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页 多尔甲道:“你已说过,你们绝不会两个人同时出手。” 叶开道:“不错。” 多尔甲道:“你说的话我相信,你并不是言而无信的小人。” 叶开微笑道:“多谢。” 多尔甲道:“所以他活着时,你的刀就绝不能出手。” 叶开道:“他若死了呢?” 多尔甲道:“只要看见我一招得手,就可以发你的刀。” 叶开道:“怎么样才叫作一招得手?” 多尔甲道:“只要我的手已打在他身上,就叫作一招得手。” 叶开道:“只要你的手打在他身上,他就已必死无疑?” 多尔甲傲然道:“我的手本就是武器,能一招杀人的才能算作武器。” 叶开道:“现在我明白了。” 多尔甲道:“你答应?” 叶开看着他,眼睛里带着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答应,因为我欠你的情。” 多尔甲盯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几时欠了我的情?” 叶开笑了笑,道:“那次的事我既然没有忘记,你当然也不会忘记。” 多尔甲道:“我并不欠你的。” 叶开摇摇头,道:“所以你这次若杀了我,我绝不怪你。” 多尔甲道:“很好,这句话我的确绝不会忘记。” 他忽然转身,盯着墨九星,冷冷道:“只不过第一个要死的还是你。” 墨九星冷笑道:“你好像还是忘记了一件事。” 多尔甲道:“哦?” 墨九星道:“我若没有把握杀你,怎么会特地约你来?” 多尔甲道:“也许你本来的确有几分把握,只可惜你也忘记了一件事。” 墨九星道:“什么事?” 多尔甲道:“你不该泄露了你的秘密。” 墨九星又问道:“什么秘密?” 多尔甲道:“杀人的秘密。” 墨九星在冷笑,却不由自主看了地上的死人一眼。 多尔甲道:“你不该用这种法子杀他的,你本该留着这一招来对付我。” 墨九星冷笑道:“我不用这法子,也一样可以杀你。” 多尔甲大笑。 无论谁在笑的时候,精神都难免松弛,戒备都难免疏忽。 他一开始笑,叶开已发现他露出了空门。 “空门”的意思,就是死。 就在这一瞬间,墨九星已扑过去。 他的身法轻灵如烟雾,敏捷如燕子,但他的出手却锐利如鹰喙,猛烈如雷电。 他已看准了多尔甲的空门。 多尔甲还在笑。 可是等到墨九星扑过去时,他的空门已不见了——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他的空门已奇迹般不见了。 他的手已在那里。 别人的手,只不过是一只手,但他的手却是种致命的武器。 墨九星一招击出,忽然发现这一招打的不是空门,而是他的手。 ——是多尔甲的手,只不过是一只手。 没有人能用一只手去硬拼一件致命的武器。 墨九星想收回这一招,已来不及了。 他这一击,已用出了全力。 他的手接近多尔甲的手时,就可以感觉到一种冰冷的杀气。 就像是剑锋上发出的剑气一样。 多尔甲冷笑。 叶开却不禁叹息。 他知道无论谁的手打在多尔甲这只手上,都是个悲剧。 他几乎已可想象到墨九星这只手粉碎的情况。 只听“啪”的一声,双手拍击。 墨九星的手没有粉碎。 他竟在这一刹那间,将手上的力量完全消泄了出去,他竟已能将自己全身的力量,收放自如。 这用力的一击,竟变成了轻轻一招,轻得几乎就像是抚摸。 抚摸是绝不会伤人的——不会伤害别人,也不会伤害自己。 只要你用的力量够轻,就算去抚摸一柄利剑,也不会伤了你。 多尔甲怔住。 这轻轻的一招,竟似比重逾泰山的一击更令他吃惊。 他从来也没有接过这么轻的一招。 高手较技,往往只不过是一招之争。 这一招却是千变万化,无奇不有的。 墨九星这一招的奇妙,并不在他的变化快,出手重。 他这一招能制敌,只不过因为他的出手够轻。 叶开也不禁叹为观止。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武功中的变化奥妙,的确是不可思议,永无止境的。 多尔甲一怔间,墨九星的手已沿着他手背滑过去,扣住了他的脉门。 他又一惊,虽惊而不乱。 他的另一只手突然从下翻出,猛切墨九星的肘。 可是他又忘了一件事。 一个人脉门若是被扣住,纵然有千斤神力,也使不出来了。 叶开已听见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不是墨九星的骨头,是多尔甲的。 多尔甲失声惊呼:“你……” 他只说出了一个字:“你。” 这就是他这一生中,说出的最后一个字。 一颗寒星已打入了他的咽喉。 一颗杀人的星。 没有声音,一点声音都没有,甚至连风都静止。 多尔甲倒在血泊中,他一倒下去,他的人就似已在干瘪收缩。 他活着时无论是霸王也好,是魔王也好,现在却已只不过是个死人。 死人就是死人。就算是世上最可怕的人,死了后看来也跟别的人没什么不同。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手。他的手还是在夜空下闪着光,仿佛还在向墨九星示威。 “你虽然杀了我,毁灭了我这个人,却还是没有毁灭我这双手。” “我这双手还是天下无双的武器。” 墨九星站在星空下,动也不动地站着。 激战过后,纵然是胜利者,也难免会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空虚与寂寞。 他是不是也不能例外? 过了很久,他才转过头。 叶开正走过来。 墨九星看着他,忽然道:“你不想揭开他的面具来看看?” 叶开叹息着,道:“不必。” 墨九星道:“你已知道他是谁?” 叶开道:“我认得这双手。” 手还在发着光。 叶开看着这双手,又不禁叹息,道:“这的确是天下无双的武器。” 世上的确永远再也找不出这么一双手。 墨九星淡淡道:“只可惜无论多可怕的武器,本身都不能杀人的。” 叶开明白。 杀人的并不是武器,杀人的是人。 墨九星道:“一件武器是否可怕,主要得看它是在什么人手里。” 这道理叶开当然也明白。 墨九星道:“我那一招若是出手重了些,我的手很可能被他毁了。” 叶开点点头,道:“很可能。” 墨九星道:“可是我那一招出手够轻,这就是胜负的关键。” 叶开苦笑道:“那一招的确妙得很。” 墨九星道:“高手相斗,胜负的关键,往往就在一招间。” 叶开沉默着,忽然俯下身,去揭“多尔甲”脸上的面具。 墨九星道:“你既然已知道他是什么人,现在还想再看看他?” 叶开道:“嗯。” 墨九星道:“死人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叶开道:“但我却想看看,他临死前是不是也已明白这道理。” 第二十九章魔教血书 青铜的面具,在星空下发着青光。 吕迪的脸也是铁青的,却已扭曲,一双凸出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不信。 他至死也不能相信一件事。 一件什么事呢? 叶开叹道:“他好像至死也不相信你能杀了他。” 墨九星冷冷道:“就因为他不信,所以他才会死。” 叶开叹息着,徐徐道:“有些事的确是一个人至死也不会明白的……” 叶开也有件事还不明白。 “多尔甲”既然是吕迪,那么“布达拉”孤峰天王是谁呢? 死人已搬走,屋子里却还没有燃灯。 叶开道:“晚上你自己从不点灯?” 墨九星反问道:“为什么要点灯?” 这句话问得很妙,叶开竟被问得怔了怔,苦笑道:“每个人到了晚上都要点灯的,点起灯来,才可以看清楚很多事。” 墨九星道:“不点灯我也一样可以看得很清楚。” 叶开道:“我看不清楚。” 墨九星冷冷道:“你随时都可以走,我并没有留你。” 叶开又笑了,道:“可是你也没有赶我走。” 墨九星道:“我不必。” 叶开道:“不必?” 墨九星道:“该走的时候,你总是要走的。” 叶开道:“什么时候才是该走的时候?” 墨九星道:“找到孤峰的时候。” 叶开眼睛又亮了,立刻追问道:“你也知道孤峰是谁?” 墨九星没有回答,却又反问道:“你一定认为吕迪是孤峰?” 叶开不能否认,苦笑道:“因为他的确是个孤高骄傲的人。” 墨九星道:“现在你已能确定他不是孤峰?” 叶开道:“孤峰已受了伤,吕迪却没有。” 他已仔细看过,吕迪身上唯一的伤痕,就是墨九星留下的。 墨九星道:“你能确定孤峰已受伤?” 叶开道:“有人亲眼看见的。” 墨九星道:“是什么人亲眼看见的?” 叶开道:“一个我绝对信任的人。” 墨九星冷笑,道:“你信任的人也好像不少。” 叶开叹道:“我也知道这是我的大毛病,只可惜我总是改不了。” 墨九星不再说话。 草帽虽然已破了,却还是恰好能遮住他的脸,谁也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也许他脸上根本就没有表情。 叶开忍不住又道:“你为什么还是戴着这草帽?” 墨九星道:“因为外面有狗在叫。” 叶开怔了怔,道:“外面有狗叫,跟你戴草帽又有什么关系?” 墨九星冷冷道:“我戴不戴草帽,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叶开笑了。 他忽然发现这人看来虽沉默寡言,其实却是个很会说话的人,说出来的话,往往能一下子就封住别人的嘴,令人非但无法辩论,也无法再问下去。 叶开却偏偏还有些话要问,而且非问不可。 墨九星在钉子上挂起了条长绳,竟真的躺在绳子上,而且还像是很舒服的样子似的。 他睡觉的时候还是戴着那顶草帽。 禅房里连凳子都没有,叶开只有站着,搭讪着道:“据说青城是道家的三十六洞天之一,洞天福地,风物美不胜收。” 墨九星不理他。 叶开道:“你们隐居的那个地方,一定更是个世外桃源,却不知我是不是有福气去看一看?” 墨九星还是不理他。 叶开道:“那地方据说从来也没有外人去过,你们也从来不跟外面的人来往,可是你一出山就找到了多尔甲,你的本事倒不小。” 墨九星闭上眼睛,似已睡着。 叶开却还不死心,又问道:“你怎么会知道多尔甲就是吕迪,你怎么找到他的?” 墨九星忽然翻了个身,从绳子上跳下来,大步走了出去。 叶开当然也在后面跟着,道:“你要到哪里去?” 墨九星道:“去找样东西。” 叶开道:“去找什么?是不是找布达拉?你能找得到他?” 墨九星道:“我找的东西,你若想要,我可以分一半给你。” 叶开道:“你想到哪里去找?” 墨九星道:“就在这里。” 叶开道:“这里有什么好找的?” 墨九星不再回答,却又从身上拿出个木瓶,瓶子里装的也是粉末,却是暗黄色的。 他将瓶里粉末撒在地上,撒成个圆圈,却又留下个缺口。 然后他就站在旁边,等着。 叶开看不懂:“你这是干什么?” 墨九星道:“我在做饭。” 叶开道:“做饭?” 他更不懂。 墨九星道:“每个人都要吃饭的,我也是人。” 叶开还想再问,忽然看见院子里出现了一点灯光,一个瘦瘦长长的和尚,左手提着一盏灯笼,右手端着个木盘,从前面走入了院子,脸上还带着三分恐惧,二分犹疑,想过来,又不敢。 这和尚正是苦竹。 墨九星道:“你来干什么?” 苦竹道:“我是送东西来的。” 墨九星道:“送什么?” 苦竹举了举手里的木盘,道:“尸身我已收殓,这是我从他们身上找到的东西,全都在这里。” 墨九星冷冷道:“你这和尚倒还老实。” 苦竹苦笑道:“和尚有时虽然也贪财,却还不至于吞没死人身上的东西。” 