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分 百草园-《鲁迅的故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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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宜公本名凤仪,改名文郁,考进会稽县学生员,后又改名仪炳,应过几次乡试,未中式。他看去似乎很是严正,实际却并不厉害,他没有打过小孩,虽然被母亲用一种叫做呼筱(音笑)的竹枝豁上几下的事情总是有过的。因为他寡言笑,小孩少去亲近,除吃酒时讲故事外,后来记得的事不很多。有一次大概是光绪辛卯(一八九一)年吧,他从杭州乡试回家,我们早起去把他带回来的一木箱玩具打开来看,里边有一件东西很奇怪,用赤金纸做的腰圆厚纸片,顶有红线,两面各写“金千两”字样,事隔多年之后才感到那箱玩具是日本制品,但是别的有些什么东西却全不记得了。此外有几张紫砂小盘,上有鲤鱼跳龙门的花纹,乃是闱中给月饼吃时的碟子,拿来正好作家事游戏,俗语云办人家。又一回记得他在大厅明堂里同两三个本家站着,面有忧色的在谈国事,那大概是甲午秋冬之交,左宝贵战死之后吧。他又说过,现在有四个儿子,将来可以派一个往西洋去,一个往东洋去做学问,这话由鲁老太太传说下来,当然是可靠的,那时读书人只知道重科名,变法的空气还一点没有,他的这种意见总是很难得的了。他说这话大抵也在甲午乙未这时候吧,因为他的四子生于癸巳六月,而他自己则是丙申九月去世的,距生于咸丰庚申,年三十七岁,乡下以三十六岁为本寿,意思是说一个人起码的寿命,犹如开店的本钱,他的生日在十二月,所以严格的说,整三十六年还差三个月。

    三一 介孚公

    介孚公本名致福,改名福清,光绪辛未由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后来改放外官,这里还是散馆就外放,弄不大清楚,须得查家谱,但据平步青说,他考了就预备卷铺盖,说反正至少是个知县。最初选的是四川荣昌县,他嫌远不去,改选江西金溪县。翰林外放知县在前清叫作老虎班,是顶靠硬的,得缺容易,上司也比较优容,可是因此也容易闹出意见来,介孚公当然免不了这一例。那时上司大概不是科甲出身,为他所看不起,所以不久就同抚台闹了别扭,不知道做了多少年月,终于被参劾,被改为教官。他不情愿坐冷板凳去看守孔庙,便往北京考取内阁中书,一直在做京官,到了癸巳年丁忧,才告假回家去。

    他在北京的情形现在已不能知道,偶然在王继香日记中庚寅这一册里看见有些记事,可作资料。如七月十一日项下云,“周介孚柬招十三饮。”十三日下午云,“飞鞚出海岱门,循城根至前门,令经南大街至骡马市,马疲泥涩,仆坐不动,怒叱之。久之始至广和居,则周介夫(原文如此)果已与客先饮,同席者汪笙叔鲍敦夫戚升淮陶秀充,略饮即饭,不烟而回。强敦夫同车,托词而止,及余车回,敦夫方步入门,盖敦以介夫境窘,故不坐车,而诘之则仍以他词饰,可谓诈矣。”介孚公在北京于同乡中与吴介唐鲍敦夫似还要好,王子献便不大谈得来,看日记中口气可知,但如介孚公的日记尚在,那么在那里面对于这些人他也一定是说的很不客气的吧。

    三二 介孚公二

    癸巳年春天介孚公携眷回家,住在西一的屋内,同来的是少子凤升,生母章已早死,年十二岁,妾潘,是和小姑母同年的,可以推定是二十六岁,介孚公是五十七岁。曾祖母于壬辰除夕去世,那时已有电报和轮船,所以不到一个月就赶到了家,这有一件确实的证据,因为曾祖母五七那一日,他大发脾气,经验着的人不会忘记,虽然现在知道的也只有我一个人了。

    那年乡试,浙江的主考是殷如璋和周锡恩,仿佛又记得副主考是郁昆,但郁是萧山人,所以是不确的。大概是六七月中,介孚公跑往苏州去拜访他们,因为都是什么同年,却为几个亲戚朋友去通关节,随即将出钱人所开一万两银子的期票封在信里,交跟班送到主考的船上去。那跟班是一个乡下人名叫徐福,因为学会打千请安,口说大人小的,以当“二爷”为职业,被雇带到苏州去办事,据说那时副主考正在主考船上谈天,主人收到了信不即拆看,先搁下了,打发送信的回去,那二爷嚷了起来,说里边有钱,怎么不给收条?这事便发觉了,送到江苏巡抚那里,交苏州府办理,介孚公知道不能躲藏,不久就去自首,移到杭州,住在司狱司里,一直监候了有七年,至辛丑一月,由刑部尚书薛允升附片奏请,依照庚子年刑部在狱人犯悉予宽免的例,准许释放,乃于是年二月回家,住在原来的地方。

    那时候凤升改名文治,已于丁酉年往南京,进了江南水师学堂,所以介孚公身边只剩了潘姨太太一人。她这人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地位不好,造成了许多人己两不利的事情。介孚公回家之后,还是一贯的作风,对于家人咬了指甲恶骂诅咒,鲁迅于戊戌离家,我也于辛丑秋天往南京,留在家里的几个人在这四年中间真是够受的了。介孚公于甲辰年夏天去世,年六十八岁。

    介孚公平常所称引的只有曾祖苓年公一个人,此外上自昏太后呆皇帝(西太后,光绪),下至本家子侄辈的五十四七,无不痛骂,那老同年薛允升也被批评为胡涂人,其所不骂的就只潘姨太太和小儿子,说他本来笨可原谅,如鲁迅在学堂考试第二,便被斥为不用功,所以考不到第一,伯升考了倒数第二,却说尚知努力,没有做了背榜,这虽说是例,乃是实在的事。

    三三 王府庄

    鲁迅自己说过,小时候有一个时期寄食于亲戚家,被人说作乞食。这便是癸巳秋后至甲午夏天的事情,亲戚家即是鲁老太太的母家,那时外祖父早已去世,只是外婆和两房舅舅而已。外祖父晴轩公,名希曾,是前清举人,在户部做过主事,不久告假回家,不再出去,他于甲申年去世,到那时正是十年了。偶然翻阅范啸风的《癸俄尺牍》稿本,中间夹着一张纸,上写答周介孚并贺其子入泮,下署鲁希曾名,乃是范君笔迹,代拟的一篇四六信稿,看来实在并不高明。可惜上边没有年月,依照别的尺牍看来,可能是光绪五六年(己卯庚辰)的事。信中有云,“弟自违粉署,遂隐稽山,蜗居不啻三迁,蠖屈已将廿载,所幸男婚女嫁,愿了向平,侄侍孙嬉,情娱垂晚。”又云,“弟有三娇,从此无白衣之客,君惟一爱,居然继黄卷之儿。”这里自述倒还实在,他有两个儿子,长字怡堂,次字寄湘,都是秀才,还有一个小孩们叫作“二舅舅”的,即是所说的侄儿,其名号却是忘记了。孙是怡堂的儿子,名佩绅,二舅舅的儿子名为佩紫,都比鲁迅要大三四岁。晴轩公的三个女儿,长适啸唫乡阮家,次适广宁桥郦家,三适东昌坊口周家,阮士升与郦拜卿都是秀才,这次伯宜公也进了学,所以信里那么的说,显出读书人看重科名的口气,在现今看来觉得很有点可笑了。

    鲁家的旧宅是在靠近海边,去镇塘殿不远的安桥头,规模狭小,连旧时那么重视的“文魁”匾额都没有地方挂,因此暂时移居在外边,写这信时是住在王府庄,与范啸风恰好是邻居。那地方口头叫作王浦庄,到底不知道那三个字是怎么写法,范啸风在《皇甫庄陈山庙社供田记》中说:“予乡皇甫庄在会稽县东三十里,或曰宋时为赵王府第,因以成庄,或曰是村权舆姓皇甫者居之,故曰皇甫庄。”在那村里范沈二姓居多,寄湘的外家姓沈,大抵因为这个关系,所以一时住在那里,鲁迅寄食的时候正是鲁宅在王府庄的最后的一年。

    三四 荡寇志的绣像

    鲁迅在大舅父处寄食,前半是在王府庄,后半则跟了鲁宅迁移,又到小皋埠去了。大舅父的住房只记得有楼房两间,他住在西边的前房里,平常不大出眠床来,因为他是抽雅片烟的,午前起得很迟,短衣裤坐在床上,吃点心吃饭就在一张矮桌上面,没有什么特别事情是不穿鞋下来的。他有一子一女,夫人是后母,无所出,是很寂寞的脸相,他们大概住在东边前房吧,那间房和楼下的情形几乎全不记得,只是后房里,因为看他们影写绣像,所以还没有完全忘记。鲁迅所画的完全的绣像有一套《荡寇志》,从张叔夜起头,一直足足有好几十幅。画只有鲁迅来得,后半幅的题词则延孙(佩绅的号)居一日之长,字写得不错,也帮着来影写,只有佩紫有一天试写一篇,有一两笔很粗笨难看,中途停止,由鲁迅补写完成,这纪念就留在册上。以前只晓得用尺八纸和荆川纸,这时在乡下杂货铺里却又买到一种蜈蚣(读若明公)纸,比荆川稍黄厚而大,刚好来影写大本的绣像,现在想起来也就是一张八开的毛太纸罢了。这《荡寇志》画像就是用这种纸影写的,原价大概是一文钱一张吧,草订成一大册,后来带回家去,不久以二百文卖给了别人。关于这事,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有这一节文章云:

