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8 无名的地方-《第十二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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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婴儿的啼哭,

    我再不相信人话;

    因为可怕的私欲,

    已将真实扼杀。

    ——顾城

    01

    许涟推开赵希善的房门,悄无声息地走进房间,合上身后的门板。

    孩子的卧室当初是由许菡布置的,四周的墙和天花板都贴上了夜光壁纸,白天吸足了光线,入夜后便发出淡绿的荧光,像极了漫天星光。不过荧光只会持续十分钟,而后渐渐黯淡下来,最终回归黑暗。

    靠着门静立好一阵,待那荧荧光点彻底被黑暗吞没,许涟才动手打开了卧室的顶灯。

    床铺上被褥铺得平整,再没有赵希善小小的身影。走到衣柜前,许涟打开柜门,眼前是挂得整整齐齐的衣物,瞧不见别的东西。过去的一年里,她几乎每晚都会来看赵希善一次。她知道小姑娘总是睡不安稳,夜里常常哭醒,然后爬起来躲进衣柜里。

    从今往后,恐怕打开衣柜再也不会找到她了。

    许涟弯腰从柜子底端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旅行袋,又拿上几套小姑娘从前爱穿的衣服,按季节将衣物叠放好,一一收进旅行袋里。

    房门又一次被打开,发出轻微的声响。

    许涟没有回头,只继续手里的动作,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动静。

    直到站在门口的杨骞问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明天我会去见赵亦晨。”头也不抬地回答,她拎起一件印有西瓜图案的白色t恤,搁在腿上熟练地叠好,“谈善善监护权的事。”

    杨骞沉默数秒:“他是不是你叫来的?”

    “我有事没事干吗叫他过来?”

    “那他为什么会知道这里?”

    “他一直都在找许菡,你不是不知道。”不耐烦地放下手中的衣服,许涟将脸别到一边,抿紧嘴唇闭上双眼,眉心隐忍地微蹙,停顿片刻才继续道:“再说郑国强那边已经盯我们很久了,故意透露线索给赵亦晨,然后趁这个机会闯进来搜查的可能性也有。”

    紧紧盯着她的背影,杨骞思量一阵,最终没再纠缠这个话题:“善善的监护权你打算怎么办?”

    “给他。”

    他皱起眉头:“你疯了?”

    许涟微微侧回了脸,语气忽而冷淡下来:“我会想办法把遗产留下来,但是善善必须跟赵亦晨走。”

    “这不可能。”没有在意她口吻的变化,他亦不自觉沉下了声线,铜墙铁壁似的戳在门边,不打算退让,“就算他不贪这笔遗产,也会发现你态度怪异,然后找理由跟我们周旋。别忘了他是条子。”

    扭过头将冰冷的视线投向他,许涟反问:“那你想怎么样?眼睁睁看着善善在这里病死?”

    脸上愠怒的神情一僵,杨骞稍稍收敛了神色同她对视,语调重新缓和下来:“这个心理医生不行,我们还可以再找别的。”

    “没有别的了!”抓起手边的衣服往床头狠狠一甩,她忽而抬高了音量,变得声色俱厉,“善善只要待在这里,就不可能好转!你别忘了她是怎么生病的!”

    紧绷的双肩垮下来,杨骞松开门把手走进房间,放软了表情,一面走向她一面安抚:“你别激动。”

    霍地站起身,许涟警惕地面向他,浑身的肌肉都绷得僵紧,嘴角隐隐抽动。

    “我不激动谁激动?你吗?”她眯起眼冷笑,“那是我外甥女!我看着她出生看着她长大!”