他走过来,放下木盘,立刻就溜了。 和尚总是怕麻烦的,更不想多管闲事。 叶开道:“看来一个人只要做了和尚,想不老实也不行了。” 墨九星道:“所以你也应该去做和尚的,做了和尚,你至少可以活得久些。” 盘子里有五柄弯刀,一块玉牌,七八颗珍珠,还有封开了口的信。 玉牌上刻着的果然是根权杖,魔教中的四大天王,每个人身上好像都有块这样的玉牌。 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封信。 这是用血写的,只有十几个字: “初三正午入长安,会于延平门,请相信。” 下面没有具名,却画了座山峰。 孤峰。 叶开长长吐出口气,道:“这一定是孤峰写给多尔甲的,要多尔甲在延平门等他。” 墨九星道:“初三就是明天。” 叶开道:“明天他真的会来?” 墨九星道:“当然会来,他并不知道多尔甲已是个死人。” 叶开道:“现在他在什么地方?那地方难道没有笔墨?他为什么要用血来写信?” 墨九星道:“血书通常只有两种意思。” 叶开道:“哪两种?” 墨九星道:“一种是临危时的绝笔,一种是表示情况的危急严重。”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也许这只不过因为他已受了伤,本就有血要流出来。” 墨九星道:“魔教中人写血书,通常都不是用自己的血。” 叶开道:“你认为这封信是真的?” 墨九星道:“绝对不假。” 叶开道:“你怎么能确定?” 墨九星又闭上了嘴。 就在这时,竹林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奇异的声音。 一种无法形容,不可思议的声音。 无论谁听见这种声音,都一定会毛骨悚然,甚至会忍不住呕吐。 叶开看见的事,却比这声音更可怕。 他忽然看见大大小小,也不知有多少条毒蛇、壁虎、蜈蚣蠕动着,从竹林里爬了出来,爬入了墨九星用粉末围成的圆圈。 叶开只觉得胃在收缩,勉强忍耐住,道:“这就是你的晚饭?” 墨九星点点头,喃喃道:“我一个人吃已够了,两个人吃就还少了些。” 叶开骇然道:“两个人吃?还有谁要来?” 墨九星淡淡道:“没有别人了,我一向很少请客。” 叶开道:“现在你只有一个人。” 墨九星道:“你不是人?” 叶开倒抽了口凉气,苦笑道:“这么好的东西,还是留给你一个人享受吧,我不敢奉陪。” 墨九星冷冷道:“你不肯赏光?” 叶开道:“我……我还有约会,我要到外面去吃饭,吃完了我就回来。” 话还没有说完,他已溜之大吉。 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被人吓得逃走过,可是现在却逃得比一只中了箭的兔子还快。 墨九星忽然大笑,道:“你若在外面吃不饱,不妨再回来吃点心,我可以留两条最肥的蜈蚣给你。” 叶开已越墙而出,连头都不敢回。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墨九星的笑声,也是最后一次。 这饭铺很小,却很干净。 现在已过了吃晚饭的时候,除了他之外,饭铺里已没有别的客人。 叶开要了两样菜,一壶酒。 他本不想喝酒的。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也许只要一杯酒,就能勾起他的伤心事。 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他就算要伤心,也得等到这件事过去以后。 只可惜一个人愈是想勉强控制自己不喝酒的时候,反而忍不住要去喝两杯。 “我只喝两杯。” 他在心里警告自己,绝不能多喝,夜还很长,明天一定是非常艰苦的一天。 可是两杯酒喝下去后,他就觉得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没有他刚才想的那么严重了。 所以他又喝了两杯。 他忽然想起了丁灵琳。 丁灵琳若是在这里,一定也会陪他喝两杯的。 他们常常坐在这种小店里,喝两杯酒,剥几颗花生,过一个平静的晚上。 当时他总是觉得这种生活太单调,太平静,可是现在他已知道自己错了。 现在他才知道,平静就是幸福。 ——人们为什么总是要等到幸福已失去了时,才能真正明白幸福是什么? 风很冷,很冷。 夜也很冷。 在如此寒冷的冬夜里,一个寂寞的浪子,又怎么能心不酸? 寂寞,刀一样的寂寞。 对一个幸福的人来说,寂寞并不可怕,有时甚至反而是种享受。 可是等到他的幸福已失去时,他就会了解寂寞是件多么可怕的事了。 有时那甚至比刀锋更尖锐,一下子就能刺入你的心底深处。 叶开的心在刺痛。 若不是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惨呼,他一定会心酸的。 他已无法控制自己。 可是就在他第七次举杯的时候,寒风中忽然传来一声惨呼。 呼声是从十方竹林寺那边传来的。 这小店铺就在竹林寺后。 惨呼声响起,他的人已箭一般蹿了出去。 然后他就看见了两个人。 两个死人,像麻袋般搭在禅院外的短墙上,绣花长袍,青铜面具,正是多尔甲的身外化身。 叶开松了口气。 他并不是个没有同情心的人,可是对这两个人的死,他实在并不太同情。 他们既然已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送死? 他们既然要回来,墨九星当然就不会让他们再活着走出去。 这也不值得吃惊。 叶开只不过叹了口气而已,等到他看见墨九星时,才真的吃了一惊。 他实在想不到墨九星竟也已是个死人。 院子里还是没有燃灯。 墨九星就倒在院子里,整个人都已扭曲收缩,就像是个缩了水的布娃娃。 叶开怔住。 他知道墙头上的两个人是死在墨九星手里的,但他却想不出墨九星是怎么会死的。 他看见过墨九星的武功。 一个人若已能将自己的功力练得收放自如,别人要杀他,就很不容易。 何况,墨九星的沉着和冷静,也是很少有人能比得上的。 是谁杀了他?有谁能杀他? 叶开俯下身。 草帽还在墨九星头上,可是现在他已不能再拒绝别人摘下来。 叶开摘下这顶草帽,就看见了一张惨碧色的,已扭曲变形的脸。 他是中毒而死的。 是谁下的毒? 叶开动也不动地站着,刀锋般的冷风,一阵阵刺在他脸上。 他终于明白墨九星是怎么死的了。 但他却还是不明白,墨九星为什么总是要将这顶草帽戴在头上。 这顶草帽并没有特别的地方。 墨九星的脸上,也并没有什么地方是叶开看不得的。 除了脸上的寒星外,他也是个很平凡的人,只不过比叶开想象中苍老些。 一个很平凡的人,一顶很平凡的草帽,这其中难道还有什么不平凡的秘密? 叶开慢慢地放下草帽,盖住了墨九星的脸,苦笑着道:“你为什么不也像别人一样吃牛肉呢?至少牛肉总是毒不死人的。” 墨九星的尸身也已收殓。 苦竹双掌合十,叹息着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佛慈悲,阿弥陀佛。” 他嘴里虽然在念着佛号,脸上却连一点悲伤的样子都没有。 对墨九星的死,他显然也并不太同情。 叶开笑了笑,道:“出家人不该幸灾乐祸的。” 苦竹道:“谁幸灾乐祸?” 叶开道:“你。” 苦竹苦笑道:“出家人应该有好生之德,可是,他死了我的确不太难受。” 叶开道:“你这和尚虽然多话,说的倒好像都是老实话。” 苦竹叹了口气,道:“老实说,若不是因为我有多话的毛病,现在我早已当了大相国寺的住持。” 叶开笑了。他觉得这和尚非但不俗,而且很有趣。 苦竹又开始在念经,超度墨九星的亡魂。 叶开忍不住又打断了他的经文,道:“这里做法事的只有你一个人?” 苦竹道:“别的和尚都已睡着,这里虽然是个庙,可是到这里来做法事的人并不多,到这里来的施主们,大多数都是为了吃素斋,看风景的。” 他叹息着又道:“老实说,这个庙简直就跟饭馆、客栈差不多。” 这的确又是老实话。 叶开又笑了笑,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苦竹摇头。 叶开道:“就是因为你太多话,所以他才会死。” 苦竹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施主一定是在开玩笑。” 叶开道:“我从不在死人面前开玩笑。” 苦竹道:“施主难道还看不出他是被毒死的?” 叶开道:“你看得出?” 苦竹道:“这里的蛇大多数都有毒,何况还有蝎子、蜈蚣。” 叶开道:“有些人天生就能吃五毒,有毒的毒蛇也毒不死他。” 苦竹道:“可是除了他自己抓的那些毒虫外,他并没有吃别的。” 叶开道:“那些毒虫既然是他自己抓的,怎么能毒得死他?” 苦竹怔了怔,喃喃道:“看来这件事倒的确有点古怪。” 叶开却又笑道:“其实这件事并不古怪。” 苦竹不懂。 叶开道:“他的确是被那些毒虫毒死的,只因为那些毒虫身上,又被人下了种他受不了的毒。” 苦竹道:“是谁下的?” 叶开道:“死在墙头上的那两个人。” 苦竹松了口气,道:“这跟我多话又有什么关系?” 叶开道:“有关系。” 苦竹道:“哦?” 叶开道:“若不是你多话,别人怎么会知道他吃的是五毒?” ——别人若不知道他吃的是五毒,又怎么会在那些毒虫身上下毒? 苦竹说不出话来了。 叶开道:“下毒的人想看看他是不是已经被毒死,想不到他临死之前,还能把他们杀了报仇。” 这解释的确合情合理。 叶开道:“像他这种人,无论谁对他不起,他无论死活,都一定不会放过的。” 苦竹喃喃道:“活着时是凶人,死了也一定是恶鬼。” 叶开道:“所以你千万要小心些。” 苦竹变色道:“我……我小心什么?” 叶开盯着他,缓缓道:“小心他忽然从棺材里跑出来,割下你的舌头,让你以后再也没法子多话。” 苦竹脸色变得更难看,忽然道:“我的头疼得很,我也要去睡了。” 叶开道:“你不能走。” 苦竹仿佛又吃了一惊,道:“为什么?” 叶开道:“你若走了,谁来超度他的亡魂?” 苦竹道:“他用不着别人超度,这种人反正一定要下地狱的。” 星光闪烁。大殿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诡秘之意。黑暗中仿佛真的有些含冤而死的恶鬼,在等着割人的舌头。苦竹简直连片刻也待不下去了,连手里敲木鱼的棒槌都来不及放下,掉头就走,走过门槛时几乎被绊了个跟斗。 叶开看到他走出去,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出家人本不该怕鬼的,除非他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亏心事。他做了什么亏心事?他是真的怕鬼,还是怕别的? 五口崭新的棺材,并排摆在大殿里。 叶开还没有走。他不怕鬼,他没有做过亏心事。 他站在冷风中,看着这五口崭新的棺材,喃喃道:“这庙里虽然很少做法事,准备的棺材倒不少,难道这里的和尚都能未卜先知,早已知道今天晚上会死很多人?” 他说的声音很轻。因为他知道这些问题谁也不能答复,他本是说给自己听的。就在这时,苦竹忽然又从外面冲了进来,张大了嘴,伸出了舌头,仿佛想叫,却叫不出声音来。叶开忽然发现他不但脸色变了,舌头的颜色也已变了,变成种可怕的死黑色。他指着自己的舌头,好像要对叶开说什么,却又说不出。 