    “最成片段的是《荡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都有一大本。后来,因为要钱用,卖给一个有钱的同窗了。他的父亲是开锡箔店的;听说现在自己已经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绅士的地位了。这东西早已没有了吧。”这位同窗名叫章翔耀,住在东昌坊口往西不远的秋官第地方,他的锡箔店在民国八年底还是开着,虽然以后情形不能知悉。《朝华夕拾》那文章虽是说三味书屋的事,《荡寂志》的图却确有年月可考,是在王府庄避难时所画的,但癸巳前后他都在三味书屋读书,所以那么地一总写在一起了。《西游记》图或者是在书房里所画,只是没有明白的记忆,因为关于那本绣像没有什么故事,也就容易见过忘记了。

    三五 娱园

    大概因为是王府庄的房屋典期已满,房东赎回去了的缘故吧,在癸巳年的年底鲁宅乃分别移居了,小舅父同了外祖母回到安桥头老家去,二舅父搬到鸡头山,大舅父则移往小皋埠,寄食的小孩们自然也跟了过去。那里也是一个台门,本是胡秦两家,大舅父的前妻出于秦氏,所以向秦家借了厅堂以西的一部分厢房来住。这胡秦合住的关系不大清楚,或者是胡家典得东部的一半也未可知,因为秦家后面有花园,不像是借用人家的房屋的。秦家主人本名树铦,字秋伊或秋渔,别号勉,记不清是举人还是进士了,他以诗画著名,虽然刊行的只有四卷《娱园诗存》,四分之三是别人的诗文,为娱园而作,而照着古文的通例,这介绍花园也说的并不周全。那时诗人早已死了,继承的是他的儿子少渔,即大舅父的内弟,小孩们叫他作“友舅舅”,倒很是说得来,大概因此之故鲁迅也就不再影画绣像了,时常跑去找他谈天。秦少渔也是抽雅片烟的,但是他并不通日在床上,下午也还照常行动,那时便找他画花,他算是传了家法,喜画墨梅,虽然他的工夫能及得秋渔的几分,那自然不能知道。他又喜欢看小说,买的很多,不是木板大本,大都是石印铅印的,看过都扔在一间小套房里,任凭鲁迅自由取阅,只是乱扔一堆,找寻比较费事,譬如六本八本一部,往往差了一本,要花好些时光才能找全,这于鲁迅有不少的益处,从前在家里所能见到的只是《三国》《西游》《封神》《镜花缘》之类,种种《红楼梦》,种种“侠义”,以及别的东西,都是无从见到的。此外游花园也是一种乐事,虽然那种蛐蛐笼式的构造并不怎么好玩,或者还不及百草园的有意思,但比在王府庄的时候总是活动得多了。被人家当乞食看待,或是前期的事,在这后期中多少要好一点,但是关于这事我全无所知,所以也不能确说。在小皋埠大约住了半年,于甲午年春夏之间,被叫回家去,鲁迅仍进三味书屋去读书,我于乙未年正月才去,从《中庸》上半本念起,所以在娱园的小说的益处一点都未能得到。

    三六 鲁家

    现在来把鲁家的事情简单的结束一下。怡堂的儿子延孙娶了东关金家的姑娘,她是鲁迅的小姑母的堂房小姑,由她做媒折了辈分嫁过去的,在怡堂去世不久之后延孙病故,他的夫人在民国以前也已亡故,没有子女。怡堂那位女儿早已出嫁,记得是南门李家,“李大少爷”是有名的外科医生,我就很请教过他,新郎是他的儿子叫李孝谐,又是鲁迅的三味书屋的同窗。寄湘生有四女一子,长女嫁在谁家未详,次女适沈,即是她母亲的内侄,三女适陈,四女未出阁前病殁。儿子名佩纹,在师范学校肄业,很是好学,稍有肺病,强令早婚,又医疗迟误,遂以不起。寄湘已衰老,亲属力劝纳妾,其次女为物色得一收房婢女生过小孩而遣出者,以为宜男,购得之后托鲁老太太代存,其时寄湘入京依其内亲沈吕生,希望得一职业,久之无所得,乃复回家,令遣妾不纳,未几,亦去世,承继鸡头山的佩紫之子为佩纹后,这大概是民国六七年间的事。

    安桥头的旧宅看来是中富农住屋的模样,中间出了读书中科第的人,改变了生活方式,但是不及一百年又复没落,其中虽有医药卫生的错误为其小原因,总之这大势是无可挽回的。现在鲁家的核心差不多复归于安桥头,经过土改以后,可能由正当状态再行出发,实行所谓卷土重来,庶几乎在地里扎得根下去,可以成为道地的安桥头人。偶记外婆家衰亡之迹,说到这里,其实对于他们的希望还在其次,我主要的意思乃是表示对于安桥头住屋的喜欢,觉得比台门屋要好得多,那岂不是乡下一家族的合理的住处么。

    三七 三味书屋

    癸巳上半年,鲁迅往三味书屋读书,他去那里是这年为始,还是从前一年就已去了呢,这已记不清楚了。自百草园至三味书屋真正才一箭之路,出门向东走去不过三百步吧,走过南北跨河的石桥,再往东一拐,一个朝北的黑油竹门,里边便是三味书屋了。书屋不在百草园之内,所以不必细写,只须一说那读书的两间房屋就行。我去读书是从乙未年起的,所记情状自然只能以那时为准,但可能前两年也是大概差不多的。书房朝西两间,南边的较小,西北角一个圆洞门相通,里面靠东一部分有地板,上有小匾曰“谈余小憩”,小寿先生洙邻名鹏飞在此设帐,教授两个小学生,即是我和寿禄年,外边即靠北的一大间是老寿先生镜吾名怀鉴的书房,背后挂一张梅花鹿的画,上有匾曰“三味书屋”。老寿先生的大儿子涧邻名鹏更,在乡间坐馆,侄儿孝天同住一门内,则在迤北一间书房开馆授徒,后来往上海专编数学书,不再教读了。

    老寿先生教的学生很多,有南门的李孝谐,秋官第许姓,又余姓身长头小绰号“小头鬼”的,都是大学生,桌子摆在西窗下一带,北墙下是鲁迅和勇房族叔仁寿,南墙下是中房族弟寿升,商人子弟的胡某和章翔耀,他的桌子已在往小园去的门口了,还有中房族兄寿颐,桌子不知道放在那里,可能是在北墙下靠东的地方吧。从北京跟了介孚公回家的凤升也于乙未年去上学,他于癸巳上半年同我在厅房里从仁房族叔伯文读书,中途停顿,这时才继续前去,书桌放在“谈余小憩”的西北窗下,但书还是由老寿先生教读的。

    三八 老寿先生

    老寿先生是本城中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可是并不严厉,他的书房可以说是在同类私塾中顶开通明朗的一个。他不打人,不骂人,学生们都到小园里去玩的时候,他只大声叫道:“人都到那里去了?”到得大家陆续溜回来,放开喉咙读书,先生自己也朗诵他心爱的赋,说什么“金叵罗,颠倒淋漓伊,千杯未醉荷……”,这情形在《朝华夕拾》上描写得极好,替镜吾先生留下一个简笔的肖像。先生也替大学生改文章即是八股,可是没有听见他自己念过,桌上也不见《八铭塾钞》一类的东西,这是特别可以注意的事。先生律己严而待人宽,对学生不摆架子,所以觉得尊而可亲,如读赋时那么将头向后拗过去,拗过去,更着实有点幽默感。还有一回先生闭目养神,忽然举头大嚷道,“屋里一只鸟(都了切),屋里一只鸟!”大家都吃惊,以为先生着了魔,因为那里并没有什么鸟,经仔细检查,才知道有一匹死笨的蚊子定在先生的近视眼镜的玻璃外边哩。这蚊子不知是赶跑还是捉住了,总之先生大为学生所笑,他自己也不得不笑了。

    《朝华夕拾》上说学生上学,对着那三味书屋和梅花鹿行礼,因为那里并没有至圣先师或什么牌位,共拜两遍,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是拜先生,那时先生便和蔼地在一旁答礼。行礼照例是“四跪四拜”,先生站在右边,学生跪下叩首时据说算在孔子账上,可以不管,等站起作揖,先生也回揖,凡四揖礼毕。元旦学生走去贺年,到第二天老寿先生便来回拜,穿着褪色的红青棉外套(前清的袍套),手里拿着一叠名片,在堂前大声说道,“寿家拜岁。”伯宜公生病,医生用些新奇的药引,有一回要用三年以上的陈仓米,没有地方去找,老寿先生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一两升,装在“钱搭”里,亲自肩着送来。他的日常行为便是如此,但在现今看去觉得古道可风,值得记载下来,还有些行事出自传闻,并非直接看见,今且从略。

    三九 广思堂

    三味书屋里虽然备有戒尺,有罚跪的规则,却都不常用。罚跪我就没有看见过,在我上着学的这两年里,戒方则有时还用,譬如有人在园里拿了腊梅梗去撩树上的知了壳(蝉蜕),给他看见了,带到书房里,叫学生伸出手来,他拿戒方轻轻的扑五下,再换一只手来扑五下了事。他似乎是用蒲鞭示辱的意思,目的不在打痛,不像别的私塾先生打手心要把手背顶着桌角,好似捕快在拷打小偷的样子。仁房的伯文在乡下坐馆,用竹枝打学生的脊背,再给洒上擦牙齿的盐,立房的子京,把学生的耳朵放在门缝里夹,仿佛是小孩的轧核桃,这固然是极端的例,但如统计起来,说不定还是这一类为多,因为这里就有两位仁兄,三味书屋却只是一例。在百草园往东隔着两三家有广思堂王宅,是一个破落的大台门,大厅烧了就只剩一片空地,偏西的厢房里设着私塾,先生当然姓王,逸其名字,大家只叫他的绰号“矮癞胡”,他打手心便是那么打的,又有什么撒尿签,大概他本是模仿古人出恭入敬牌的办法的吧,但学生听了这传说大为愤慨,因为三味书屋完全自由,大小便径自往园里去,不必要告诉先生的。有一天中午放学,鲁迅和章翔耀及二三见义勇为的同学约好,冲进“矮癞胡”的书房去,师生都已散了,大家便攫取笔筒里撒尿签撅折,将朱墨砚覆在地上,笔墨乱撒一地,以示惩罚。“矮癞胡”未必改变作风,后事如何,却已忘记了。

