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5 暗夜的回响-《第十二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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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要起航,因为我日日夜夜
都听到那水声轻拍着湖滨;
不管我站在车行道还是灰暗的人行道,我都能在心灵深处听见这回响。
——威廉·巴勒特·叶芝
01
派出所的询问室里只亮着一盏灯。
许菡坐在那张询问桌前的椅子上,沉默地低着脑袋,两眼盯住自己的衣摆。
蓝色的短袖,白色的衣摆。她穿的是校服,却从没去过学校。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对面的女警问她。
这个问题他们已经重复了无数次,仍然没有结果。
许菡抠弄起自己的手指,好像没听到似的,一言不发。
“今年多大了?”另一个女警又问。
摸了摸衣摆上那道补好的破口,许菡还能记起周楠替她补衣服的模样。
“你记不记得自己家在哪儿呢?爸爸妈妈呢?”
全无回应。她面无表情地垂首坐着,像个哑巴。
询问桌对面的两个女警相互交换了眼神,叹一口气。
询问结束以后,女警安排许菡睡在休息室。
她脱掉鞋,爬进她们替她卷好的被窝里,听到女警离开前关了灯,合上门。
黑暗中只剩下壁钟秒针跳动的声响。
床是用几张椅子拼的。天气转凉,民警又从家里抱来了一床棉被,以免许菡感冒。她把鼻子埋在被子里,闻得到干燥、温暖的气息。但她已经习惯了潮湿黏腻的感觉。她在黑暗里睁着眼,没有入睡。
“这都三天了,还是一句话也不说。”门外传来低低的交谈声,“不会是个哑巴吧?”
“不可能。”回答她的是吴丽霞,“我跟她说过话。”
谈话声渐渐远去。一片阒黑之中,许菡闭上了眼。
第二天一早,她又被带到了询问室。
吴丽霞坐在询问桌前等她。领着许菡进门的女警向她点头示意,然后便离开了询问室。许菡站在门边,看到吴丽霞冲她招了招手。她于是走到那张椅子前坐下。
交握的两手搁在桌面,吴丽霞打量她一番,脸上不见半点笑意。
“小姑娘,我知道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她说,“你现在还没满十四周岁,做这种事,是不需要负刑事责任的。按规矩,我们不能把你抓进看守所,只能把你放了。但是我得告诉你,在你之前,我们也抓到过好几个像你这样的小孩子。”
说到这儿,她刻意停顿几秒,才接着道,“放了他们以后,我碰巧又遇见过其中几个——他们不是变得傻乎乎的,就是被打断了腿,趴在马路旁边乞讨。”
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地坐在她对面,许菡不吭声。
询问室的窗户外头种了棵杧果树。结果的季节已经过去,树上只剩下繁密的枝叶从窗口探出脑袋。几只麻雀落上枝丫,在晃动的枝叶中叽叽喳喳地吵闹。
吴丽霞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许菡的脸。
“你自己应该也清楚,如果回去,会变成什么样子。是吧?”她问她。
麻雀扑腾着翅膀飞开。
转头往窗外看去,许菡只瞧见一角青白的天。她没有开腔。
等待许久,吴丽霞终于起身。被划伤的脚踝还裹着纱布,她一瘸一拐地走出询问室,带上了门板。又有一对麻雀飞过窗口,落在摇晃的枝头。许菡维持着扭头的姿势,木木地望着它们。其中一只歪过脑袋,拿尖嘴轻啄羽毛。
“吴所,不然还是放了吧。”有人在门外轻声叹息,“还小,但也是有记性的年纪了,说不定自己记得家在哪儿。”
另一只麻雀扑扇起翅膀,不住转动脑袋,灵活地四处张望。
“要真是被拐来的,就算记得,也多半远得回不去。”吴丽霞的声音隔着门板闷闷响起,“不能放。放出去就是前有狼后有虎。”
从椅子上跳下来,许菡慢慢走到窗边,两手扒住窗沿,仔细盯着两只麻雀瞧。
“那也不能一直这么拖着……”
值班的民警骑着单车赶到了派出所的院子里。麻雀被这动静惊起,仓皇逃离了树枝。她仰起脑袋往它们离开的方向望去,眼里只有无垠的天际。阴云低垂,天光黯淡,风卷着潮湿的气味,大雨迟迟没有落下。
她记起几年前的夜晚,屋外电闪雷鸣,大雨瓢泼。她和妹妹挤在卧室角落小小的帐篷里,腿缠着腿,紧紧挨在一起。
“姐姐,外面是什么样子的?”妹妹咬着指甲,额头轻轻抵着她的前额,细软的头发蹭过她的眼角。
“外面很好。”许菡说,“比这里好。”
妹妹于是点点头,又小心翼翼地问她:“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外面?”