叶开冲过去,才发现他舌头上有两个牙印,竟显然是毒蛇的牙印。 他的舌头在嘴里,毒蛇怎么会咬到他舌头上去的,莫非这里真有恶鬼要封住他的嘴。 苦竹忽然说出了一个字:“刀!” “你要我用刀割下你的舌头?”这句话说出,叶开也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只见苦竹的舌头愈肿愈大,呼吸愈来愈急促,突然用尽全身力气一咬。 一截舌头被他自己咬了下来,血溅出。血也是黑的。 苦竹终于发出了声惨呼。叫声戛然停顿时,他的人也已倒下,临死之前,竟还是咬下了自己的舌头。 这多嘴的和尚,无论死活都已不能多嘴了。 第三十章久别重逢 风更冷。 叶开迎着风走出去,身上的冷汗被风一吹,就像是一粒粒冰珠一样。 他实在也不敢在那大殿中待下去。 他不怕鬼。 可是那大殿里却像是隐藏着一些比鬼更可怕的事。 远处传来更鼓。 三更已过。 这古老的城市里,灯火已寥落,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片黑暗。 若是在夏天,也许还可以找到一两处喝酒吃宵夜的地方。 只可惜现在还是春天。 也许就因为现在绝对找不到酒喝,所以叶开忽然觉得很想喝两杯。 他叹了口气,走出横巷,实在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今天晚上他甚至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就在这时候,突听有人带着笑道:“我知道一个地方还有酒喝,你跟不跟我走?” 虽然有星光,巷子里却还是黑暗的,一个人大袖飘飘,在前面走。 叶开在后面跟着。 前面的人一直没有回头。 叶开也一直没有问,更没有赶上去。 前面的人走得并不快,但是对这里的街道巷弄却很熟悉。 叶开跟着他七转八转,连方向都已几乎无法分辨,只见前面一道高墙,里面的庭院仿佛很深,这人长袖一拂,居然轻飘飘地越过高墙。 这人不但轻功极高,身法也极美妙,连叶开都很少见到轻功这么高的人。 高墙内也是一片黑暗,冷风中浮动着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暗香。 星光下疏枝横影,尽是梅花。 叶开跟着越墙而入,才发现这地方就是他初到长安时来过的冷香园。 经过了那一次诡秘惨厉的恶战后,这昔日的长安第一名园,竟已荒无人迹。 连灯光都没有,只有寒风吹着花枝,发出一阵阵仿佛叹息一般的声音。 是谁在叹息,在为谁叹息? 是不是为了那些屈死在这里的鬼魂? 冷香园,曲径通幽。 前面的人对这里的地势竟似也很熟悉,叶开又跟着他七转八转,穿过一道门,来到一重小院。 院子里也没有人,没有灯光,没有声音。 门是开着的。 这人走过去推开了门,自己却闪到旁边,道:“请进。” 叶开没有进去。 那人道:“你不进去?” 叶开道:“我为什么要进去?” 那人道:“里面有人在等你。” 叶开道:“谁?” 这人道:“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叶开道:“你不进去?” 这人道:“人家等的是你,不是我。” 他的声音很奇怪,脸上蒙着块和衣服同样颜色的丝巾。 叶开盯着他,忽然笑了,微笑着道:“你明明知道我能认得出你,为什么偏偏不肯见我?” 这人仿佛吃了一惊,失声道:“你……你认得出我?”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若认不出,就不仅是个瞎子,而且还是个呆子。” 这人垂下头,轻轻地问:“为什么?” 叶开道:“你不知道?” 这人的声音更轻,道:“是不是因为你心里已有了我?” 叶开没有回答,眼睛里的表情忽然又变得很奇怪。 无论这种表情是什么意思,至少不是在否认。 这人终于抬起头,掀开了脸上的丝巾,星光就照在她脸上。 如此静夜,如此星光,她的脸看来美丽得就像是梅花的精灵,天上的仙子。 她的眼睛更美,却又仿佛带着种无法向人叙说的幽怨和感伤。 她凝视着叶开,轻轻道:“我的确应该知道你能认得出我来的,因为,你就算化成了灰,我也认得出你。” 她的声音也美,美得就像是春天傍晚吹过大地的柔风。 如此美丽的眼睛,如此美丽的声音,除了上官小仙还有谁? 叶开也在凝视着她,道:“但是你却希望我认不出你。” 上官小仙点点头。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迟疑着,道:“你进去看看,就知道是为什么了。” 叶开道:“你不进去?” 上官小仙道:“我可以在外面等着。” 叶开道:“为什么要在外面等?”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因为你进去了之后,一定也希望我在外面等着。” 她笑得不但很凄凉,而且很神秘。 她实在是个神秘的女人,总是会做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叶开没有再问。 因为他了解她,她不肯说的事,无论谁也问不出的。 门开着,被风吹得“吱吱”地响。 叶开终于走了进去,走入了黑暗中…… 外面还有星光,屋子里更黑暗。 叶开什么也看不见,却听到一阵阵很轻很轻的呼吸声。 屋子里果然有人。 “是谁?” 没有人回应,连呼吸声都似已停止。 这个人既然是在屋子里等叶开,为什么又不肯回答叶开的话? 难道这又是上官小仙的阴谋,难道这地方又是个陷阱? 否则她带叶开来的时候,为什么不肯以真面目跟他相见? 假如是别的人,说不定早已退了出去。 可是叶开没有。 他心里忽然有了种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奇异感觉。 一阵风吹过,“砰”的一声,门忽然关了起来。 现在他就算想走,也没法子走了。 屋子里更暗,的确已伸手不见五指,但那呼吸声却又响了起来。 呼吸声本来是在前面的,现在已退入了屋角。 他为什么要退? 是不是因为他也在害怕? 叶开沉住了气,道:“不管你是谁,你既然在等我,就该知道我是谁。” 没有回答。 叶开道:“我并不是个凶恶的人,所以你根本不必怕我。” 他一面在说话,一面已走过去。 他走得很慢。 突然间,一阵冷风迎面向他吹过来。 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但是他可以感觉得到,只有刀风才会这么冷。 这柄刀他却已看不见。 ——看不见的刀,才是杀人的刀。 这人是谁,为什么要杀他? 刀风不但冷,而且急。 叶开身形一闪,突然闪电般出手,扣住了这人的手。 手冰冷。 这只手他当然也看不见,可是他也能感觉得到,所以能抓住。 真正的武林高手,都有种奇异的、无法解释的感觉,就像是野兽的本能一样。 这人的手在发抖,却还是不肯开口。 叶开的手也突然发抖,因为他已隐约猜出了这个人是谁。 他嗅到了这人身上的气息。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特殊的气息,这个人的气息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死也不会忘记。 就在这一瞬间,这个人已摆脱他的手,又退入了屋角。 这次叶开并没有再逼过去,事实上,他整个人都已僵硬,就像是块木头般怔住。 他想不到这个人会在这里,更想不到这个人会杀他。 冷汗已开始从他额上流下。 “我是小叶。”他尽力控制自己,“难道你听不出我的声音?” 还是没有回应。呼吸声却更急促,仿佛充满恐惧。 叶开咬了咬牙,非但没有再往前走,反而一步步向后退,退到门口,突然转身,用力拉门。 门居然一拉就开了。 他冲出去,上官小仙居然真的还在院子里等着。 看到了他的表情,她眼睛里充满了同情和关切,迎上来问道:“你已知道屋子里的人是谁?” 叶开点点头,握紧双拳,道:“你为什么不点起灯来?” 上官小仙道:“我又不在屋子里。” 叶开道:“你没有火折子?” 上官小仙道:“我有。” 叶开道:“既然有,为什么刚才不给我?” 上官小仙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默默地将火折子交给了他。 叶开立刻又冲进去,打亮了火折子。 一个人痴痴地站在屋角,赫然竟是丁灵琳。 叶开终于看见了她,终于找到了她。 没有人能形容他此刻的感觉,也没有人能想象。 可是丁灵琳却突然疯狂般大叫了起来,指着他手里的火折子,大叫道:“火……火……” 看见了火光,她就像是突然变成了一只惊吓负伤的野兽。她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不停地发抖,美丽的脸也已因惊吓而变了形,一直不停地大叫:“火……火……” 她只看见了火,却没有看见叶开。她竟似已不认得叶开。火光立刻熄灭,屋子里又是一片黑暗。 叶开的心也沉入了黑暗里,无边无际的黑暗。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又悄悄地退了出去,无言地将火折子还给了上官小仙。 上官小仙苦笑道:“你现在是不是已明白,刚才我为什么不肯给你火折子?” 叶开无语。 上官小仙叹道:“她是从火窟中逃出来的,她受的惊吓太大,可是……可是我实在想不到,她竟已连你都不认得。” 叶开黯然,过了很久才问道:“你是在哪里找到她的?” 上官小仙道:“就在这里。” 叶开道:“几时找到的?” 上官小仙道:“她逃出火窟后,想必就已躲到这里来,可是我直到今天晚上才找到她。” 她垂下头,又道:“我知道你看见她这样子,一定会很难受,可是我又不能不带你来。” 叶开道:“你……” 上官小仙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本不想让你知道是我带你来的,因为……因为……” 叶开道:“因为什么?” 上官小仙垂着头,沉默良久,才凄然道:“我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也许是因为我不愿让你为了这件事而感激我,也许是因为我害怕。” 叶开道:“害怕?” 上官小仙神情更悲伤,道:“她变成这样子,我也有责任,我怕你怪我,恨我……我更怕你见了她之后,会从此不理我。” 叶开道:“但你却还是带我来了。” 上官小仙道:“所以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 星光照在她脸上,她泪已流下。无论谁都应该能看得出,她心里是多么矛盾,多么痛苦。 叶开却好像看不见,忽然走到院子中央,翻了三个跟斗,站起来,站得笔直,长长吸了口气,拉平了身上的衣服,地上的积雪未融,一枝梅花也不知被谁折断,落在积雪上。 他拾起来,摘下一朵,插在衣襟上,然后再走回来,忽然对上官小仙笑了一笑,道:“你猜我现在想干什么?” 上官小仙吃惊地看着他,似已看得发怔。 叶开道:“我想去找个地方睡一觉。” 上官小仙更吃惊,道:“现在你想去睡觉?” 叶开点点头,道:“明天中午我还有事,我一定要养足精神。” 上官小仙道:“你……你睡得着?” 