    三味书屋对于学生最严重的处分是退学,学生中间称为推出去。曾经有过一个实例,这人即是中房的寿升,号日如,是鲁迅的堂兄弟。老寿太太作客回来,先生帮着去从船里拿东西,寿升说道,先生给师母拎香篮哩。恰巧为先生所听见,决定把他推出去,虽然经寿升的叔父来道歉说情,终于没有成功。先生对于自己儿子也用同一方法,有一次大概鹏更的岁考成绩不好吧,先生叫他不必再读书了,将他的书册笔砚收起,捧着往里走,鹏更跟在后面说,“爹爹,我用功者,我用功者!”这事后来大约和解了结,但印象留着很深,鹏更虽然也是名秀才,大家看见他狼狈讨饶的情形以后,对于这位师兄的敬意就不免大为减少了。

    四〇 贺家武秀才

    三味书屋的学生相当规矩,这于先生是很有名誉的,他们在书房里没有打过架,有的犯规,也只是如上文所说,往园里去撩树上的知了壳,若是偷偷的画花,或者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头上做戏,先生不会发见,更是没有关系了。但在外边还不免要去闹事,惩罚“矮癞胡”先生的事情已经说过,其次是惩罚贺家武秀才,这件事可能闹大,可是幸而居然能够避免。原因是有人报告,小学生走过绸缎弄的贺家门口,被武秀才所骂或是打了,这学生大概也不是三味书屋的,大家一听到武秀才,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觉得讨厌,他的欺侮人是一定不会错的,决定要打倒他才快意。这回计划当然更大而且周密了,约定某一天分作几批在绸缎弄集合,章翔耀仍然是首领之一,鲁迅还特地去从楼上把介孚公做知县时给金溪县民壮挂过的腰刀拿了出来,隐藏在大褂底下,走到贺家门口去。这腰刀原是一片废铁,当然没有开口,但打起架来就是头上凿一下,也会开一个窟窿,不能不说是很有危险的事。但是这几批人好像是《水浒》的好汉似的,分散着在武秀才门前守候,却总不见他出来,可能他偶尔不在,可能他事先得到消息,怕同小孩们起冲突,但在这边认为他不敢出头,算是屈服了,由首领下令解散,各自回家。这一仗没有打成,参加的学生固然是运气,实在还是三味书屋之大幸,因为否则将使得老寿先生教书的牌子大受损伤,虽然这并非他管教不严之故,从另一方面来说,学生要打抱不平,还有点生气,正是书房的光荣,若是在广思堂受撒尿签的统治既久,一点没有反抗的精神,自然不会去闹事,却也变成了没有什么用处的人了。

    四一 沈家山羊

    “从家里到塾中不过隔着十几家门面,其中有一家的主人头大身矮,家中又养着一只不经见的山羊(后来才知道这是养着厌禳火灾的),便觉得很有一种超自然的气味。同学里面有一个身子很长,虽然头也同平常人差不多少,但在全身比例上就似乎很小了。又有一个长辈,因为吸雅片烟的缘故,耸着两肩,仿佛在大衫底下横着一根棒似的。这几个现实的人在那时看了都有点异样,于是拿来戏剧化了,在有两株桂花树的院子里扮演这日常的童话剧。大头不幸的被想象为凶恶的巨人,带领着山羊,占据了岩穴,扰害平人,小头和耸肩的两个朋友便各仗了法力去征服他,小头从石窝缝中伸进头去窥探他的动静,耸肩等他出来,只用肩一夹,就把他装在肩窝里捉了来了。这些思想尽管荒唐,而且很有唐突那几位本人的地方,但在那时觉得非常愉快,我们也扮演喜剧,如打败贺家武秀才之类,但总是太与现实接触,不能感到十分的喜悦,所以就经验上说,这大头剧要算第一有趣味了。”

    这是我在一九二三年所写关于儿童剧的一节话,正说及三味书屋的事,现在可以用在这里,只将那几位本人说明白了就好。小头即是上文说过的余姓大学生,当初大家对他印象很不好,有一次互相嘲弄,他在纸上画了一个脸,说这是某人,我们这边的人便去告诉先生,急得他吃吃辩说,“学生弗会画菩萨头,”样子非常狼狈,这之后忽然对他谅解,童话剧中拉他来做了同盟军了。养山羊的是沈家,即在王广思之东,主人沈老八与周家还有点老亲,但是样子生得奇怪,他家的山羊常在路旁吃刺苋,章翔耀等人要去骑它,往往为那看羊的独眼老婆子所骂,把大头派为凶人的原因一半即在于此。耸肩的是中房的芹侯,通称“廿八公公”,是祖父辈最小的一个,人很聪明,学过英文,会得照相修钟表。就只是雅片瘾大,以致潦倒不堪,这里派他的脚色别无理由,单是因为他的肩头耸得特别的高而已。

    四二 童话

    在阿耳考忒夫人的小说《小女人》里有这几句话:“在仓间里的演剧,是最喜欢的一种娱乐。我们大规模的排演童话。我们的巨人从阁楼上连走带跌的下来,在甲克把缠在梯子上的南瓜藤当作那不朽的豆干砍断了的时候。灰丫头坐了一个大冬瓜驰驱而去,一支长的黑香肠经那看不见的手拿来长在浪费了那三个愿望的婆子的鼻头上。”

    西洋的小孩有现成的童话书,什么《杀巨人的甲克》,《灰丫头》,以及《三个愿望》等,拿来排演并不费事,我们没有这些,只是口耳相承的听到过“蛇郎”和“老虎外婆”等几个故事,不知怎的也没有兴趣演,可是演童话剧的趣味还是有的,结果是自己来构造,如那大头便是一例。说也奇怪,那平凡现实的几个人,拿来拼凑一下,做成一段妖怪故事,虽然不能说没有《西游》的影响,但整个儿还是童话的空气,在《西游》中也只是有稚气的一二段才可以比拟得上。在乙未年鲁迅是十五岁了,对于童话分子(虽然那时还没有这名目)还很是爱好,后来利用那些题材,写成《故事新编》,正不是无因的事吧。

    前几年我写了些讲儿童生活的打油诗,其一首云:“幻想山居亦大奇,相从赤豹与文狸,床头话久浑忘睡,一任檐前拙鸟飞。”注云,“空想神异境界,互相告语,每至忘寝。儿童迟睡,大人辄警告之曰,‘拙鸟飞过了,’谓过此不睡,将转成拙笨也。”这里边也有本事,有一时期鲁迅早就寝而不即睡,招人共话,最普通的是说仙山。这时大抵看些《十洲》《洞冥》等书,有“赤蚁如象”的话,便想象居住山中,有天然楼阁,巨蚁供使令,名阿赤阿黑,能神变,又炼玉可以补骨肉,起死回生,似以神仙家为本,而废除道教的封建气,完全童话化为以利用厚生为主的理想乡,每晚继续的讲,颇极细微,可惜除上记几点之外全都已记不得了。伯宜公的病大概是起于乙未年,但当时还觉得不太严重,所以大家有此兴致,到了次年情形就很有些不同了。

    四三 祖母

    关于祖母的事,须要略为补说一下。前一个祖母姓孙,母家在偏门外跨湖桥,是快阁的左邻,她的生卒年月记在家谱,不及查考,只于咸丰戊午(一八五八)年生一女,庚申(一八六〇)年生伯宜公,大约不久去世了。后来的祖母姓蒋,母家在昌安门外鲁墟,恰巧也是放翁的故里,生于道光壬寅(一八四二)年,至宣统庚戌(一九一〇)年去世,寿六十九岁。她有一个女儿,是同治戊辰(一八六八)年生的,比鲁迅才大十二三岁,性情又和善,所以同小侄儿们特别要好,大家跟着她游戏说故事,到她出嫁那一天,小孩不让她走,有的要同她坐了轿子去。夫家在东关姓金,姑夫名雨辰,是个秀才,因为是独子,左耳上戴着小金环,显得有点女性似的,但他们夫妇感情很好,有一个女儿阿珠,是光绪辛卯(一八九一)年生的。但是姑妇之间总不免有些问题,癸巳年介孚公下狱后又听到传闻,亲家公有什么闲话,他便大怒,严命家中与金家绝交,这事固难实现,但使得关系更坏,至次年甲午八月小姑母以难产去世,这悲剧才算结束了。她病中谵语,说有红蝙蝠来迎接,鲁迅后来特为作文讨红蝙蝠,或是诘责神明,为何不使好人有寿,语多不逊。不过小姑母的死对于小孩们固是一个打击,在祖母这打击乃是更大而且彻底的了。她本是旧式妇女抱着黑暗的人生观的,做了后母没有自己的儿子,这一个女儿才是一线的光明,现在完全的灭了。她固然常于什么菩萨生日,点起一对三拜蜡烛三支线香,跪在大方凳上向天膜拜,却不念佛或上庙烧香去,有一回近地基督教女教士来传道,劝她顾将来救灵魂,她答道,“我这一世还顾不周全,那有工夫去管来世呢。”她的后半生,或者如外国诗人所说的病狼大旨有点相像吧。