    “我知道你关心孩子,但是也不能冒这么大的风险……”总算走到她跟前,杨骞伸出手扶住她瘦削的肩膀,轻轻摩挲起来,“乖,不要这么冲动。”

    “我告诉过你不要再碰我。”一把拍开他的手,她警惕地退后两步,冷冷瞧着他神情温柔的脸,“许菡的事查清楚之前,我不会相信你。”

    不出她所料,一提起这件事,杨骞就一改方才的态度,拧起眉头摆出一副已经厌烦的模样。

    “那事真不是我策划的。”他说,“是你自己说的,只要她……”

    “出去。”打断他的辩解,许涟面无表情地抬手指向房门。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杨骞的神情松了松,终于妥协一般叹了口气,上前吻了吻她的额头:“早点睡。”

    语罢,便转身离开了卧室。

    等他将房门合紧,许涟才扶着身侧的墙壁,重新坐回赵希善的那张小床边。

    衣服刚整理到一半,她已有些疲累。因此她脱下鞋,缩到床靠墙的一边,抱紧了自己的膝盖。她记得小时候,她和许菡的房间里有一个小小的帐篷。每到害怕时,许涟就会藏进帐篷里,抱着膝盖缩成小小的一团。总要许菡爬进去,哄她好一会儿,才肯出来。

    后来许菡走了,父亲拆掉了那个帐篷。许涟再也没有能够躲藏的地方。

    合眼沉吟许久,她将手伸进赵希善的枕头底下,摸索一阵,找到了小姑娘藏在那里的照片。是张半身照,赵希善在中间,许菡揽着她的肩膀,另一边则是穿着警服一脸严肃的赵亦晨。

    照片是合成的,所以赵亦晨看起来总有些格格不入。许菡刚去世的那段时间,赵希善情绪崩溃,每天都行尸走肉似的呆呆地坐在床上,谁也不搭理。为了讨好她,许涟就合成了这张照片送给她。结果很久以后她才发现,小姑娘每晚都会趴在被窝里,打着小小的手电筒,看着这张照片哭。

    “你从没问过我恨不恨你。可能你也根本不在乎。”盯着照片里许菡望着镜头微笑的脸,许涟喃喃自语,“但你怎么忍心这样对善善。”

    照片上的女人当然不可能给她答案。

    漫长的沉默过后,许涟捏着照片,将脸埋向了自己硬邦邦的膝盖。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她想,或许是因为太多年没有哭过,她早已忘了该怎样流泪。

    黎明一过,晨光微亮,赵亦晨便睁开了眼。

    身边的赵希善还在酣睡,两条细瘦的手臂抱着他的胳膊,膝盖蜷到肚子前,低着脑袋,微微张着小嘴。这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姿势,就像蜷缩在母亲温暖的子宫里。赵亦晨轻轻抽出自己的胳膊,无声无息地下了床,没有惊醒她。

    给她掖好被子,他悄声走进洗手间,转过身刚要关门,就听见小脚丫踩在木板地上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赤着脚跑到房间里唯一亮着灯的这扇门前,刹住脚步表情呆滞地看了看他,随即便冲上前,抱住了他的腿。

    她不能说话,但他好像明白过来,她是醒来发现他不在,以为爸爸也像妈妈一样不见了。

    摸了摸小姑娘的后脑勺,赵亦晨把她抱起来,回到床边给她穿上了鞋。

    他去洗手间洗漱,她也跟在他身边。于是他拆开一副牙膏和牙刷递给她:“今天我们去见小姨。”顿了顿,又问,“知道小姨吗?”

    许菡留给赵希善的便签上,是管许涟叫“小姨”。但赵亦晨不确定,以赵希善目前的状态是不是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所幸小姑娘点了点头,接过牙膏和牙刷,认认真真在牙刷柔软的刷子上挤出一条牙膏。

    赵亦晨刚拆开自己那副牙刷,就从镜子里看见小姑娘举起小胳膊,把挤好了牙膏的牙刷递到他手边。他一愣,低头看向她。赵希善抬着小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瞧他,像是在等待什么。

    “给我?”

    小姑娘点头。

    赵亦晨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给自己手中的牙刷挤上牙膏,一手递给她,一手从她手里接过她那支牙刷。小姑娘这才转过身去,端起杯子漱了口,将牙刷塞进嘴里。她在同龄人中算不上高,但踮起脚勉强可以刷牙,不需要踩小板凳。

    一大一小站在镜子面前,刷牙的习惯一样是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小姑娘刷得慢,父女俩的动作便渐渐同步。她低着眼睛没有留意,赵亦晨却看得清清楚楚。

    刷完牙,他搓好毛巾给小姑娘擦脸。下手重了些,隔着毛巾擦她眼角时,她便使劲往后躲。

    蹲到她跟前,赵亦晨又帮她擦了擦耳朵:“想不想跟爸爸一起生活?”