叶开道:“我为什么睡不着?” 上官小仙道:“可是丁灵琳……” 叶开道:“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总算已找到了她,别的事都可以等到以后再说。” 上官小仙道:“她这样子你能放心得下?” 叶开微笑道:“有金钱帮的帮主在这里保护她,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上官小仙看着他,就好像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像他这种人。这种人实在少见得很。无论谁遇见这种事,都一定会很懊恼忧虑,可是他翻了三个跟斗,就忽然将一切忧虑全都远远地抛开了。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就算有天大的烦恼,你也能一下子就抛开。” 叶开道:“这世上本没有什么值得烦恼的事。” 上官小仙叹道:“你实在是个很有福气的人。” 叶开居然没有否认。 上官小仙忍不住又问道:“明天中午,你有什么事要做?” 叶开道:“我有个约会。” 上官小仙道:“什么约会?” 叶开道:“孤峰和多尔甲约好了明天中午在延平门相见。” 上官小仙皱眉道:“这是他们的约会,你……” 叶开打断了她的话,道:“现在多尔甲既然已死了,这约会就变成我的。” 上官小仙道:“你想趁此机会,找出孤峰来?” 叶开道:“嗯。” 上官小仙道:“每天正午,出入延平门的人也不知有多少,你怎么知道谁是孤峰?” 叶开道:“我总有法子找到的。” 上官小仙道:“什么法子?” 叶开又笑了笑,道:“现在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到时候我就能想出来。” 他微笑着,又道:“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事,对不对?” 上官小仙只有苦笑。 冷香园里可以睡觉的地方当然很多,叶开居然真的说走就走。 上官小仙看着他走出去,又忍不住大声道:“你自己去睡觉,却要我替你在这里保护她?” 叶开微笑着挥了挥手,已走得人影不见。 上官小仙不禁又叹了口气,苦笑着道:“现在我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没有烦恼了,因为他总是能将他的烦恼送给别人。” 这的确是叶开的本事。他若没有这种本事,现在只怕早已一头撞死。 初三,上午。 叶开大步走进了院子。他身上穿的衣服又脏又皱,至少已有好几天没洗澡。他的发髻蓬乱,衣襟上的花也已枯了。 最近他遇见的事,若是换了别人早已活不下去。可是他走进院子来的时候,却显得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就像是刚发了财,又中了状元,要想再找个比他神气的人都很难。 上官小仙正倚着窗户,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叶开大步走过去,微笑道:“早!” 上官小仙咬着嘴唇,道:“现在好像已不早了。” 叶开道:“虽然不早,也不太晚。” 上官小仙道:“看来你一定睡得很熟。” 叶开笑道:“睡得简直就像死人一样。” 上官小仙苦笑道:“我实在想不到你居然真的能睡着。” 叶开道:“我想睡时,就算天塌下来,我也照睡不误。” 丁灵琳也睡着了,也睡得沉,手里却还是握着把刀。 叶开道:“她什么时候睡了?” 上官小仙道:“天亮了才睡。” 桌上有个汤碗,是空的。 叶开道:“看来她好像也吃了点东西。” 上官小仙道:“吃了一碗炖鸡面,吃完了才肯睡。” 她苦笑着,又道:“幸好她总算睡了,否则我连门都进不来。”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无论谁一走进来,她就拿着刀要杀人。” 叶开笑道:“不管怎么样,能吃得下,睡得着,总是好事。” 上官小仙叹道:“只可惜我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我实在没有你们这么好的福气。” 她眼珠子转了转,忽又问道:“你想出法子来没有?” 叶开道:“我还没有开始想。” 上官小仙道:“你准备什么时候才开始想?” 叶开道:“到了城门再想。” 上官小仙苦笑道:“你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叶开道:“船到桥头自然直,这句话我一直都很相信。” 上官小仙道:“现在你想干什么?” 叶开道:“想吃一大碗滚烫的炖鸡面。” 第三十一章漫天要价 阳光普照,今天居然又是好天气。 叶开大步走出了冷香园,看来更神气十足,因为一大碗滚烫的炖鸡面已下了肚。 面是在冷香园里吃的。 今天一大早,上官小仙就叫人在厨房里开了伙。 ——有钱能使鬼推磨,金钱帮无论做什么事,好像都比别人快得多。 而且那碗炖鸡面的滋味,竟比叶开所吃过的任何一碗面都好得多。 这并不是因为他的肚子特别饿,而是因为做面的师傅,竟是特地从杭州奎元馆找来的。 ——金钱帮里无论做什么事的人,都绝对是第一流的人才。 看来这并不是吹嘘。 叶开吃光了那碗面,心里却不太舒服。 他愈来愈看不透金钱帮究竟有多大的力量,他甚至无法想象。 转过几条街,就是很热闹的太平坊。 叶开花了三十文钱买了一大包花生,又花了五十文钱买了两根长竹竿。 他已学会了在紧张的时候剥花生。 手里有件事做,总可以使人的神经松弛些。 可是他买竹竿干什么呢? 延平门在城南。 穿过丰泽坊和待贤坊,就是延平门。 ——每天中午,也不知有多少人出入延平门。 这句话也不假。 站在待贤坊的街头看过去,城门内外,人群熙来攘往,各式各样的人都有。 ——你还是一样看不出孤峰是谁。 叶开的确看不出。 他先坐在茶馆里喝了壶茶,问伙计要了根绳子,又要了张红纸。 然后他就用柜上的笔墨,在红纸上写了八个大字。 “高价出售,货卖识家。” 虽然已有很久未曾提笔,这八个字居然写得还不错。 叶开用两根竹竿将这张红纸张起来,放在城门口,又看了两遍,对自己觉得很满意。 可是他要“高价出售”的究竟是什么? 难道是他自己? 叶开当然不会出卖自己。 日色渐高,已近正午。 他忽然从怀里拿出个青铜面具和块玉牌,用绳子系起来,高挑在竹竿上。 这正是多尔甲的遗物。 狰狞的青铜面具,在太阳下闪闪地发着青光,玉牌却晶莹圆润,珍贵可爱。 进出城门的人,都不免要多看它两眼,却没有人来问津。 这面具实在太可怕,谁也不愿买这么样个面具带回去。 叶开当然也不会着急。 这面具只不过是他的鱼饵,他要钓的是条大鱼。 ——一条会吃人的大鱼。 忽然间,一辆黑漆大车在前面停住。 这辆车是从城外来的,本要驰过去,停得很突然。 一个服饰很华丽,白面微须的中年人伸出头盯着竹竿上的面具和玉牌看了两眼,就推开车门走下。 终于有生意上门了。 叶开却还是很沉得住气。 要想钓大鱼,就一定要沉得住气。 这中年人背负着双手走过来,一双看来很精明、很锐利的眼睛,始终盯在竹竿上,忽然问道:“这是不是要卖的?” 叶开点点头。 指了指红纸的八个字。 中年人淡淡道:“这块玉倒是汉玉,只可惜雕工差了点。” 叶开道:“非但雕工差了些,玉也不太好。” 中年人面上露出笑容,道:“你这人做生意倒还很老实。” 叶开道:“我这人本来就老实。” 中年人道:“却不知你想卖什么价钱?” 叶开道:“高价。” 中年人道:“高价是多少?” 叶开道:“你不妨先出个价钱。” 中年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又看了眼竹竿上的玉牌,道:“三十两怎么样?” 叶开笑了。 中年人也笑了,道:“这价钱我虽已出得太高了些,可是君子一言,我也不想再杀你的价。” 叶开道:“三十两?” 中年人道:“十足十的纹银三十两。” 叶开道:“你是想买哪一样?” 中年人道:“当然是这块玉牌。” 叶开道:“三十两却只能买这根竹竿。” 中年人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看不见了,沉下了脸,道:“你想要多少?” 叶开道:“三万两。” 中年人几乎叫了起来:“三万两?” 叶开道:“十足十的纹银三万两。” 中年人吃惊地看着他,就好像在看一个疯子。 叶开悠然道:“这块玉牌的玉质虽然不太好,雕工也很差,可是你若要买,就得出三万两,少一文我都不卖。” 中年人一句话都不再说,掉头就走。 叶开又笑了。在旁边看热闹的人也在笑。 “一块玉牌就想卖三万两,这小子莫非是穷疯了?” “这种价钱,也只有疯子才会来买。” 当然已没热闹可看。那辆黑漆大车已转过街角,看热闹的人也已准备走。 谁知街角后突又传来马嘶声,那辆黑漆大车忽然又赶了回来,来时竟比去时还快。 赶车的马鞭高举,呼哨一声,马车又在前面停下。 那中年人又推门走了下来,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大步走到叶开面前,道:“你刚才要三万两?” 叶开点点头。 中年人忽然从身上拿出一叠银票,数了又数,正是三十张。 “拿去。”他居然将这三十张银票全都递过去给叶开。 叶开却没有伸手接,反而皱了眉,问道:“这是什么?” 中年人道:“这是银票,全是京城四大恒开出来的,保证十足兑现。” 叶开道:“保证十足兑现?” 中年人道:“我姓宋,城西那家专卖玉器古玩的‘十宝斋’就是我开的,这里的街坊邻居们,想必也有人认得我。” “十宝斋”是多年的金字招牌,宋老板也是城里有数的富翁之一。 人丛中的确有人认得他。 可是,做生意一向最精的宋老板,怎么肯花三万两银子买块玉牌?莫非他也疯了? 叶开却偏偏还不肯伸手去接,又问道:“这银票是多少?” 宋老板道:“当然是三万两,这是一千两一张的银票,一共三十张,你不妨先点点数。” 叶开道:“不必点了,我信得过你。” 宋老板终于松了口气,道:“现在我是不是已可将这块玉牌拿走?” 叶开道:“不行。” 宋老板怔了怔,道:“为什么还不行?” 叶开道:“因为价钱不对。” 宋老板的白脸已变黄了,失声道:“你刚才岂非说好的三万两?” 叶开道:“那是刚才的价钱。” 宋老板道:“现在呢?” 叶开道:“现在要三十万两。” “三十万两?” 宋老板终于叫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一条忽然被人踩住了尾巴的猫。 旁边看热闹的人,表情也跟他差不了多少。 叶开脸上却连一点表情也没有,悠然道:“这块玉并不好,雕工也差,可是现在无论谁要买,都得三十万两,少一文也不卖。” 宋老板跺了跺脚,扭头就走,走得很快,可是走到马车前,脚步反而慢了下来,脸上又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竟像是在恐惧。 他恐惧的是什么? 他自己的马车里,有什么能令他恐惧的事。 最奇怪的一点,还是三万两这价钱明明已将他气走了,他为什么又去而复返? 叶开的眼睛里在发着光,一直盯着马车的窗子,只可惜车厢里太暗,从外面的阳光下看过去,什么也看不见。 