    四四 祖母二

    祖母蒋老太太于辛亥前一年去世,鲁迅正在杭州两级师范学堂做教员,所有丧葬的事都由他经理,我没有能够回来,凤升改名文治,在江南水师的什么兵轮上当二管轮(通称二伡)吧,大概是后来奔丧去的。那时的事情本来我不知道,在场的人差不多已死光了,可是碰巧在鲁迅的小说里记录有一点,在《彷徨》里所收的一篇《孤独者》中间。这里的主人公魏连殳不知道指的是什么人,但其中这一件事确是写他自己的。连殳的祖母病故,族长,近房,祖母的母家的亲丁,闲人,聚集了一屋子,筹画怎样对付这承重孙,因为逆料他关于一切丧葬仪式是一定要改变新花样的。聚议之后大概商定了三大条件,要他必行,一是穿白,二是跪拜,三是请和尚道士做法事。总而言之,是全部照旧。哪里晓得这“吃洋教的新党”听了他们的话,神色也不动,简单的回答道,“都可以的。”大殓之前,由连殳自己给死者穿衣服。“原来他是一个短小瘦削的人,长方脸,蓬松的头发和浓黑的须眉占了一脸的小半,只见两眼在黑气里发光。那穿衣也穿得真好,井井有条,仿佛是一个大殓的专家,使旁观者不觉叹服。寒石山老例,当这些时候,无论如何,母家的亲丁是总要挑剔的;他却只默默地,遇见怎么挑剔便怎么改,神色也不动。”入殓的仪式颇为烦重,拜了又拜,女人们都哭着说着,连殳却始终没有落过一滴泪,只坐在草荐上,两眼在黑气里闪闪地发光。大殓完毕,大家都怏怏地,似乎想走散,但连殳还坐在草荐上沉思。“忽然,他流下泪来了,接着就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这篇是当作小说发表的,但这一段也是事实,从前也听到鲁老太太说过,虽然没有像这样的叙述得有力量。所谓近房当然是指诚房的“衍太太”,祖母母家的亲丁是她的内侄,这位单名一个珍字,号叔田,小孩叫他玉叔叔。他最喜欢挜酒,伯宜公很爱喝酒而厌恶人强劝,常训诲儿子们说,“你们到鲁墟去,如玉叔叔挜酒,一口都不要喝,酒盅满了也让它流在桌子上面。”他们表兄弟的性情本来就是不相合的。

    四五 关于穿衣服

    祖母大殓之前,鲁迅自己给死者穿衣服。这穿衣服的事,实在很不容易,仿佛要一种专门本领,其实也只是精细与敏捷,不过常人不大能够具备或使用罢了。别处的情形不知道,乡下的办法是死者的小衫裤先穿好,随后把七件九件以至十一件的寿衣次第在一支横竹竿上套好,有的是由孝子代穿的,拿去从下向上的将两手放在袖子里,整理好领口,便可以一件件裹好,结上替代纽扣的带子,大事就告成了。在殡仪馆出现以前,大殓专家计有两种,其一是裁缝,其二是土工。但是用裁缝的须得是大绅商,他们要用丝绵包裹尸首,使得骨胳不散,有如做木乃伊之大费工本,不是一般人所能担当,土工则善于收拾破碎变作的尸体,又是别有一功的。所以平常人家总是由亲人动手,亲族加以帮助,在这中间会得穿衣服的人虽然不是凤毛麟角,总之也是很不易得的了。

    话虽如此,有些事情也是很难说的。台门里的子弟本来都是少爷,可是也有特别的人,会得这些特别的事,伯宜公就是其一人。在这上边可以同他相配的,是中房的一位族兄慰农,他们两人有一回曾为本家长辈(大概是慰农的叔伯辈吧)穿衣服,棋逢敌手,格外显得出色,好些年间口碑留在三台门里。他们别的事也都精能,常被邀请帮忙,但是穿衣服这种特殊的事,非自告奋勇,人家不好请求,只有甲午八月他赴金家妹子之丧,由他给穿衣服,这是一生中最后的一次了。他在那里也是母家的亲人,可是并不挑剔什么,只依照祖母的意见,请求建设了一个水陆道场。伯宜公平常衣着都整齐,早起折裤脚系带,不中意时反复重作,往往移晷,这是小事情,却与穿衣服的事是有连系的。鲁迅服装全不注意,但别有细密处,描画,抄书稿,折纸钉书,用纸包书,都非常人所能及,这也与伯宜公是一系的,虽然表现得有点不同。

    四六 阿长的结局

    顺便来一讲阿长的死吧。长妈妈只是许多旧式女人中的一个,做了一辈子的老妈子(乡下叫作“做妈妈”),平常也不回家去,直到了临死,或者就死在主人家里。她的故事详细的写在《朝华夕拾》的头两篇里,差不多已经因了《山海经》而可以不朽了,那里的缺点是没有说到她的下落,在末后一节里说:

    “我的保姆,长妈妈即阿长,辞了这人世,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吧。我终于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经历;仅知道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她大约是青年守寡的孤孀。”这篇文章是一九二六年所写的,阿长死于光绪己亥即一八九九年,年代也差不多少,那时我在乡下,在日记上查到一两项,可以拿来补充一下。

    戊戌(一八九八)年闰三月十一日,鲁迅离家往南京进学堂去。同年十一月初八日,四弟椿寿以急性肺炎病故,年六岁。这在伯宜公去世后才二年,鲁老太太的感伤是可以想象得来的,她叫木匠把隔壁向南挪动,将朝北的后房改作卧室,前房堆放什物,不再进去,一面却叫画师凭空画了一幅小孩的小像,挂在房里。本家的远房妯娌有谦少奶奶,平常同她很谈得来,便来劝慰,可以时常出去看戏排遣。那时只有社戏,雇船可以去看。在日记上己亥三月十三日项下云,“晨乘舟至偏门外看会,下午看戏,十四日早回家。”又四月中云:

    “初五日晨,同朱小云兄,子衡伯叔,利宾兄下舟,往夹塘看戏,平安吉庆班,半夜大雨。”

    “初六日雨中放舟至大树港看戏,鸿寿堂徽班,长妈妈发病,辰刻身故,原船送去。”

    长妈妈夫家姓余,过继的儿子名五九,是做裁缝的,家住东浦大门溇,与大树港相去不远。那船是一只顶大的“四明瓦”,撑去给她办了几天丧事,大概很花了些钱。日记十一月廿五日项下云,“五九来,付洋二十元,伊送大鲢鱼一条,鲫鱼七条,”他是来结算长妈妈的工钱来的,至于一总共付多少,前后日记有断缺,所以说不清楚了。

    四七 阿长的结局二

    关于前回的事,还有补充说明之必要。那一次看戏接连两天,共有两只大船,男人的一只里的人名已见于日记,那女人坐的一只船还要大些,鲁老太太之外,有谦少奶奶和她的姑蓝太太,她家的茹妈及其女毛姑,蓝太太的内侄女。《朝华夕拾》中曾说及一个远房的叔祖,他是一个胖胖的,和蔼的老人,爱种一点花木,他的太太却正相反,什么也莫名其妙,曾将晒衣服的竹竿搁在珠兰的枝条上,枝折了,还要愤愤地咒骂道,“这死尸!”所说的老人乃是仁房的兆蓝,字玉田,蓝太太即是他的夫人,母家丁家衖朱姓,大儿子小名曰谦,字伯,谦少奶奶的母家姓赵,是观音桥的大族,到那时却早已败落了。她因为和鲁老太太很要好,所以便来给鲁迅做媒,要把蓝太太的内侄孙女许给他,那朱小云即是后来的朱夫人的兄弟。长妈妈本来是可以不必去的,反正她不能做什么事,鲁老太太也并不当做用人看待,这回请她来还是有点优待的意思,虽然这种戏文她未必要看。她那时年纪大概也并不怎么大,推想总在五十六十之间吧,平常她有羊癫病即是癫痫,有时要发作,第一次看见了很怕,但是不久就会复原,也都“司空见惯”,不以为意了。不意那天上午在大雨中,她又忽然发作,大家让她躺倒在中舱船板上,等她恢复过来,可是她对了鲁老太太含糊的说了一句,“奶奶,我弗对者!”以后就不再作声,看看真是有点不对了。

    大树港是传说上有名的地方,据说小康王被金兵追赶,逃到这里,只见前无去路,正在着急,忽然一棵大树倒了下来,做成桥梁,让他过去,后来这树不知是又复直起,还是掉下水去了。那一天舱位宽畅,戏班又好,大家正预备畅看的时候,想不到这样一来,于是大船的女客只好都归并到这边来,既然拥挤不堪,又都十分扫兴,无心再看好戏,只希望它早点做完,船只可以松动,各自回家,经过这次事件之后,虽然不见得再会有人发羊癫病,但开船看戏却差不多自此中止了。

    四八 山海经

    如《朝华夕拾》上所说,在玉田老人那里他才见到了些好书。“在我们聚族而居的宅子里,只有他书多,而且特别。制艺和试帖诗自然也是有的;但我却只在他的书斋里,看见过陆玑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还有许多名目很生的书籍。我那时最爱看的是《花镜》,上面有许多图。他说给我听,曾经有过一部绘图的《山海经》,画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但是他自己有书,乃是始于阿长的送他一部《山海经》。《朝华夕拾》上云:

    “这四本书,乃是我最初得到,最为心爱的宝书。”

    “书的模样,到现在还在眼前。可是从还在眼前的模样来说,却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本子。纸张很黄;图像也很坏,甚至于几乎全用直线凑合,连动物的眼睛也都是长方形的。但那是我最为心爱的宝书,看起来,确是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一脚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没有头而‘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还要‘执干戚而舞’的刑天。”