“嘘——”竖起食指示意她要小声些,许菡在黑暗中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很快了。”
闪电劈过,亮光乍现。响雷轰鸣的时候,妹妹打了个激灵,一把抱住她的脖子,缩进她的怀里。
许菡轻拍她的背,贴到她耳边,轻声告诉她:“小涟不怕。”
一滴冰凉的雨点打上了脸颊。
愣愣地立在询问室的窗前,许菡的手还抠着窗框,视野里再没有那两只麻雀的身影。细细密密的雨丝划过她的脸,她的手背。她望着瞧不见尽头的天,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小涟。”
空荡的询问室中,无人回应。
傍晚时分,吴丽霞推开询问室的门,手握门把站在了门边。
许菡闻声抬头,见她手里拎着自己的书包,一如最初出现在图书馆门前的模样,冲她笑了笑,说:“走吧,我带你回家。”
紧挨着墙站在角落里,许菡遥遥看着她,没有任何动作。
无奈叹了一口长气,吴丽霞踱到她跟前,将手中的书包塞进她怀里。
迟疑几秒,她抱稳它,伸手打开。里边是她的课本,笔,还有那本蓝皮的字典。
跟着吴丽霞回家的路上,总算下起了大雨。
她只带了一把伞,一路紧紧搂着许菡的肩膀,带她避开水洼,穿过几条弯弯绕绕的街巷。狂风夹着雨刮向后背,耳边湿漉漉的头发紧贴脸颊。许菡悄悄抬起眼睛,从没有被雨伞遮挡的一边看到巷子上空灰色的阴云。杂乱的电线将它割裂,豆大的雨刺出缝隙,重重摔在她的眼旁。
重新低下头,她看向吴丽霞的脚。雨水溅湿她的裤管,浸透那层裹在她脚脖子上的纱布。猩红的血一点一点渗出来。
她们最终停在一幢居民楼脚下,经过小卖铺,打开铁门,钻进了楼内。
三楼的屋子不潮,门窗紧合,静悄悄的,没有人声。满身的湿气走进屋,便会觉得暖和。许菡戳在玄关的鞋柜边,环顾一眼客厅,不再朝里走。跟在她身后进屋的吴丽霞关上门,脱下鞋搁进鞋柜,又拿出一双小拖鞋,摆到她脚边。
“这是我家,以后也是你家。”放下还在滴水的伞,她转个身蹲到许菡面前,替她脱掉打湿的鞋袜,“我还有个儿子,万宇良,跟你差不多大,你叫他阿良就行。屋子小是小了点,不过也够我们三个住了。”
赤着的脚踩进小拖鞋里,许菡安静地听着,不作声。
吴丽霞给她脱下湿了衣袖的外套,胳膊揽过她的腿将她抱起来,这才发现她的裤腿也湿了大半截。“哎哟,裤子也打湿了。”拧起眉头歪过脑袋瞅了一眼,吴丽霞赶忙抱着她往主卧走,“先脱下来,我给你找条裤子穿。”
主卧算不上宽敞,只摆了衣柜、床和一张书桌,窗子向阳,也同屋里的其他角落一样,暖和干燥。打开衣柜底下的抽屉,吴丽霞蹲下身翻箱倒柜地找裤子。
许菡光着两条腿站在她身后等待,一双漆黑的眼睛慢腾腾地转了一周,把卧室的每处地方都打量一遍。她的视线最后落在床头柜上摆着的相框里。
黑白照,里面是个穿着警服的男警。
蹲在衣柜前的吴丽霞站起身,抖开一条短裤。
“我儿子的裤子。他也跟你一样,瘦得跟猴子似的。”她转过身对许菡笑了,拿上裤子走到她跟前,抓着裤腰带放低,示意她把脚踩进裤筒里,“你先穿着,回头我再给你买新的。”
抬起脚穿上裤子,许菡低下头看了看。裤腿又长又宽,遮掉了她半截小腿。
吴丽霞动手帮她把裤带子系紧,又理了理衣摆:“今天开始你就跟我睡。明天我把你的情况报上去,尽量让你下学期就开始正常上学。小孩子啊,学业最不能耽误。我看你之前也在自己看书,没错吧?”