    小姑娘顶着一张被他擦红的小脸,认真地颔首。

    “好。”腾出一只手来拨了拨她额前的头发,赵亦晨说,“爸爸带你回家。”

    八点五十分,赵亦晨牵着赵希善抵达了万达广场的星巴克。

    许涟比他们到得更早。这个时间段店里人少,她坐在角落的位置,脚边搁着一个旅行包,点了杯拿铁,加了好几包糖。他带小姑娘坐到她对面,要了一杯柠檬茶和一杯中式茶。

    “怎么把善善也带来了?”没等他坐下,许涟就先开了口。

    拉开赵希善无意识地放进嘴里的手,赵亦晨掀了掀眼皮:“顺便给她买几件衣服。”

    “我带了她的几套旧衣服过来。”瞥了眼脚边的旅行包,许涟望向小姑娘,“昨天睡得好不好?”

    小姑娘又把另一只手放进嘴里啃指甲,直愣愣地望着她,没有反应。

    赵亦晨注意到许涟的眼神黯了下去。

    “气色好些了。”她得不到回应,便自说自话,脸上神情有些麻木,“看来还是亲爸爸一些。”

    “昨天听你们的菲佣说,她在看心理医生。”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神色。

    与昨天不同,她今天穿了条黑色连衣裙,搭一件白色小坎肩,衬得肤色有点苍白。大约是因为脸色不好,她看上去不如昨天那样具有攻击性。

    微微颔首,她抬起一只手按了按太阳穴。

    “儿童抑郁症,还有失语。”她停顿片刻,“善善和我姐感情很好。”

    赵亦晨沉默了两秒:“看得出来。”

    抿紧双唇,许涟略微眯起眼睛,漆黑的眼仁里神色疲累。

    “经常躲在被子里抱着你们的照片哭,所以我想她还是更需要你。”她说完便撩起眼皮朝他看过去,“你决定要她的监护权了?”

    表情平静地迎上她的目光,他不从正面回答,只是语气平平地判断:“听你的口气,好像你不想要。”

    “取决于你。”她收拢眉心,身子后仰靠向椅背,环抱起双臂的同时,也换上了昨天那高人一等的冷淡模样,“监护权可以给你,但是许菡留下的遗产你只能拿走一千万。这是我的条件,如果你不同意,善善就还是我带。”

    一千万。

    这是赵亦晨头一次听到与那笔遗产有关的具体数字。

    “我是她的父亲。”他面色不改,好像并未把那一千万放在心上。

    许涟仔细打量他的脸,短暂地沉默下来,没有接话。

    “你还是个刑警队长,根本没时间带孩子。”十余秒过去,她才再次开口,语速不疾不徐,有恃无恐,“而且你不要忘了,我也是陪着善善长大的。只要我想留住她的监护权,你就拿我没办法。法律不会向着你。”

    显然对于他可能给出的反应,她早已想好了对策。

    “她有多少遗产?”他问她。

    “折合下来,大约八十亿。”她伸出一只手摆弄了一下咖啡杯,“我爸留给她的。”

    他神色波澜无惊:“就是因为这个,她才一直没有和我联系?”

    摆弄咖啡杯的动作停下来,许涟皱紧眉头,抬眼对上他的视线。

    “我不知道。”她神情变得有些阴冷,“你是这么想她的?”

    “我想不到别的理由。”始终未碰自己点的中式茶,赵亦晨的目光落在她漆黑的眼睛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除非是你们强迫她。”

    意识到他在试探,许涟敛下愠色,突然翘起嘴角一笑。

    “难怪他们说那个魏警官是你一手带上来的徒弟。”重新放松下来,她接着拨弄咖啡杯,眉眼间尽是嘲讽,“想法都一样。”

    “你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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