    “此后我就更其搜集绘图的书,于是有了石印的《尔雅音图》和《毛诗品物图考》,又有了《点石斋丛画》和《诗画舫》。《山海经》也另买了一部石印的,……木刻的却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失掉了。”这里说前后两段关系很是明白,阿长的描写最详细,关于玉田虽只是寥寥几行,也充满着怀念之情,如云,“这老人是个寂寞者,因为无人可谈,就很爱和孩子们往来,有时简直称我们为‘小友’。”这种情事的确是值得记念的,可是小时候的梦境,与灰色的实生活一接触就生破绽,丙申年伯宜公去世后,总是在丁酉年中吧,本宅中的族人会议什么问题,长辈硬叫鲁迅署名,他说先要问过祖父才行,就疾言厉色的加以逼迫。这长辈就是那位老人。那时我在杭州不知道这事,后来看他的日记,很有愤怒的话。戊戌六月老人去世,鲁迅已在南京,到了写文章的时候,这事件前后相隔也已有三十多年了。

    四九 山海经二

    鲁迅与《山海经》的关系可以说很是不浅。第一是这引开了他买书的门,第二是使他了解神话传说,扎下创作的根。这第二点可以拿《故事新编》来做例子,那些故事的成分不一样,结果归到讽刺,中间滑稽与神话那么的调和在一起,那是众所周知的事了。嫦娥奔月已经有人编为连环图画,后羿的太太老是请吃乌鸦炸酱面,逼得她只好吞了仙丹,逃往冰冷的月宫去,看惯了不以为奇,其实如不是把汉魏的神怪故事和现代的科学精神合了起来,是做不成功的。可惜他没有直接利用《山海经》材料,写出夸父逐日来,在他的一路上,遇见那些奇奇怪怪的物事,不但是一脚的牛,形似布袋的帝江,就是贰负之尸,和人首蛇身衣紫衣的山神(虽然蛇身怎么穿紫衣,曾为王崇庆在《山海经释义》中所笑),也都可以收入,好像目连戏中的街坊小景,那当成为一册好玩的书,像《天问图》似的,这在他死后就再也没有人能做或肯做的了。

    阿长的《山海经》大概在癸巳年以前,《毛诗品物图考》初次在王府庄看见,所以该是甲午年所买,《尔雅音图》系旧有,不知伯宜公在什么时候买来的。木板大本却是翻刻的《花镜》,从中房族兄寿颐以二百文代价得来,那时他已在三味书屋读书,所以年代也该是甲午吧。此外有图的书先后买来的,有《海仙画谱》,《百将图》,《点石斋丛画》,《诗画舫》,《古今名人画谱》,《海上名人画稿》,《天下名山图咏》,《梅岭百鸟画谱》,都是石印本。又王冶梅的《三十六赏心乐事》,马镜江的《诗中画》,和《农政全书》本的王磐的《野菜谱》,大概因为买不到的缘故,用荆川纸影写,合订成册,可以归在一类。在戊戌前所买的书还有《郑板桥集》,《徐霞客游记》,《阅微草堂笔记》,《淞隐漫录》,影印宋本《唐人合集》,《金石存》,《酉阳杂俎》,这些也都是石印本,只有《徐霞客》是铅印,《酉阳杂俎》是木板翻刻本。书目看去似乎干燥杂乱,但细看都是有道理的,这与后来鲁迅的工作有关联,其余的可惜记不得了,所以不能多举几种出来。

    五〇 仁房的大概

    关于各房的事未曾说及,现在因为讲到玉田,所以把仁房提前来一说吧。仁房底下也分作三派,以礼义信为名。礼房的长辈已先死,剩下的是十三世,那里又分两房,长房三弟兄,以小名为号,六四字菉史,四七字思蕺,五十字衍生,只有六四娶妻成家,有子名连元,字利宾,女名阿云。次房子衡,小名曰惠,过四十后始娶,有子女,名字不具详。义房十二世弟兄甚多,在癸巳前后只存花塍,是个秀才,椒生名庆蕃,是举人,玉田是秀才,藕琴在陕西。椒生有二子,长伯文,次仲翔,是秀才,玉田有二子,长伯是秀才,次仲阳。花塍无子,以伯文为后,信房十二世吉甫在平湖做教官,死于任所,无子女,以仲阳为后。那时住屋分配,第四进五进东头两幢归于礼房,中部是义信两房的,因承继关系差不多都为义房所有了。那里也是一个小堂前,西边后房花塍死后,为椒生住室,后房是玉田所居,将廊下隔断,改造为小书房,南窗下放着书桌,鲁迅所说各种名目很生的书籍,便是在这地方看见的。那小堂前和小书房其实即与兴房的东一东二正相对,中间是一个不大的明堂,却用曲尺形的高墙隔开了,南面只剩了一条狭长的天井,北面的小明堂也就并不宽大,阳光不多,这于爱种珠兰建兰的人是很不方便的。从白板门出去,走过大堂前,弯到那里去很有一大段路,但如没有那墙,就只有一个院子之隔,不过十步左右而已。戊戌以后,伯夫人为得慰问鲁老太太丧儿之痛,时相过从,那时玉田公也去世了,她有时候便隔着墙叫话,问候起居,吃过饭没有,便是利用这房屋特别的构造,若是两间相并的房间,倒反而不能那么容易传声了。

    五一 玉田

    玉田进秀才时,名兆蓝,这与他的小名蓝和玉田的号是相合的,后来有一时他改名瀚清,玉田也改了一字成为玉泉,又别号琴逸,我曾买到他的一部遗书,翻刻小本的《日知录集注》,书面有他的题字,就用这个别号,和“玉泉”与“臣瀚清印”的两方印章。介孚公点了翰林的时候,族中从兄弟有的改名用“清”字排行,如这“瀚清”是合格的,但子京本名致祁,与介孚公旧名致福原是排行,却改名为福畴,硬用福字去做排行,忘记了这是人家的小名,弄成了笑话,可是他自以为是,后来一直还是使用着。

    玉田去世很早,我赶不上同他往来,所以他的学问志趣不很明了,所记得的只是在他那里看见过《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和《笃素堂文集》,那桐城张氏父子的处世哲学还不能理解,其中一卷饭有十二合说却觉得有意思,虽然那里说的是些什么话,于今也完全忘记了。后来收集本乡人的著作,得着两册一部瘦吟庐诗抄,也是他的旧藏,从这零星的材料推测起来,他大概是一个较有学问艺术趣味的文人,虽是没有什么成就,但比那时只知道做八股的知识阶级总是好得多了。

    鲁迅手抄本中有一册《鉴湖竹枝词》,共一百首,是玉田所著,乃是从手稿中抄出来的,卷末有小字记年月,侄孙樟寿谨录字样,大概是戊戌前半年吧,已在那次族中会议之后,但对他的感情还仍是很好,这也很可注意,可知他给鲁迅的影响不浅,关系始终不坏。在旧日记中梅里尖扫墓项下,抄有一首竹枝词云,“耸尖遥瞻梅里尖,孤峰高插势凌天,露霜展谒先贤兆,诗学开科愧未传。”原注云,“先太高祖韫山公讳璜,以集诗举于乡。”诗并不佳,只是举例罢了,韫山公是第六世,坟墓在梅里尖地方。

    五二 藏书

    这里笔又要岔开去,一谈家中旧有的藏书了。鲁迅在说玉田的地方曾云,“在我们聚族而居的宅子里,只有他书多,而且特别,”这就间接的把自己家里也评定在里边了。在有些本家的房间里,的确看不到什么书,除了一本上写“夜观无忌”四字的时宪书,乡下只叫作历日本,也不叫黄历。这边算是书香人家,当然不至于那样,可是书并不能说多,而且更其缺少特别的书,换句话说就是制艺试帖关系以外的名目很生的书籍。可能有些是毁于太平天国之战,有些是在介孚公的京寓吧,总之家里只有两只书箱,其一是伯宜公所制的,上面两个抽屉,下面两层的书橱,其二是四脚的大橱,放在地上比人还高,内中只分两格,一堆书要叠得三尺高,不便拿进拿出,当作堆房而已。橱里的书籍可以列举出来的,石印《十三经注疏》,图书集成局活字本四史,《纲鉴易知录》,《古文析义》,《古唐诗合解》为一类,《康熙字典》大本和小本的各一部,也可以附在这里。近人诗文集大都是赠送的,特别的是《洗斋病学草》和《娱园诗存》,上有伯宜公的题识,《说文新附考》,《诗韵释音》,虽非集子也是刻书的人所送,又是一类。此外杂的一类,如《王阳明全集》,谢文节集,《韩五泉诗》,《唐诗叩弹集》,《制义丛话》,《高厚蒙求》,《章氏遗书》即《文史通义》,《癸巳类稿》等。现在末一种书尚存,据说是伯宜公的手泽书,虽然没有什么印记,实在那些书中也就是这最有意义,至今还可以看得,《叩弹集》也还在,这是晚唐诗的选集,同类的书不多,但少有时间与兴趣去看它了。这与玉田的书相比,其启发诱掖的力量当然要小不少,但很奇怪的是有一部科举用书,想不到其力量在上记一切之上。这是石印的经策统纂,石印中本,一共有好几十册,是伯宜公带到考场里去用的,但里边收的东西很不少,不但有陆玑《诗疏》丁晏校本,还有郝氏《尔雅义疏》,后面又收有《四库提要》的子集两部分,这给予很大的影响,《四库简明目录》之购求即是从这里来的。经策统纂本来是十夹板吧,改用定做的小木箱装盛,不可思议地经过好些灾难却还是保存着。

