后脑勺,嘴唇落在她的发顶。

    “珈瑛。”她听见他叫她,“对不起。”

    他的掌心于是就兜住了一汪咸涩的水。

    “你也尽力去做吧。”她讲话有些更,“好不好?”

    赵亦晨没有答应她。手心里湿漉漉的感觉愈发严重,他却怎么也说不出那个“好”字。

    等了太久,她隐忍着,只好又说:“怎么出那么多手汗。”最后一个音节打着战,尾音消失在一声更咽里。

    他翻了个身,收紧胳膊将她彻底圈进怀里搂紧。

    那个时候他想,他也是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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