宋老板已准备去拉车门,但却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刚伸出手,又收了回来。 车厢里却像是有个人轻轻说了句话,谁也听不见他说的什么。 宋老板却听见了,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忽然又被人踢了一脚。 是谁在车厢里? 为什么一直躲在里面不露面? 他在说什么? 宋老板听了他这句话,为什么会如此吃惊? 叶开眼睛里光芒闪动,竟好像已找出了些问题的答案。 ——现在要买这块玉牌的,并不是宋老板,而是躲在车厢里的这个人。 ——他自己不肯出面,就逼着宋老板来买。 ——宋老板显然被他威胁住了,想不买都不行。 ——这人是用什么手段来威胁宋老板的?为什么一定要买到这块玉牌? ——除了魔教中的人外,还有谁肯出这么高的价钱来买一块玉牌? ——难道这人就是孤峰? 寒冬时的阳光,当然不会太强烈,风吹在人身上,还是冷得很。 可是宋老板却已满头大汗。 他站在车门前发着怔,一双手抖个不停,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又转身走了回来,脸上的表情看来又像是个被人绑上法场的死刑犯。 叶开看着他走过来,悠然道:“你现在已肯出三十万两?” 宋老板紧握了双拳,居然真的点了点头,满头大汗涔涔而落,咬着牙恨恨道:“三十万就三十万。” 叶开笑了。 宋老板吃惊地看着他,道:“你笑什么?” 叶开道:“我在笑你。” 宋老板道:“笑我?” 叶开道:“我在笑你刚才为什么不买。” 宋老板道:“现在……” 叶开道:“现在的价钱跟刚才又不一样了,现在要三百万两,少一文都不卖。” 宋老板跳了起来:“三百万两?” 这气派很大的大老板,现在竟像是个孩子般大叫大跳:“你……你……你简直是个强盗!你好黑的心!” 叶开淡淡道:“你若认为这价钱太高,可以不买,我并没有勉强你。” 宋老板狠狠地瞪着他,就像是恨不得咬他一口,张大了嘴想说什么,一口气却已接不上来,忽然一跤跌倒在地上,竟被气得昏了过去。 看热闹的人也在瞪着叶开,大家都觉得这个人不但是个强盗,简直比强盗的心还黑。 叶开却一点也不在乎,忽然对着那辆马车笑道:“阁下既然想要这东西,为什么自己不来买?” 马车里没有动静。 叶开道:“阁下若肯自己出面,我也许一文都不要,就奉送给阁下。” 一直全无动静的马车里,忽然有人发出了一声刀锋般的冷笑。 “真的?” 叶开微笑着道:“我是个老实人,我从不说假话。” “好!” 这个字刚说出来,突听“轰”的一声大震,崭新的黑漆车厢,突然被撞得四分五裂。 赶车的几乎一个跟斗跌下,拉车的马昂首惊嘶—— 车厢里已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铁塔般的巨人,赤着上身,穿着条大红的扎脚裤,腰上系着一条比巴掌还宽的金板带,一双铜铃般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叶开,看来活活像是个刚挣脱樊笼的妖魔恶怪。 人群大乱。 这巨人已握紧了双比醋瓮还大的拳头,一步步向叶开走过来。 无论是人是马,突然受到惊骇之后,第一个反应通常都是同样的。 ——跑。 跑得愈快愈好,愈远愈好。 可是现在拉车的两匹马都没有跑出去。 只不过惊嘶着,人立而起。 因为这巨人反手一拉车辕,两匹马就已连一步都跑不出去。 人群虽乱,也没有跑。因为大家都想看看这件事的结局。 不管怎么样,这都可以算是件百年难遇的怪事。 大家看着这只用一只手就可以力挽奔马的巨人,再看着叶开,无论是谁都可以看得出倒霉的一定是叶开。 看来这巨人只要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把叶开的脑袋敲扁。 叶开却笑了。 他微笑着,忽然问道:“你有多高?” 这种时候,这句话虽然问得奇怪,巨人还是回答道:“九尺半。” 叶开道:“九尺半的确已不能算矮。” 巨人傲然道:“比我再高的人,这世上只怕还没有几个。” 叶开道:“兵器是讲究一寸长,一寸强,你若是杆枪,一定是杆好枪。” 巨人道:“我不是枪。” 叶开道:“还有很多别的东西,也是以长短来分贵贱的,譬如说,长的竹竿就比短的贵,所以你若是根竹竿,一定也很值钱。” 他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也不是竹竿。” 巨人道:“我是人。” 叶开道:“就因为你是人,所以实在可惜得很。” 巨人瞪起眼,道:“有什么可惜?” 叶开淡淡道:“只有人是从不以长短轻重来分贵贱的,一个人的四肢若是太发达,头脑就往往会很简单,所以愈长的人,往往反而愈不值钱。” 巨人怒吼一声,就像是头大象般冲过来,看来他根本用不着出手,就可以把叶开活活撞死。 就算是棵大树,也受不了他这一撞的。 只可惜叶开也不是棵树。 这巨人当然撞不倒他——没有人能一下子撞倒他。 可是就在这巨人撞过来的时候,本来已气得晕倒了的宋老板,却忽然从地上蹿了起来,就像是一根箭射出了弦。他不但出手快得要命,出手的时候更要命。 可惜他并没有要了叶开的命。 巨人从前面扑过来,宋老板从后面发出了这致命的一击。 叶开人已到了竹竿上。 没有人能想到宋老板会突然出手,更没有人想得到叶开能闪避开。 他的人竟似被风吹上竹竿的,竟似已变成了一片飞云,一片落叶。 宋老板吃了一惊。 ——这明明已十拿九稳的一击,怎么会忽然落空的? 他的左肘点地,右手已抽出柄刀,刀光一闪,直削竹竿。 巨人已张开了一双蒲扇般大的手掌,在下面等着。 竹竿一断,竹竿上的人就要跌下来。 只要叶开一跌下来,就得落入这巨人的掌握,无论谁落入了他的掌握,都无疑是件很悲惨的事。 他要捏碎一个人的头颅,简直比孩子捏碎泥娃娃的头还简单。 “格”的一声,竹竿折断。 有的人甚至已不由自主发出了惊呼——叶开果然已向这巨人的手掌落下。 只听又是“砰”的一声,一个人倒了下去,两个人飞了起来。 倒下去的竟是那巨人,飞起来的却是叶开和宋老板。 叶开刚落下来,突然反肘一撞,膝盖和右肘同时撞在巨人身上。 巨人倒下时,他已借势飞起。 宋老板也跟着飞起,刀光如长虹经天,急削叶开的腰。 谁知叶开的腰突又水蛇般一摆,左手已扣住了宋老板的右腕。 刀落下,斜插在马车上。 他们的人也落在马车上,马车的车厢虽然已碎裂,底盘却没有裂。 两个人同时跌在上面,拉车的马又一惊,惊嘶着狂奔出去。 这次没有人再拉它们,也没有人能拉得住它们了。 车夫早已吓得不知去向,两匹受了惊吓的健马,一辆没有人赶的马车,在街道上狂奔,除了疯子外,还有谁会去挡住它的路。街上的人纷纷闪避。 宋老板在车上打了个滚,还想跳起来,可是一只拳头已在眼前等着他。 他刚跳起来,就看见这只拳头,接着,就看见了无数颗金星。这次他真的晕了过去。 叶开轻轻吐出口气,不管这个宋老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却是个很不简单的人,能叫他躺下来,也并不是件容易事。 健马还在往前奔,叶开并没有拉住它们的意思,反而坐上前面车夫的座位,打马前行。 他要去追一个人。 现在已过了正午。 叶开并没有找到布达拉。他要追的人是谁? 第三十二章飞狐归天 古老的城市,古老的街道。 这条街是用青石板铺成的,狭窄而倾斜。 前面有辆驴车,车上堆满了鸡笼,笼子里装满了鸡,显然是从城外送鸡进城来卖的。 赶车的是个老头子,喂鸡的是个老太婆,两个人头发都白了。 老太婆蹲在驴车上喂鸡,连腰都直不起来,老头子坐在前面赶车,连鞭子都扬不起。 每个城市里都有人吃鸡,天天都有人吃鸡。 既然有人吃鸡,就有人卖鸡,这本是很平常的事。 这老头子和老太婆看来更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 但叶开追的好像就是他们。 看见他们在前面,叶开打马更急。 老头子回头看了他一眼,一双昏花的老眼里,突然发出了光。 老太婆忽然提起个鸡笼,吆喝一声,把笼子里的鸡全都倒出来。 大大小小的十几只,有的飞,有的叫,有的跳,路旁的野狗也冲了出来,又叫又跳。 鸡飞狗跳,街上又乱成了一团。 拉车的马又惊嘶着人立而起,等到叶开再打马冲过去时,前面的驴车已经转过街角。 叶开冷笑,突然跃起,掠上屋脊。 他已下了决心,绝不让那老头子溜走。 他为什么一定要追他们? 他们为什么要逃? 驴车还在跑,鸡还在叫,车上的人却已不见了。 这是条很窄的横巷,稍为大一点的车子,根本就走不进来。 巷子里居然连一个人都没有,两旁的门都关着,院子里也没有人。 那老头子和老太婆怎么会忽然不见了? 他们躲进了哪个院子里? 叶开并没有一家家去找,他还是去追那辆没有人的驴车。 穿过横巷,有个斜坡。 驴车虽然没有人驾驭,居然还是转了个弯,才沿着斜坡冲下去。 叶开突然一掠四丈,凌空翻身,落下来时,正好落在驴子背上。 过了斜坡,驴车就慢了下来。 叶开还是四平八稳地坐在上面,忽然笑了笑,道:“我本来认不出你的,只可惜你来的时候太巧。” 他是在跟谁说话? 车上没有别的人,只有鸡和驴子,一个正常的人,是绝不会跟驴子说话的。 但是他居然又接着说了下去:“你们进城的时候,正是最乱的时候,我本来也不会看见你们,可惜那时我恰巧站在竹竿上。那时进城来的人,也不止你们两个,本来我就算看见你们,也绝不会疑心,可惜你们的样子却跟别的人都不一样。” 他说到这里,驴车下面忽然有人叹了口气,道:“我们的样子有哪点跟别人不一样?” 叶开又冷笑:“你自己不知道?” “一点也不知道。”驴车下面的人道,“我觉得我们的样子连一点特别的地方都没有。” 叶开微笑道:“也就因为你们的样子连一点特别的地方都没有,所以才特别。” 这句话非但驴车下面的人听不懂,除了他自己外,能听懂的人只怕还不多。 所以他又解释道:“因为那时候别人的样子都很特别……” 那时每个人都很吃惊,很紧张,很兴奋,就算刚进城来的,也不禁要瞪大了眼睛,吃惊地去看叶开和那巨人。 可是这老头子和老太婆却好像什么都没看见,甚至连头都没有回。 叶开道:“你们连看都不看一眼,只因为你们早就知道那地方会发生那件事,只因为那件事根本就是你们安排的,好掩护你们进城。” 驴车下又没有声音了。 叶开也不再开口,赶着驴子,慢慢地往前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下面的人才冷笑着道:“我看错了你,我想不到你竟是这样一个人。” 叶开道:“我是怎么样个人?” “是个该死的人。”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驴子突然惊嘶,跳了起来,叶开也跟着跳了起来。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两个人从驴车下蹿出,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两个人的身法都极快,赫然正是那两个腰都直不起来的老头子和老太婆。 叶开追的是老头子。 老头子轻功本极高,本来也未必能追得上的。 但是现在他身手却像是有些不便,显然受了很重的伤。 