    五三 抄书

    没有什么好书,可以引起小孩读书的兴趣,但是他们自己能活动时,也可以利用,有如大人的破朝靴,穿了会得跳钟馗捉鬼,表现得很好玩的。这总在癸巳以前,在曾祖母卧室的空楼上,南窗下放着一张八仙桌,鲁迅就在那里开始抄书的工作。说也奇怪,房间与桌椅空闲的也有,小孩却一直没有自己的书桌,不用说什么自修室了,这是乡下风习如此,反正功课都在书房里做了,并没有宿题带回家来的。至于读夜书,那是特别热心科举的人家才有,伯宜公自己不曾看见在读八股,所以并不督率小孩,放学回来就让他们玩去好了。那时楼上有桌子,便拿来利用,后来鲁迅影写《诗中画》,是在桂花明堂廊下,那里也有桌子一两张闲放着。最初在楼上所做的工作是抄古文奇字,从那小本的《康熙字典》的一部查起,把上边所列的所谓古文,一个个的都抄下来,订成一册,其次是就《唐诗叩弹集》中抄寻百花诗,如梅花桃花,分别录出,这也搞了不少日子,不记得完成了没有。这些小事情关系却是很大。不久不知道是不是从玉田那里借来了一部唐代丛书,这本是世俗陋书,不大可靠,在那时却是发见了一个新天地,这里边有多少有意思的东西呀。我只从其中抄了侯宁极其实大概是陶谷假造的百药谱和于义方的《墨心符》,鲁迅抄得更多,记得的有陆羽《茶经》三卷,陆龟蒙的《耒耜经》与《五木经》等。这些抄本是没有了,但现存的还有两大册《说郛录要》,所录都是花木类的谱录,其中如竹谱笋谱等五六种是他的手抄,时代则是辛亥年春天了。不知道在戊戌前的哪一年,买到了一部二酉堂丛书,其中全是古逸书的辑本,有古史传,地方志,乡贤遗集,自此抄书更有了方向,后来《古小说钩沉》与《会稽郡故书杂集》就由此出发以至成功,虞喜谢沈等人的遗文则尚未能成就。那些谱录的抄写,全是在做这辑录工作时候的副产物,而其线路则是与最初《茶经》有关连的,这类东西之中他想校勘《南方草木状》和《岭表录异》,有过若干准备,却可惜也终于未曾做成。

    五四 椒生

    鲁迅于戊戌年春间往南京进学堂去,这与仁房的椒生很有关系,现在要来说明一下。椒生名庆蕃,小名曰庆,鲁迅这一辈叫他作庆爷爷,又因为他的大排行系十八,所以鲁迅从前的日记上常写作十八叔祖。他是个举人,这科名在以前不容易得到手,秀才只能称相公,中了举就可以叫老爷了,所以他自己也颇自傲,虽然“新台门周家”大家知道,他总要信上写明“文魁第周宅”的,可是他的举人乃是属于最多数的一种,即是只能做八股,或者比一般秀才高一点,至于文章与学问还是几乎谈不到的,他以候补知县的资格到南京去投奔妻族的长亲,一个直乐施人姓施的,是个老幕友,以办理洋务名,一直在两江总督衙门里,东家换了,这位西席总是不动的,因了他的帮忙,被派在江南水师学堂教汉文,兼当监督。那时校长名叫总办,照例由候补道充任,监督用州县,仿佛是学监兼舍监的性质,不过那些官僚不懂得文化,只能管得宿舍的事情罢了。水师学堂原有驾驶管轮和鱼雷三班,椒生所任的是管轮堂监督,大概前后有十年之久。周氏子弟因了他的关系进那学堂的共有四人,最早是诚房的鸣山,本名凤岐,由椒生为改作行芳,那时学校初办,社会上很看不起,水陆师学生更受轻视,以为是同当兵差不多,因此读书人觉得不值得拿真名字出去,随便改一个充数。鸣山大抵是考的分数不够,据他说是不幸分派在驾驶班,那边的监督蒋超英和椒生有意见,所以把他开除了。其次是伯升改名文治,于丁酉年入学,甲辰年毕业。得到“把总”的顶带,上兵船去练习,仕至联鲸军舰正管轮。鲁迅是戊戌春间进去的,名字也是椒生所改,但他觉得里边“乌烟瘴气”,于次年退学,改入陆师附设的矿路学堂,至辛丑冬毕业,壬寅派往日本留学。我是末了的一个,辛丑秋天才进去,后来因为眼睛近视,改派学土木工程,于丙午夏离开学校了。在校的末后两三年间,椒生已休职回家,总办是那位蒋超英,他的水手(这名称里不含恶意)与副官气的官僚作风在同学中虽然很被笑话,可是人并不坏,这是我和鸣山的意见全不相同的。

    五五 监督

    鲁迅本名樟寿,字豫山,本来是介孚公给取的,后来因为同窗开玩笑叫他作雨伞,告诉祖父要改号,乃改一字曰豫才,及往南京去时,椒生为易名树人,这与豫才的意义也拉得上,所以不再变换,虽然自己所喜欢的还是从张字出来的“弧孟”,又取索居之意号云“索士”或“索子”。那时候考学堂本不难,只要有人肯去无不欢迎,所以鲁迅的考入水师,本来并不靠什么情面,不过假如椒生不在那里,也未必老远的跑到南京去,饮水思源,他的功劳也不可埋没。鲁老太太因此对他很是感激,在戊戌后每逢他年假回家的时候,总预备一只炖鸡送去,再三谢他的好意。但是好意实在也就只能说到这里为止,此后如在他的监督治下做学生,即使在他仍是很好的意思,但在受者便不免要渐引起反感来了。他以举人知县候补,几次保举到四品衔即用直隶州知州,根本上是个封建社会的士大夫,信奉三纲主义,随带的相信道士教(如惠定宇就注过《太上感应篇》),他每天在吃早饭之前也要在净室去朗诵《感应篇》若干遍,那正是不足为奇的。对于学生,特别是我们因为是他招来的本家,他最怕去搞革命,用心来防止,最初是劝说,措词妙得很,说“从龙”成功了固然好,但失败的多,便很是危险。看见劝阻无效,进一步来妨碍以至破坏,鲁迅东京来信以及毫不相干的《浙江潮》等,屡次被扣留,日后好容易才要回来,最后索性暗地运动把我们开除。可是到那时候,他自己的时运已经不济了,运动不能发生效力。辛丑壬寅总办是方硕辅,满身大烟气的道学家与桐城派,其时他很得意。癸卯来了黎锦彝,免去他的监督,让他单教汉文,可是还嫌他旧,到了秋天他只得卷铺盖回去了。这时候专办洋务的施师爷大概已归道山,否则总督即使由刘坤一换了魏光焘,也总还是要请他帮忙,而他假如坐在制台衙门里,候补道也要敷衍他一点,那么椒生的位置是不会失掉的。可是这也只能对付一个短时期而已,甲乙之间蒋超英以前游击衔回来做总办,椒生在那时也总不能不走了。

    五六 监督二

    椒生回乡之后,因了他举人的头衔与办过学堂的资格,就得到一个位置,即是绍兴府学堂的监督。不知道是副监督还是什么名义呢,总之有一个副手,此人非别,乃是后来刺杀恩铭的徐锡麟。他那时是个贡生或是廪生,已经很是出名,暗地里同了陈子英在打算“造反”,表面上却看不出,只是主张新学,自己勤勉刻苦,虽然世间毁誉参半,总之这与平常人是有点不同的。大概是甲辰的秋天,我到府学堂去,看见在客堂上放着直径五尺的地球仪,是徐伯荪自己糊的,那时他在教操,残暑尚在,他叫学生阴处稍息,独自兀立在太阳下,身穿竹布大衫,足着皮鞋,光头拖下一条细辫,留着当时心存不轨的人所常有的那样小顶搭,鼻架铁边的近视眼镜。这样的一个人,单就外表来看也可以知道那是和椒生的一套全合不来的,椒生穿的是上面三分之二白洋布,下面三分之一湖色绸的“接衫”,袖子大而且长,俨然是荡湖船里的脚色,他的那背诵《左传》,做“颖考叔论”的功课,也不吃香,其走向碰壁正是难免的了,不久之后他又下了野,其原因不很明了,但徐伯荪似乎也不长久干下去,大抵在甲辰年往日本去一转之后,就以道员往安徽去候补,两年后就动手杀了恩铭,椒生还以为他早看出这个乱党,自己有先见之明呢。

    这之后,他只在家里教几个学生,从新做起塾师来了。辛丑年底藕琴从陕西回家,义房的住屋重行分配,旧日玉田椒生所用部分都归了他,玉田妻媳移住后一进,伯文仲翔住在礼房偏东前后进屋内,利宾则搬在大门内的大书房里去了。椒生回来的时候,里边没有房子可住了,乃向诚房借用白板门内的“兰花间”,教书也就是在那里。他是以道学家自居的,可是到了晚年露出了马脚来,有一回因举动不谨,为老妈子所打,他的二儿媳从楼窗望见,大声说道,“打得好,打死这老昏虫!”这类的事情很多,暴露出士大夫的真相,也是有意思的事,但是因为顾惜笔墨与纸面,所以就径从节省了。