许菡点头,见她起身把书包放上书桌,打开台灯,从抽屉里找出几张干净的纸和铅笔。
“先坐这里玩会儿吧,看会儿书画会儿画,东西随便用——或者你想在屋子里转转也行。我去厨房做饭,等下阿良回来了差不多就可以吃饭了。”她说着又回头瞧了眼许菡,“知道厕所在哪儿吧?想去就自己去,啊。”
等她一声不吭地点了头,吴丽霞才笑笑,揉一把她的脑袋,脱掉身上的警服外套,转身去厨房做饭。趿着拖鞋来到主卧门边,许菡看着她走进厨房,打开了灯。
外头依然暴雨如注。
回到主卧,许菡看了会儿躺在书桌上的纸笔,便悄悄走回了客厅。站在主卧门口能看见玄关紧合的大门,以及客厅茶几后头的藤条沙发。窗外天色已经暗下来,吴丽霞没有开客厅的灯,整间屋子只有厨房和主卧隐隐透出亮光。
她干站了一阵,又绕进主卧隔壁的小房间。
一张小床,一个书柜,一张书桌。这里的东西不比主卧多。许菡走到书桌跟前,看了眼胡乱摊在桌面上的练习本。封面的姓名那一栏里,歪歪扭扭地写着“万宇良”三个字。
反身要走,许菡却踢到了什么东西。她垂下脑袋看过去,是一本掉在地上的字帖。
弯下腰去捡它的时候,她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响。
“妈妈我回来了!”客厅响起男孩儿的喊声。
许菡直起身子,手里拿着那本字帖,僵在了原地。
吴丽霞的声音从厨房的方向传出来:“打伞了没有啊?”
“打了!”接着便是噔噔噔的脚步声。
不等许菡反应过来,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儿就出现在了副卧门前。
他跑得急,原是要冲进房间,猛然看清屋里多了个人,才匆匆刹住了脚步,睁大眼睛瞧着她。和许菡的扮相一样,他穿的短袖短裤,留着扎手的平头,胸前一片汗渍,一条胳膊下边还抱着一个滴着水的足球。
她在看他,他也在看她。两人大眼瞪小眼,谁都没吭声。
几秒钟过后,他回过身跑向厨房。
“妈妈我房里那是哪个!”
没过一会儿,吴丽霞便推着他来到次卧,顺道打开了墙上的开关。
顶灯闪烁两下,终于照亮了房间。许菡依旧竹竿似的立在书桌边,直勾勾地望向他。
“这就是阿良。”把男孩儿推到她面前,吴丽霞在胸前满是油渍的围裙上擦了擦手,又低头给他介绍,“阿良啊,这个小朋友以后跟我们住一起,就是我们家的人了。”说完还捏了捏他的肩膀,“你当哥哥,要保护好妹妹,知不知道?”
“哦。”不痛不痒地应了一声,万宇良上下打量许菡一番,最后看向她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你叫什么名字?”
身形一顿,吴丽霞抬头去看许菡。
小姑娘无动于衷地站着,仿佛没听见他的问题,神情麻木而沉默。
吴丽霞只好张张嘴,正要同万宇良解释,便忽然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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