难道他就是伤在葛病伞下的孤峰? 叶开并没有用他的刀。 不到万不得已时,他绝不用他的刀,他的刀并不是用来杀人的。 可是他的人本身就像是一柄刀。 飞刀! 三个起落后,他已追上了这老头子,再凌空一翻,已挡住了这老头子的去路。 老头子还想扑上去,身子却突然一阵抽缩,就像是突然有条看不见的鞭子,重重地抽在他身上。 他的脸是经过易容改扮的,当然绝不会有任何表情。 可是他眼睛里却充满了痛苦、愤怒和怨毒,正刀锋般盯着叶开。 这次叶开居然没有笑。 他也许想笑的,却笑不出口,因为他已认出了这个人。 “若不是你受了伤,我本来追不上你的。”他叹息着道,“你的轻功,果然是天下无双的轻功。” 老头子握紧双拳,道:“你已认出了我?” 叶开点点头,黯然道:“莫忘记我们本来是朋友,老朋友。” 老头子冷笑道:“我没有你这种朋友。” 他还想用力握起拳,抱起胸,只可惜他的人已萎缩。 就连他眼睛的光芒都已消失。 现在这双眼睛就算还像是一把刀,也已是把生了锈的刀。 叶开道:“你的伤很重。” 老人咬紧牙,不开口。 叶开叹道:“你既然受了重伤,就不该泡在热水里的。” 他果然已认出了这个人。 ——除了“飞狐”杨天外,还有谁的轻功能令叶开佩服? ——一个人若想隐藏自己的伤势,还有什么地方能比水盆里更好? 叶开道:“可是江湖中的人,无论谁都难免受伤的,这并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你为什么要瞒我?” 杨天道:“因为……” 他没有说下去。 这是不是因为他根本没法子解释?根本没法子说下去? 叶开道:“你要瞒着我,只因为你算准我一定已知道孤峰受了伤,你要瞒着我,只因为你就是魔教中的‘布达拉天王’。” 杨天的身子在颤抖,却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这是不是因为他自己也知道这件事是否认不了的? 叶开长长叹息,道:“你的聪明我也一直都很佩服,所以我实在想不通,像你这么样一个人,为什么要入魔教?” 杨天终于发出了声音。 一种无论什么人都没法子形容的笑声。 他“咯咯”地笑着,声音愈来愈大,可是他的人却愈来愈小。 他竟真的在萎缩。 在这一瞬间,他似乎已真的变成了个老人。 突然笑声断绝。 他倒了下去。 阳光依旧辉煌,可是叶开已感觉不到它的温暖。 杨天当然更感觉不到。 他是带着笑而死的,一个人临死时还能笑,并不是件容易事。 可是他本来并没有理由笑。 一个人的秘密若被揭穿,无论他是死是活,都一定笑不出。 他为什么要笑?为什么能笑? 叶开的手冰冷,额上却在流着汗,冷汗。 他听得出杨天的笑声中,仿佛带着种很奇怪的讥诮之意。 但他却猜不出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无论那是什么意思,现在都已变得没有意义,人死之后,他拥有的一切就都已随着生命消失。 死人唯一能带走的,只有一样事。 秘密—— 杨天是不是也带走了什么秘密? ——死人有时候也能说话的,只不过说话的方式不同而已。 ——他是不是还能将这秘密说出来? 活人用口说话,死人用什么说话呢? 用他的伤口。 伤口已溃烂,流出来的血都是乌黑的,可是伤口并不大。 叶开若不是亲眼看见,实在很难相信这针孔般大的一点伤口,就能要了“飞狐”杨天的命。 风冷如刀,却没有声音。 杀人的刀,岂非也总是没有声音的。 叶开听见的声音,是一个人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来的人是谁。 来的是刚才从另一方向逃走的老太婆。 现在她身上穿的,当然已不是那套紧身的黑缎子小棉袄。 她那张白生生的清水鸭蛋脸,现在当然已变了样子。 变不了的,是她的眼睛,那双小小的,弯弯的,笑起来时像钩子般的眼睛。 杨天就在她面前,她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她在盯着叶开,好像一下子就想把叶开的魂勾走。 叶开卷起死者的衣襟,站起来,过了很久,才说出三个字:“他死了。” “我看得出。” “他是你的男人?” “他活着时是的。” “自己的男人死了,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会有点难受的。”叶开也在盯着她,“但我却看不出你有一点难受的样子。” “我本就是寡妇。他并不是我第一个男人,我看见过的死人,也不止他一个。” 王寡妇道:“无论什么事,只要习惯了,也就不会难受了。” 她虽然在叹息,可是无论谁都听得出,她的叹息声中并没有什么悲伤之意。 叶开无话可说。 她说的至少是真话,真话总是令人无法反驳的。 王寡妇忽然又问道:“是你杀了他?” 叶开道:“你应该知道他早已受了伤。” 王寡妇道:“可是他刚才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为什么现在忽然死了?” 叶开道:“因为他受的伤并不重,中的毒却很重。” 王寡妇道:“哦?” 叶开道:“他虽然用药物勉强压制住毒性,可是一奔跑用力,毒势就发作了。” 王寡妇忽又冷笑,道:“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叶开当然知道。 王寡妇道:“你知不知道‘飞狐’杨天不但轻功高,而且还有很多别的本事?” 叶开道:“治伤疗毒,也是他的专长之一。” 王寡妇道:“但是你现在却还要说他是被毒死的?” 叶开道:“世上只要有一种他不能解的毒,他就可能被毒死。” 王寡妇道:“真的不是你杀了他?” 叶开道:“我从不杀朋友。” 王寡妇道:“他真是你的朋友?” 叶开长长叹息,黯然道:“只要他做过我一天朋友,就永远是我的朋友。” 王寡妇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笑了笑,道:“我也听说过你是他的朋友。” 叶开道:“哦?” 王寡妇道:“我还听说过一句话。” 叶开道:“什么话?” 王寡妇道:“朋友妻,不可戏。要戏朋友妻,要等朋友死。” 她笑得眼睛媚如新月:“这句话我好像也听你说过。” 叶开苦笑。 王寡妇道:“现在他已死了,我还活着,你……” 她没有说下去。 他知道她的意思,只要是男人,都应该明白的。 叶开看着她,忽然道:“你见过韩贞没有?” 王寡妇当然见过。 她带着笑道:“那小子本来也在打我的主意,可惜我一看见他就想吐。” 叶开道:“为什么?” 王寡妇道:“因为他的鼻子。” 叶开也笑了。 王寡妇道:“他那鼻子看起来简直就像是烂茄子。” 叶开微笑着,问道:“你知不知道他那鼻子怎么会变成那样子的?” 王寡妇道:“是不是被人打的?” 叶开道:“对了。” 王寡妇道:“你知道是被谁打的?” 叶开笑道:“我不但知道,而且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王寡妇也知道了,笑道:“一定就是被你打的,对不对?” 叶开道:“对。” 他慢慢地接着道:“所以你现在最好赶快走,带着你的男人走,好好地将他埋葬。” 王寡妇很意外:“你要我走?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现在我的手很痒,你若再不走,我保证你的鼻子很快就要变得跟韩贞一样。” 王寡妇没有再说话,连一个字都没有再说。 她至少还算很识相。 等她把杨天的尸体载上驴车,叶开才沿着原来的路走回去。 他走得很慢。 在思考的时候,他总是走得很慢。 走出横巷,走上大车,前面围着一堆人,围着一辆破马车。 宋老板已死在马车上,身上只有一点针孔般大的伤口。 伤口在他的眉心。 叶开挤进人丛,看了看,又挤出来,脸上居然并没有吃惊的样子。 这件事竟似早已在他意料之中。 他又走回延平门,那巨人也死了,也同样只有一点伤口。 一点比针孔大不了多少的伤口,却已将这铁塔般的巨人置于死地。 围着他看的人更多。 叶开正想悄悄地溜走,忽然间,一个人揪住了他的衣襟,冷冷道:“你走不了的。” 一个人无论有没有做亏心事,若是忽然被个官差一把揪住了衣襟,都难免要吓一跳。 揪住叶开衣襟的这个人,正是个戴着红缨帽,提着短棍的捕快。 旁边已有人在叫:“刚才跟宋老板打架的就是他。” “我知道是他。” 这捕快又扣住了叶开的手腕,用的居然是小擒拿手。 他冷笑着道:“你伤了两条人命,居然还敢露面,你的胆子倒不小。” 叶开当然很容易就能甩脱这双手,对“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他至少有一百四十四种破法。 可是他并没有这么样做。 他并不是怕这个捕快,而是尊敬。 不管这捕快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都同样尊敬。 因为他尊敬的并不是这个人,而是这个人所代表的法律。 他甚至连分辩都没有分辩。 这种事本就不是这种捕快能了解的,他根本没法子分辩。 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这捕快已押着他上了辆马车,厉声道:“人命关天,王法如炉,你就算有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怕你不招。” 叶开就跟着他上了马车,等到车子开始往前走,才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想把我怎么样?” 捕快道:“不管怎么样,先关起来再说。” 叶开道:“然后呢。” 捕快道:“然后再用上好的人参炖一只鸡,做四五样精致的下酒菜,烫几壶陈年的竹叶青,请你连酒带菜一起吃下去。” “他”的眼睛忽然充满笑意,声音也变得春风般温柔。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原来你想胀死我。” 第三十三章情深似海 用人参炖的鸡,还在冒着热气。 几样下酒菜是一小碟炒猪头肉,一碟蜜炙火腿,一碟油爆鲜虾,一碟新切冬笋,一碟风鸡拌鱼,一碟干爆鳍鳝。 竹叶青也温得恰到好处。 北方人喝酒也有很多讲究,不但黄酒花雕温热了喝,白干竹叶青也一样。 叶开已三杯下肚,深夜中的激战,伤口中的脓血,仿佛都已离他很远了。 上官小仙正在看着他,抿着嘴笑道:“要胀死你,好像并不容易。” 叶开没有开口,他的嘴没空。 上官小仙道:“你的菜虽然吃得很快,酒却喝得太少。” 叶开用眼睛瞟了她一眼,道:“你究竟是想胀死我,还是想灌醉我?” 上官小仙道:“我本来是想吓死你的。”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你明明知道那附近的人全都看见你跟宋老板交手,居然还敢在那里溜来溜去,你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叶开道:“你怕我被人认出来,捉将官里去?” 上官小仙道:“不管怎么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何必去惹那种麻烦。” 