    五七 轶事

    椒生有两个儿子。次子仲翔是个秀才,人颇机警,戊戌以后附和维新,与鲁迅很谈得来,有如朋友,清末在箔业小学教书,至民国八年时还在那里。长子伯文性稍暴烈,目睛突出,浑名曰“金鱼”,当初和鲁迅也常往来,因为能仿写颜欧体字,故常请其题署,曾买得书贾以龙威秘书等板杂凑而成的丛书一部,名“艺苑捃华”,内有汉武外传,南方草木疏,以至《丽体金膏》,共二十四册,一一请其为写书面,又戊戌冬椿寿病故,其墓碑“亡弟荫轩处士之墓”八字,也是他所写的。他的故事很不少,最初是在乡间人家坐馆,因为责罚学生,用竹枝打后,再用盐擦,被东家解雇,这与子京的门缝里夹耳朵可称双绝,平心说起来,广思堂的私塾也还要文明得多了。其次是己亥年院试,仲翔以四十名入学,伯文落第,他乃大怒,拔院子里的小桂花树出气,自己卧地用尽力气,终于把它连根拔起。人家劝慰他,答道:“我并不是为了兄弟进学而生气,气的乃是我隔壁的一号入了选。”考试用弥封,院试揭晓初用字号,及复试后乃正式发表名字,他这里将考试与彩票摇彩一样看待,虽然说场中莫论文,却总被人说作笑话了。椒生晚年胡闹,儿子们很是狼狈,仲翔偶然走进去,看他正在写字,以为是什么正经文字,近前一看乃是在写凭票付洋若干,将来向儿子们好来要的债票,好在他重听不知道,仲翔便又偷偷的走了出来。有一天,诚房的子传太太走过,看见兰花间门口竖放着一条长板凳,问这是怎么的,谁也不知道,便移开完事。后来伯文私下告诉人,那是他装的“弶”,让老昏虫碰着摔一个跟斗,就此送了老命。他虽是不第文童,可是他不赞成改革,痛恨革命党,对于兴房以后就很不好,虽然他们进学堂原先都是因了椒生的线索去的。辛亥冬天杭州已经光复,乡下谣言很多,伯文正上大街,忽然听传说革命党进城了,他立即双腿发软,再也站不起来,经旁人半扶半抬的把他弄回家来,自此以后虽是革命党并不来为难他,却是威风完全失尽,没有什么奇事可说,至癸丑年遂去世了。

    五八 墓碑

    上文讲到椿寿的墓碑,所以连带的说下去。椿寿小名曰春,荫轩的号也是介孚公给取的。他死时才六岁,但那碑的格式却颇阔气,下署兄樟寿立,那时鲁迅正从南京告假回家,大概是十月中到家,查旧日记这月份缺少,只记十一月初六日县考,周氏去者数人,鲁迅在内,初七日椿寿病重,初八日辰时身故,十一日鲁迅往南京。廿九日县考出大案,凡十一图,鲁迅三图三七,仲翔头图廿四,伯文四图十九,案首为马福田,即马一浮是也。椿寿葬在南门外龟山,相去不远还有一座小坟,坟前立片石,上题“亡女端姑之墓”,下款是伯宜,但下文看不清楚了。龟山那里临河有一个废庙或庵的遗址,除门口两间住着看守人之外,其余都改作为殡屋,兴房也有一间,伯宜公的生母孙夫人的灵柩就停放在那里,大抵是为了这个缘故,伯宜公所以把他的亡女去葬在殡屋背后的空地上的吧。丙申年伯宜公去世,也殡在那里别一间屋里,和寿颐的父亲桂轩在一起,他们生前原颇要好,常是一处吃酒的。隔了一年,椿寿也被送往龟山,不能像大人那么停放,所以也就埋葬了,那里有点是丛冢性质,端姑的近旁没有地方了,就离开有一二十步的光景。在逍遥溇地方买有本家不用的寿坟三穴,蒋老太太去世后,就给介孚公和两位祖母下了葬,到了民八即一九一九年举家北迁的时候,添做了一穴给伯宜公用,葬在龟山的端姑和椿寿也都迁去附葬在那里了。这迁葬的事是鲁迅亲自经手的,后来在《彷徨》的《在酒楼上》一篇小说里,借了吕纬甫的口里来说过一个大略。那因为是小说,所以说小兄弟是三岁上死的,虽然实在乃是六岁,至于说坟里“什么也没有”了,那自然是事实。当初埋葬是我经办的,在寒风中看着泥水作庆福用砖铺地,放上棺木,再拿砖砌成墓穴,叫作“等棺打”,这情形一直记忆着,直至听到什么也没有的话以后,才算消了这个块垒。小妹妹比小兄弟的死要早十年,而且那时也还不到一周岁,虽然文中不曾说及,其完全复归于土当更是没有问题的了。

    五九 讲西游记

    义房的事情还有一部分没有讲到,现在来补说一下。义房第十二世亲兄弟共有九个,但是我们所能见到的后来只有四位罢了,末了的一个便是“九老爷”,号叫藕琴,这二字不知是什么意思,大概或者是后来改的同音字吧。他从小在外边,大约是做幕友,却也不知道是刑名还是钱谷,只听说他向来在陕西韩城一带做事,到了辛丑壬寅之交就退休回乡,以后一直不再出门了。他的夫人是陕西人,他的一子一女,子号曰冠五,在陕西生长,连他自己都是陕西话,虽然他的自然不很道地,近于蓝青官话,但在乡下听起来总是“拗声”了。他回家已是在二十世纪,所以在我们百草园的老话中间,不讲到他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但是他的轶事有一说的价值,这一节说是有点破例也罢。

    他从陕西回家的时候,介孚公也于大半年前从杭州回来了,至甲辰年介孚公去世为止,他们老兄弟有过三年盘桓,可是说也奇怪,这对于他好像是一桩苦事似的。介孚公平日常站在大堂前,和诚房的人聊天,里三房的人出入,经过那里,也拉作谈话的对手,因为介孚公喜欢批评人,大家都不大高兴听,这本是一般的实情。但藕琴是特别害怕,有时候要上大街去,不敢贸然出来,必须先叫冠五去一看,假如介孚公站在堂前,他的出行是只可无条件的延期了。他怕的是什么呢?介孚公也并不怎么的麻烦他,一看见就同他谈《西游记》,特别是猪八戒的故事,即使他推说有事要急走,也不肯听,总要留住他讲几句的。介孚公的确喜欢《西游记》,平常主张小孩应该看小说,可以把他文理弄通,再读别的经书就容易了,而小说中则又以《西游记》为最适宜。他爱讲孙行者败逃,化成破庙,尾巴没法安排,变作一枝旗竿,竖在庙后门,立即被敌人看破,以为全是小孩想头,写得很好,这个我也同意。但不知对藕琴讲的是些什么,或是用意何在呢?我们在百草园里破例记这件事,实在却也已经是老话了,上边说过的义房诸人现今只有冠五健在,多少知道这事的大概也就只是他了吧。

    六〇 伯升

    介孚公身边的亲人,如他在日记信札上所称,是潘姨与升儿,因为他对家人有时过刻,所以大家对于他们或者未免有些不满,其实也并不一定,平心说起来,有的本来不坏,有的也是难怪的。伯升生于光绪壬午,生母章姨太太是湖北人,早年去世,他从五六岁(?)的时候归潘姨太太管领,可是他并不是她的一系,回家以后对于嫡母及兄嫂很有礼貌,一直没有改变。他于癸巳年同我在厅房里从伯文读书,乙未在三味书屋,丙申随潘姨太太往杭州,丁酉进了南京水师学堂,甲辰毕业,以后一直在船上,至民国七年戊午殁于上海,年三十七。他小时候在北京,生活大抵不差,后来却很能吃苦,平常总是笑嘻嘻的,这很是难得。但是他有一种北京脾气,便是爱看戏,在南京时有一个时期几乎入了迷,每星期日非从城北走到城南去一看粉菊花(男性)的戏不可。椒生正做着监督,伯升从他玻璃窗下偷偷走过,他本来近视也看不见,但是伯升穿着红皮底响鞋,愈是小心也就愈响得厉害,监督听到吱吱的响声,也不举起头来,只高叫一声道“阿升!”他就只好愕然站住,回步走到监督房里去,这一天已是去不成了。有时椒生苦心的羁縻他,星期六晚同他预约,明早到他那里吃特别什么点心,伯升唯唯,至期不到,监督往宿舍去找,只见帐门垂着,床前放着一双布马靴,显得还在高卧,及至进去一看,却已金蝉蜕壳,大概已走过鼓楼了。他实在是个聪明人,只可惜不肯用功,成绩一直在五成上下,那时标准颇宽,只要有五十分的分数就可及格,幸而也还有真是不大聪明的朋友,比他要少两分,所以他还巴得牢末后二三名,不至于坐红椅子。可是他并不为意,直弄到毕业,我觉得这也有点儿滑稽味的。

    潘姨太太是北京人,据伯升说她名叫大凤。她是与介孚公的小女儿同年的,所以推算当生于光绪戊辰年。一夫多妻的家庭照例有许多风波,这责任当然该由男子去负,做妾的女子在境遇上本是不幸,有些事情由于机缘造成,怪不得她们,所以这里我想可以不必多说了。

    六一 恒训

    介孚公爱骂人,自然是家里的人最感痛苦,虽然一般人听了也不愉快,因为不但骂的话没有什么好听,有时话里也会有刺,听的人疑心是在指桑骂槐,那就更有点难受了。他的骂人是自昏太后呆皇帝直至不成材的子侄辈五十四七,似乎很特别,但我推想也可能是师爷学风的余留,如姚惜抱尺牍中曾记陈石士(?)在湖北甚为章实斋所苦,王子献庚寅日记中屡次说及,席间越缦痛骂时人不已,又云,“缦师终席笑骂时人,子虞和之,余则默然,”是其前例。他的骂法又颇是奇特,一种说是有人梦见什么坏人反穿皮马褂来告别,意思是说死后变成猪羊,还被害人的债,这还是平常的旧想头,别的是说这坏人后来孤独穷困,老了在那里悔。后者的说法更是深刻,古代文人在《冥土旅行》中说判定极恶的霸王的刑罚是不给喝孟婆汤,让他坐在地狱里,老在回忆那过去的荣华与威力,比火河与狗咬更要利害,可以说有同样的用意了。

