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分 补树书屋旧事-《鲁迅的故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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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缘起

    前几时有一位在东北远处的中学教员写信来问我,鲁迅“抄碑文”的目的何在,方法如何等等,我仔细的写了一封信回答了他。话虽如此,也不见得能说得仔细,那是民国初年的事情,年代相隔颇久了,有如书桌的一只多年不用的抽屉,里边收着的东西多半忘记了,抽开来翻一下,才能慢慢的回想出来。因了谈抄碑文,我把绍兴县馆的一段旧事记了起来,因为抄碑的工作都是在县馆的补树书屋所做的,有些事情比较记得清楚的,略记数则,总名便叫作“补树书屋旧事”。

    绍兴县馆原名山会邑馆,是山阴会稽两县的会馆,绍兴府属八县另有会馆在虎坊桥,名为越中先贤祠,清末废除府制,府城内的山会两县合并为绍兴县,这邑馆也就改称为绍兴县馆了。不明白是什么缘故,有些人不喜欢绍兴这名称,鲁迅也是一人,他在文章中常称这县馆为s会馆,人问籍贯也总只说是浙江。虎坊桥的会馆名为越中先贤祠,难道李越缦等人也是这个意思么?前清时因为部吏和师爷的关系,绍兴人在北方民间少有好感乃是实情,但鲁迅等人的讨厌绍兴的名称或者还是因为小康王的关系,在杭州设了小朝廷,还要摆架子自称绍兴,把这庸俗的年号硬给人做地名,这的确是有点可厌的。

    二 会馆

    绍兴县馆在宣武门外南半截胡同北头,这地段不算很好,因为接近菜市口,幸而民国以后不在那里杀人了,所以出入总还是自由清净的。会馆在路西,门额是魏龙藏所写,他是鲁迅的父亲伯宜公的朋友,或是同案的秀才吧,伯宜公曾几次说起他过,但他一直在外,在写匾时不知是否在张勋的幕中。进门往南是一个大院子,正面朝东一大间,供着先贤牌位,这屋有名称,仿佛是仰蕺堂之类,却不记得了,里边是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因为平时关闭着,一年春秋两次公祭,择星期日举行,那一天鲁迅总是特别早起,在十点前逃往琉璃厂,在几家碑帖店聊天之后,到青云阁吃茶和点心当饭,午后慢慢回来,那公祭的人们也已散胙回府去了。这堂屋南偏有一条小弄堂,通到堂后的小院子,往北跨过一个圆洞门,那里边便是补树书屋了。顺着弄堂再往前去,后面还有房屋,我也没有去看过,虽然是在前一进里住过三年。那大概是一间楼房,因为这名为希贤阁,恐怕是供着什么文昌魁星之类吧,向来空着没有人住。我不知道仰蕺堂而记得希贤阁的名字,这是另有理由的,因为在旧日记中记有这个名字。民国六年七月一日张勋复辟,不久讨逆军进逼京城,城里的人纷纷逃难,有同乡的官僚来住在阁下,大家不答应,要赶他出去,因此那阁名也就记了下来了。

    三 树

    会馆里的住人要驱逐逃难的官僚,本来也是小事,但是这与补树书屋很有关系,所以要说一下。旧日记云:

    “七月六日晴,下午客来谈。傍晚闷热,菖蒲溇谢某携妾来住希贤阁下,同馆群起责难,终不肯去,久久始由甘某调停,暂住一夕。”大家反对的理由并不在官僚,而是由于携妾,因为这会馆是特别有规定,不准住家眷以至女人的,原因是在多少年以前有一位姨太太曾经在会馆里吊死了。吊死的地方即是补树书屋,不在屋里而是在院子里的槐树上,现在圆洞门里边一棵大槐树,妇女要上吊已经够不着了,但在几十年前那或者正是刚好,所以可能便是那一棵树。这女吊的故事害得谢某不得不狼狈的搬出,可是对于鲁迅却不无好处,因为因此那补树书屋得以保留,等他来住,否则那么一个独院,早就被人占先住了去了。这院子前面是什么堂,后边是希贤阁,差不多处在鬼神窝中,原是够偏僻冷静的,可是住了看也并不坏,槐树绿阴正满一院,实在可喜,毫无吊死过人的迹象,缺点只是夏秋之交有许多槐树虫,遍地乱爬,有点讨厌,从树上吐丝挂下来的时候,在空中摆荡,或戏称之曰吊死鬼,这又与那故事有点关联了。“补树”不知道是什么故典,难道这有故事的槐树就是补的么?总之这院子与树那么有关系,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四 抄碑的房屋

    补树书屋本身是朝东一排四间房屋,在第二间中间开门,南首住房一间,北首两间相连。院中靠北墙是一间小屋,内有土炕,预备给佣工居住,往东靠堂屋背后一条狭弄内是北方式的便所,即是蹲坑。因为这小屋突出在前面,所以正房北头那一间的窗门被挡住阳光,很是阴暗,鲁迅住时便索性不用,将隔扇的门关断,只使用迤南的三间。这里边的情形,我所能说的只是在民六春天我到北京以后所看见的事,以前自然是别一种布置,可是我不知道,所以没有什么可说。鲁迅在搬到补树书屋之前,还在会馆北部的什么藤花馆住过,但那我更不能知道,或者去查鲁迅自己的日记,可以得知年月大概。《鲁迅日记》已经发表,有些事情我不再去查考援引它,因为那已是周知的文献,用不着再来做文抄公的工作,这里只是凭自己的见闻记忆来说,说不定会有点出入。抄碑文的事开始于民国四年,我那时也不在北京,但这抄碑一直抄到民国八九年,有一大段是我看见的,所以可以一说。

    五 抄碑的目的

    鲁迅抄碑就在补树书屋那两间房里,当初是在南偏,后来移到北边的一间去了。他从民国元年被蔡孑民招了去,在南京临时政府的教育部里任职,随后跟了教育部移到北京来,一直是佥事兼科长,不曾有什么调动。洪宪帝制活动时,袁世凯的特务如陆建章的军警执法处大概继承的是东厂的统系,也着实可怕,由它抓去失踪的人至今无可计算。北京文官大小一律受到注意,生恐他们反对或表示不服,以此人人设法逃避耳目,大约只要有一种嗜好,重的嫖赌蓄妾,轻则玩古董书画,也就多少可以放心,如蔡松坡之于小凤仙,是有名的例。教育部里鲁迅的一班朋友如许寿裳等如何办法,我是不得而知,但他们打麻将总是在行的,那么即此也已可以及格了,鲁迅却连大湖(亦称挖花)都不会,只好假装玩玩古董,又买不起金石品,便限于纸片,收集些石刻拓本来看。单拿拓本来看,也不能敷衍漫长的岁月,又不能有这些钱去每天买一张,于是动手来抄,这样一块汉碑的文字有时候可供半个月的抄写,这是很合算的事。因为这与誊清草稿不同,原本碑大字多,特别汉碑又多断缺漫漶,拓本上一个字若有若无,要左右远近的细看,才能稍微辨别出来,用以消遣时光,是再好也没有的,就只是破费心思也很不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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