叶开道:“所以你就先扮成个捕快把我抓走?” 上官小仙道:“其实我也有点怕。” 叶开道:“你怕什么?” 上官小仙道:“怕遇见真捕快。” 叶开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世上居然也有能让上官帮主害怕的事。” 上官小仙也叹了口气,道:“我害怕的事又何止这一件。” 叶开道:“你还怕什么?” 上官小仙道:“还怕叶帮主。” 叶开道:“叶帮主?” 上官小仙嫣然道:“花生帮的叶帮主是谁,难道连你自己都忘了?” 叶开大笑。 他大笑着举杯,一饮而尽,忽然问道:“以你看,是花生好,还是金钱好。” 上官小仙笑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文钱就可以买一大堆花生。” 叶开道:“可是花生至少有一点比金钱强。” 上官小仙道:“哪一点?” 叶开道:“花生可以吃。” 他剥了颗花生,抛起来,用嘴接住,慢慢咀嚼,又喝了口酒,道:“你若能用你的金钱来下酒,才真的算你有本事。” 上官小仙微笑道:“你说的话好像总是很有道理。” 叶开道:“当然。” 上官小仙道:“可惜你忘了一点。”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没有钱,酒也没有了,花生也没有了。” 叶开想了想,终于承认:“你说的话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 上官小仙笑道:“当然。” 叶开道:“可惜你也忘了一点。”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只有钱还是不够的,金钱并不能真的使人快乐。” 上官小仙连想都没有想就已承认:“所以我一直都在找。” 叶开道:“找什么?” 上官小仙看着他,美丽的眼睛温柔如春水:“找一样真正能让我快乐的东西。” 叶开冷冷道:“除了‘金钱’之外,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你快乐?” 上官小仙道:“只有一样。” 叶开道:“一样什么?” 上官小仙道:“花生。” 叶开笑了。 他又剥了颗花生,笑道:“你又忘了一点。”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金钱和花生并不是好搭档。” 上官小仙道:“钉子与锤子也不是好搭档。” 叶开同意。 上官小仙道:“可是它们在一起的时候,彼此都很快乐。” 叶开道:“彼此都很快乐?”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因为没有锤子,钉子就完全没有用,没有钉子,锤子也不能发挥所长。” 她微笑着道:“一个人若不能发挥所长,就等于是个废物,废物是绝不会快乐的。” 叶开也同意。 上官小仙道:“所以它们只有在一起,才能得到快乐。” 她凝视着叶开,叶开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他在逃避? 上官小仙慢慢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也很明白,我说的话绝对有道理。” 叶开不能否认。 上官小仙道:“现在多尔甲、布达拉和班察巴那都已死了,四大天王已去其三,魔教纵然还没有完全被毁灭,也已一蹶不振。” 她春水般的眼波,又变得钉子般尖锐。 但她却不是钉子,她是锤子。 “魔教一倒,放眼天下,还有哪一帮、哪一派能和我们争一日之短长?” “我们?” 叶开没有笑。 “我们。”上官小仙也没有笑,“现在金钱加上花生,所代表的意思已不只是快乐而已。” 叶开在咀嚼着花生。 花生是被咀嚼的,钉子是被敲打的。 可是,若没有人咀嚼,花生也一样会腐烂;若没有人敲打,钉子也一样会生锈。 生命的价值是什么? 花生岂非一定要经人咀嚼,钉子岂非一定要被人敲打,然后它们的生命才有价值。 叶开似乎已被打动了。 上官小仙柔声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认为我想要你做钉子。” 叶开道:“你不是?” 上官小仙道:“你应该看得出,我并不是个很可怕的锤子。” 她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柔软如丝缎。 叶开叹了口气,道:“你的确不是,只可惜……” 上官小仙道:“只可惜花生和金钱之间,还有个铃铛?” 叶开苦笑。 上官小仙道:“丁灵琳的确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我若是男人,我也会喜欢她的。” 叶开道:“你不是男人。” 上官小仙道:“我至少并不讨厌她。” 叶开道:“真的?” 上官小仙道:“我若讨厌她,为什么要带你来跟她见面?” 叶开盯着她,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因为我现在已明白,像你这样的男人,绝不是一个女人能完全占有的,我已没有这种奢望。” 她凝视着叶开,眼睛更温柔:“金钱可以打造成铃铛,铃铛也可以铸成钱,我跟她为什么不能变成一个人呢?” 叶开又避开了她的目光。 上官小仙道:“假如你也能把我跟她看成一个人,我们就一定都很快乐,否则……” 叶开忍不住问道:“否则怎么样?” 上官小仙叹道:“否则金钱、花生和铃铛,说不定全都会痛苦终生。” 叶开终于回过头,看着她。 又是黄昏。 夕阳正照在窗户上,艳丽如春霞,屋子里燃着火,也温暖如春天。 她的眼睛却比夕阳更美丽,更温暖。 也许春天就是她带来的。 一个能将春天带来的女人,岂非已是男人们的最大梦想? 上官小仙咬着嘴唇,道:“你好像从来也没有这么样看过我。” 叶开道:“我……” 上官小仙道:“你很少看我,所以你根本没有看清我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就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所以才很少看我。” 叶开承认。 上官小仙的眼波中又露出幽怨,道:“我知道你一定会认为我是个很随便的女人,有过很多男人,其实……其实你以后就会知道……” 叶开道:“知道什么?” 上官小仙垂下头,轻轻道:“你以后就会知道,你不但是我第一个男人,也是我最后一个。” 这绝不是说谎。 聪明的女人,绝不会说这种随时都可能被揭穿的谎话。 她当然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 叶开的心似已融化,情不自禁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用不着等到以后,我现在就已相信。” 上官小仙的眼睛亮了,忽然跳起来,道:“走,我们去找铃铛去。” 叶开道:“她……” 上官小仙道:“她既然还知道躲到这里来,神志一定还没有完全丧失,只要我们好好地照顾她,她一定很快就会复原的。” 叶开目中露出感激之色,看来他的确一直都没有认清她。 上官小仙道:“刚才我出去的时候,她已睡觉了,我就叫韩贞在那里看着她。” 叶开道:“锥子?” 上官小仙嫣然道:“只要你会用,锥子的用处很大。” 叶开道:“你已能信任他?” 上官小仙道:“他并不是个好人,可是我已经看出来,他绝不敢做背叛我的事。” 他们喝酒的地方,当然就在冷香园。 穿过角门,就是丁灵琳的小院。 暮色已深了。 院子里和平而安静,门是虚掩的,屋里还没有燃灯。 他们穿过寂静的小院,走到门口,上官小仙就放开叶开的手。 她不但温柔,而且体贴。 女人的体贴,总是能令男人感动的。 “她一定还在睡。” “能睡得着总是福气。” 上官小仙微笑着,轻轻推开了门,叶开跟在她身后,还没有走进门,忽然发觉她整个人都已僵硬。 屋子里也是和平而安静的,夕阳的温暖还留在屋角,可是人已不见了。 丁灵琳不见了,韩贞也不见了。 上官小仙吃惊地看着空床,眼泪都已急得流了下来。 叶开反而比较镇静,先燃起了灯,才问道:“你是叫韩贞守在这里的?” 上官小仙点点头。 叶开道:“他会不会离开?” 上官小仙道:“绝不会,我吩咐过他,没有我的命令,他绝不能离开半步。” 叶开道:“你有把握?” 上官小仙道:“他绝不敢不听我的话,他还不想死。” 叶开道:“可是现在他的人并不在这里。” 上官小仙脸色苍白,道:“我想这一定有原因,一定有……” 叶开道:“你想他是为了什么走的?” 上官小仙没有回答,也不能回答。 叶开道:“他不但自己走了,还把丁灵琳也带走了,他……” 上官小仙打断了他的话,道:“丁灵琳绝不是他带走的。” 叶开道:“你能确定?” 上官小仙点点头。她并不是轻易下判断的人,她的判断通常都很准确:“她受的惊吓太大,所以一直都很紧张,绝不能再受到一点刺激。” 叶开道:“你认为这里又有什么事,让她受了惊,所以她忽然逃了出去?” 上官小仙道:“一定是的。” 叶开道:“她逃走了,韩贞当然要追。” 上官小仙道:“所以他们两个人都不在。” 叶开道:“他去追的时候,为什么不留下点标记,让我们知道他们的去向?” 上官小仙道:“她的逃走一定很突然,仓促之间,他来不及。” 叶开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他一向不是那种一着急就会六神无主的人,他一向很沉得住气。 受到的压力愈大,他反而愈能沉得住气。 上官小仙咬着嘴唇,道:“他既然已去追了,不管追不追得上,都一定会有消息回来的。” 叶开道:“嗯。” 上官小仙道:“现在我们就算要去找,也没法子找。” 叶开道:“嗯。” 上官小仙道:“所以我们暂时只有在这里等他的消息。” 叶开道:“嗯。” 上官小仙看着他,忍不住又道:“你好像并不太着急。” 叶开道:“着急有没有用?” 上官小仙道:“没有。” 叶开道:“既然没有用,我为什么要着急?” 他说得虽从容,脸色还是很难看,慢慢地坐下来,坐在床上。 ——既然有地方坐,为什么不躺下去? 他索性躺了下去。 上官小仙却已急得连坐都坐不住了,皱着眉道:“这地方太冷,我们不如……”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叶开忽然跳起来,就像是被人砍了一刀。 灯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脸看来也像是被人砍了一刀。 上官小仙从来也没有看见他如此惊骇过,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叶开没有开口。他竟似连喉头的肌肉都已僵硬,连声音都已发不出。 上官小仙走过去,走到床头,一张美丽的脸,忽然也变了颜色。 她忽然嗅到一种很奇特的气味,一种令人作呕,又令人战栗的气味。 血的气味。 他们并没有流血,血腥气是从哪里来的? 是从床下来的。 床下面怎么会有血腥气,难道床下会有个死人?死的是什么人? 床并不重,一伸手就可以掀起来,这些问题立刻就全都可以得到答案。 