    介孚公著有一卷《恒训》,大概是丙申年所写,是给予子孙的家训,原本已佚,只存鲁迅当时在南京的手抄本。这里边便留存有不少这类的话,此外是警戒后人勿信西医“戴冰帽”,据他说戴者必死,这大抵是指困冰枕头或额上搁冰袋之类吧,还有旅行中须防匪人,勿露钱财,勿告诉姓名等事。这一本家训算来几乎全是白写,因为大家没有记得一条,没有发生一点效用。但是他的影响却也并不是全没有,小时候可以看小说,这一件事的好处我们确是承认,也是永不能忘的。还有一件事是饭后吃点心,他自己有这个习惯,所以小时候我们也容许而且叫吃,这习惯也养成了,往往在饭前吃这一个月饼时,午饭就要减少,若是照例吃过午饭之后来吃,那么一个两个都可以不成问题。后来鲁迅加以新的解说,戏称之曰“一起消化”,五四后钱玄同往绍兴县馆谈天,饭后拿出点心来的时候,他便笑道:“一起消化么?”也总努力奉陪吃下一个的。

    六二 病

    关于伯宜公的病,《朝华夕拾》中有专写的一篇,但那是重在医药,对于江湖派的旧医生下了一个总攻击,其意义与力量是不可以小看的。但是病状方面只说到是水肿,不曾细说,现在想来补充几句,只是事隔半世纪以上,所记得的也不很多了。

    伯宜公于丙申年九月初六日去世,这从旧日记上记他的忌日那里查到,但他的病是甚么时候起的呢,那就没有地方去查了。《朝华夕拾》中说请姚芝仙看了两年,又请何廉臣看了一百多天,约略估计起来,算是两年四个月吧,那么该是起于甲午年的四五月间。可是据我的记忆,伯宜公有一天在大厅明堂里同了两个本家弟兄谈论中日战争,表示忧虑,那至早也当在甲午八月黄海战败之后,东关金家小姑母八月之丧他也是自己去吊的,所以他的病如在那一年发生,可能是在冬季吧。

    最早的病象是吐狂血。因为是吐在北窗外的小天井里,不能估量共有几何,但总之是不很少。那时大家狼狈的情形至今还能记得。根据“医者意也”的学说,中国相传陈墨可以止血,取其墨色可以盖过红色,于是赶紧在墨海里研起墨来,倒在茶杯里,送去给他喝。小孩在尺八纸上写字,屡次舔笔,弄得“乌嘴野猫”似的,极是平常,他那时也有这样情形,想起来时还是悲哀的,虽是蒙胧的存在眼前。这以后却也不再吐了,接着是医方与单方并进,最初作为肺痈医治,于新奇的药引之外,寻找多年埋在地下化为清水的腌菜卤,屋瓦上经过三年霜雪的萝卜菜,或得到或得不到,结果自然是毫无效验。现在想起来,他的病并无肺结核的现象,那吐血不知是从哪里来的。随后脚背浮肿,渐至小腿,乃又作水肿医治,反正也只是吃“败鼓皮丸”。终于肿到胸腹之间,他常诉说有如被一匹小布束紧着,其难受是可想而知的了。他逝世的时刻是在晚上,那时椿寿只有四岁,已经睡着了,特别叫了起来,所以时间大概在戌亥之间吧。

    六三 大书房

    要讲到礼房和诚房其他的事情,都与大书房有相关,须得先把大书房所在的那一部分地方先来说明。这便是新台门西南部分,自大厅以西,桂花明堂以南,西至梁宅,南至街为界。其间又可以划分为东西两部。西部另有街门,很早以前出租与人,曾祖母是古老严肃的人,不知怎的肯把这租给开棺材店,突出在东面一条墙上直行写道:“张永兴号龙游寿枋”。东部的北头一部分即是兰花间,上文已曾说及,往南下去则是所谓厅房,再下去即是大书房了。厅房是兴房所有,平常当作客室用,计朝西屋三间,朝北屋四间,成曲尺形,转角这一间有门无窗,别无用处,院子不大,却很有些树木,有月桂,虽不是每月,秋季以外常发出桂花香来,可见的确开花的,罗汉松结子如小壶芦,上青下红,山茶花枇杷木瓜各一株,北窗均用和合窗,窗外有长石凳高低四列,可知以前是很种过些花,大概与兰花间的名字是有关联的。大书房系南北大房各三间,中间一个明堂,靠西是一株桂花,东边一个花坛,种着牡丹,两边是过廊,与南北房相连接。大书房的朝南正屋虽高大,但与厅房的朝北四间是同一屋顶,所以进身不算深,正中间梁上挂着一块匾,写着四个字道:“志伊学颜”,原来不知道是何人手笔,后来所见的乃是中房的芹侯所重写,他通称“廿八老爷”,乃是第十二世中顶小的一位了。

    大书房最初是玉田督率他子侄辈读书的地方,时代大概是癸巳甲午,那时牡丹桂花都还健在,伯文与仲阳常因下棋吵架,一个将棋盘撕碎,一个拿棋子撒满明堂中,过了一会又决定从新比赛,便分头去满地拣拾黑白子,或往东昌坊口杂货小铺买纸棋盘去了。本名孟夫子的那位孔乙己也常来枉顾,问有没有文件要抄写,也或顺手拿一部书出来,被玉田碰见,问为什么偷书,答说“窃书不是偷”,这句名言也出在那里。这之后闲废一时,由礼房四七诚房桐生先后寄居,末了礼房利宾全家移入,一部分租给中房月如日如兄弟,阿q的老兄也即是《在酒楼上》所说的长富父女,也借住一角,于是这大书房乃大为热闹起来了。

    六四 礼房的人们

    礼房底下大概也有分派房份,但是现在说不清楚了。只知道其一派是子衡,小名阿惠,曾当过朱墨师爷之类,早已赋闲在家,晚年才成家,住在第四进堂前的一间楼上。他独身时代是有名的“街楦”,整天在外坐茶馆,听谣言,自称是狗眼,看得见鬼,说些鬼话吓唬女人们,别的坏处也还没有,却常被介孚公引为骂人的资料,与四七五十同当作不肖子弟的实例。上文说过六四四七五十是三兄弟,只有六四娶妻,生有子一连元,女一阿云,四七与五十都始终是“光棍”。六四依靠姑夫陈秋舫,是个前清进士,荐在育婴堂里任司事,四七曾作长歌嘲之,于拜忌日时当众朗诵,起首云:“绍兴有个周六四,育婴堂里当司事,”此下有“雪白布头包银子”一句,其余惜已记不得了。他家里的事没有什么特别可记的,除了阿云的这一节。阿云是一个不大得人欢喜的小姑娘,我们小时候常要戏弄她,故意吃东西给她看,却不给她吃,害得她追着看。她于十二三岁时病死了,她的母亲非常哀悼,几乎寝食皆废,听到的人无不替她悲伤,虽然他们平时对于六四太太并没有多少好感。恰好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夜牌头”,就是自称走阴差的,平常她们利用迷信骗人骗钱,一定要说那死姑娘怎么在地狱受苦,要她去设法救助可以放免,这回却并不然,她反肯排难解纷,说阿云现今在塔子桥的社庙里,给土地奶奶当从神,一切很好,比在家里还要舒服,也是一番鬼话,却发生了很好的效力。六四太太不但立即停止了她的哀悼,叫人拿了好些纸糊东西到庙里去焚化,给阿云使用,一面又逢人宣布她的喜信,阿云现在做了从神,在什么地方,是什么情形等。从前替她悲伤的人,这次听了她欢喜的报告,又感到一种别的悲哀,因为这明明是一颗吗啡止痛丸,看着她吞下去的,觉得人的受骗真是太容易了。这“夜牌头”的真相终于不曾明白,或者是她自动的说的也未可知,但一般推测是由于六四的计画,嘱咐她这样的说,那也是可能的事。

    六五 四七

    四七与五十两人不知道是谁居长,但总之是年纪都要比伯宜公为大,因为小孩们叫他们为伯伯,却念作阳韵,上一字上声,下一字平声,虽然单读如某伯时也仍念作药韵。四七看他的脸相可以知道他是雅片大瘾,又喜喝酒,每在傍晚常看见他从外边回来,一手捏着尺许长的潮烟管,一手拿了一大“猫砦碗”的酒(砦当是槽字的转变,指喂养动物的食器),身穿破旧龌龊的竹布长衫,头上歪戴了一顶瘪进的瓜皮秋帽,十足一副瘪三气。但是据老辈说来,他并不是向来如此的,有一个时候相当的漂亮,也有点能干,虽是不大肯务正路。介孚公于同治辛未(一八七一)年中进士,点翰林,依照旧时封建遗风,在住宅和祠堂的门口须要悬挂匾额,那时匾上二尺见方的大字即是四七所写,小时候看了一直觉得佩服。大概是癸巳年我同伯升在厅房里读书的时候,曾经请他写过字看,前后相去二十多年,手已发抖写不好了,可是看他的底子还在,比伯文自夸的颜欧各体要好得多。介孚公往江西做知县时,曾带了他去,但是照例官亲总不大能安分,所以不久同了介孚公的外甥一起被打发回家来了。这其间多少年的事情全不清楚,我所能记得的便是那一副落魄相了,脸上没有烟酒气,衣服整齐的时代该是哪么个样子,简直没法子想象,因为他后来的模样完全是一个流氓了。

    乡下的流氓有这些分类,由讼师式的秀才文童组成的名为破靴党,一般的低级的则叫作“破脚骨”,积极的进行讹诈,消极的维持地盘,第一要紧的条件是禁得起打,他们的行话叫作“受路足”。四七在本家中间不曾有过讹诈的行为,但听他在吃忌日酒的时候自述,“打翻以(又)爬起,爬起以打翻”,颇能形容出他的受路足的工夫。他的生活诚然穷苦,但每天的茶饭烟酒也相当要几个钱,不知道他是怎么筹划来的,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是一个不可解的谜。大概这是破落大家出来的长衫帮“破脚骨”的一派作风吧,如孟夫子应当也是这一路,但比起来却要狼狈得多,因为他的脚真是给人家打折了(参看《孔乙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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