可是叶开没有伸手。他的手已僵硬,连手指都已僵硬,他实在没有勇气掀起这张床。 ——假如真有人死在床下,死的不是丁灵琳是谁? 上官小仙却已伸出了手。床下果然有个死人,刚死了不久,身上的血渍还没有干透。 死的却不是丁灵琳,是韩贞。 第三十四章双重身分 叶开怔住,上官小仙更吃惊。死的怎么会是韩贞?叶开想不到,上官小仙更觉得意外。 韩贞既然已死在这里,丁灵琳呢? 上官小仙轻轻地放下床,慢慢地转过身,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窗外一片黑暗,夜色无情,忽然又已来临。 她面对着这无情的夜色,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吐出口气,道:“原来她先杀了韩贞才走的。” 叶开道:“你认为是她杀了韩贞?” 上官小仙道:“你认为不是?” 叶开道:“绝不是。” 上官小仙道:“你能确定?” 叶开道:“武功也有很多种,最可怕、最有效的却只有一种。” 上官小仙道:“哪一种?” 叶开道:“只有杀人的武功,才是真正有效的武功。” 上官小仙同意。她也知道有很多人的武功虽高,却不能杀人,也不敢杀人。 叶开道:“杀人的武功,丁灵琳绝对比不上韩贞。” 上官小仙道:“所以你断定韩贞绝不是死在她手里的?” 叶开道:“绝不是。” 上官小仙道:“可是现在丁灵琳已走了,韩贞却已死在这里。” 这是事实。事实是谁都不能反驳的。 上官小仙道:“若不是丁灵琳杀了他,是谁杀了他?” 能杀韩贞的也不多,何况,这屋子里除了他和丁灵琳外,并没有第三人。 上官小仙道:“他若不死,绝不会让丁灵琳走,难道有人先杀了他,再绑走了丁灵琳?” 这些问题有谁能回答?叶开也走过来,推开了另一扇窗子。窗子虽不同,窗外的夜色却是相同的,同样寒冷,同样无情。他痴痴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他的眼睛就如同窗外的夜色般深沉黑暗。 上官小仙垂着头,终于轻轻道:“我刚才不该问那些话。” 叶开沉默。 上官小仙道:“现在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赶紧想法子去找丁灵琳,她……” 叶开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不必找了。” 上官小仙很意外,她从未想到叶开会说出这种话,忍不住转过头,吃惊地看着他,道:“你是说,不必去找了?” 叶开道:“嗯。” 上官小仙道:“为什么?” 叶开道:“既然已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又何必再去找?” 上官小仙道:“谁知道她的下落?” 叶开道:“你。” 上官小仙更吃惊,道:“你是说我知道她的下落?” 叶开淡淡道:“我已说得很清楚,你也听得很清楚。” 上官小仙看着他,没有动,没有开口,像是已完全怔住。 叶开道:“魔教中的四大天王,的确已死了三个,可是孤峰并没有死。” 上官小仙道:“杨天还没有死?” 叶开道:“杨天不是孤峰,吕迪也不是。” 上官小仙道:“杨天没有受伤?” 叶开道:“他受了伤,伤得很重,可是受伤的人并不一定就是孤峰。” ——球是圆的,圆的东西并不一定就是球。 上官小仙道:“他若不是孤峰,为什么不敢让人知道他受了伤?为什么要瞒着你?” 叶开道:“因为他以为我是你的奴才,以为我也入了金钱帮。” 上官小仙忽然叹了口气,道:“你说的话,我连一句也不懂。” 叶开道:“你应该懂的,也只有你才懂。” 上官小仙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出手伤他的人就是你。” 上官小仙在苦笑,道:“我若不是很了解你,一定以为你已醉了。” 叶开道:“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样清醒过。” 上官小仙道:“杨天本是我的好帮手,我为什么要出手伤他?” 叶开道:“因为他先要杀你。” 上官小仙笑了。她的笑,就跟叶开在无可奈何时那种笑完全一样。 叶开却没有笑。事实上,他脸上的表情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样严肃过。 他沉着脸道:“他久已想杀了你,却一直没有机会,只有冒险行刺。” 上官小仙道:“行刺?” 叶开点点头,道:“也许他低估了你的武功,也许他在无意间发现你已受了伤,所以决定趁此机会,冒险试一试。” 上官小仙在听着。她不再辩驳,好像觉得这件事根本不值得辩驳。 叶开道:“他决定动手的时候,想必就在初一的晚上。” 上官小仙居然笑了笑,道:“假如要暗中去刺杀一个人,大年初一的晚上的确是好时候。” 叶开道:“他去行刺时,当然是蒙着脸的。” 上官小仙道:“当然。” 无论谁要做刺客时,都绝不会以真面目示人。 叶开道:“他本来以为自己这一击必定十拿九稳,谁知你的武功竟比他想象中还要好得多,所以他非但没有得手,反而伤在你手下。” 上官小仙又笑了笑,道:“要杀我的确不是件容易事。” 叶开道:“可是你也低估了他。”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他的轻功极高,虽然没有得手,却还是逃走了。” 上官小仙道:“想要捉住一条会飞的狐狸,当然也不是件容易事。” 叶开道:“你以为他既然中了你的毒针,就算能逃走,也逃不远的,但是他还有种专解百毒的灵药,居然能暂时保住了他的性命。” 上官小仙道:“可是我只要查出是谁受了伤,就知道刺客是谁了。” 叶开道:“所以他才会瞒着我,不敢让我看见他的伤口。” 上官小仙道:“他一定以为是我派你去调查刺客的。” 叶开叹了口气,道:“他当然想不到你早已知道刺客就是他了。” 上官小仙道:“我怎么会知道?” 叶开道:“他以为王寡妇已死心塌地跟着他,以为王寡妇会替他保守秘密,想不到……” 上官小仙道:“想不到王寡妇却将这秘密告诉了我。” 叶开叹道:“无论多精明的男人,都难免会被女人出卖的。” 上官小仙也叹了口气,道:“这也许只因为男人总认为女人都是弱者,都是傻瓜。” 叶开同意这句话。 上官小仙道:“我既然已知道他就是刺客,为什么不杀了他?” 叶开道:“因为你杀人时总喜欢借别人的刀。” 上官小仙道:“能借别人的刀,去杀自己想杀的人,倒的确是件很愉快的事。” 叶开道:“你愉快,我就不愉快了。” 上官小仙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这次你想借的,是我的刀。”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孤峰受了伤,我在找孤峰,杨天又恰巧受了伤,而且不敢把受伤的事说出来,这件事就好像一加一,再加一,必定是三。” 上官小仙道:“所以我认为你只要找到杨天,就一定会以为他就是孤峰。” 叶开苦笑道:“我本来几乎以为他是的。” 上官小仙道:“你的解释听来好像很合理,只可惜你又忘了一点。”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杀人都有动机,要杀我,更一定要有很好的理由,因为无论谁都应该知道那绝不是件容易事。” 叶开承认。 上官小仙道:“杨天很了解我,我对他并不坏,他为什么要冒险杀我?” 叶开道:“我也很了解他,他是个野心很大的人,所以才会入金钱帮。” 这点上官小仙也同意。 叶开道:“他愈深入,愈了解金钱帮势力的庞大,野心就愈大。” 上官小仙道:“难道他还想做金钱帮的帮主?” 叶开道:“他一定想得要命,只可惜……” 上官小仙道:“可惜只要我活着,他就永远没有这一天。” 叶开道:“所以他无论冒多大的险,也要杀了你。” 野心就像是洪水,一发作起来,就没有人能控制,连他自己都不能。所以野心不但能毁灭别人,也同样能毁灭自己,而且往往在毁灭别人之前,就已先毁了自己。可是一个人假如完全没有野心,活着岂非也很乏味?这岂非也是人类的悲哀之一?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现在你的推测好像已渐渐变得完整些了。” 叶开道:“还不算完整。” 上官小仙笑道:“你自己也知道?” 叶开道:“我知道的事,也许比你想象中要多些。”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现在我的推测还有几点漏洞。” 上官小仙道:“你说。” 叶开道:“杨天一直不敢对你下手,为什么忽然有了勇气?” 上官小仙道:“这是第一点。” 叶开道:“我等的本是孤峰,他为什么也恰巧在那时入城?” 上官小仙道:“这是第二点。” 叶开道:“杨天若不是孤峰?谁才是孤峰?” 上官小仙道:“这是第三点。” 叶开道:“孤峰若没有和多尔甲约好在延平门相见,多尔甲身上怎么会有那张血书?” 上官小仙道:“这是第四点。” 叶开道:“墨九星本是个隐士,为什么一到长安,就能找出多尔甲的下落?” 上官小仙道:“这是第五点。” 叶开道:“墨九星既然终年常食五毒,怎么会那么容易就被毒死?” 上官小仙道:“这是第六点。” 叶开道:“而且苦竹本是个局外人,为什么也会忽然惨死?” 上官小仙笑道:“现在你的推测好像已有了六点漏洞。” 叶开道:“只有六点。” 上官小仙道:“无论谁的推测,若是有了六点漏洞,这推测根本不能成立。” 叶开道:“可是我这推测一定能成立。”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因为这六点漏洞,我都能解释。” 上官小仙道:“你说。” 叶开道:“漏洞虽然有六点,解释却只有一个,只要用两句话就能说出来。” 上官小仙道:“我在听。” 叶开道:“孤峰就是你,墨九星也是你!” 上官小仙又笑了。 ——你若很喜欢一个人,常常和这个人见面,他的毛病,你也一定会传染上的。上官小仙显然已学会了叶开的毛病,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遇着了困难危险的事,她也会笑,只不过她笑得比叶开更甜。 叶开道:“就因为你是孤峰,所以杨天才敢下手,因为他发现你已受了伤。” 上官小仙道:“这是第一个解释,好像还很合理。” 叶开道:“就因为你是孤峰,所以才要杨天做你的替罪羔羊。” 上官小仙道:“这也有理。” 叶开道:“只有你才知道吕迪是多尔甲,也只有你才能约他到十方竹林寺去。” 上官小仙道:“所以墨九星也是我?” 叶开道:“你故意在脸上嵌起九颗寒星,又始终不肯摘下那顶草帽,只因为你的易容术虽精妙,还是怕我认出你来。” 上官小仙道:“可是我为什么要扮成墨九星呢?” 叶开道:“因为你要杀多尔甲。” 上官小仙道:“我要杀他?为什么要你去?” 叶开道:“因为你要让我亲眼看见多尔甲的死,是死在墨九星手里的。”他接着又道,“多尔甲很可能也知道墨九星是你,所以他那最后一招杀手并没有真的使出来,想不到你却趁机杀了他。” 上官小仙在听着。 叶开道:“那本是故意演给我看的一出戏,多尔甲也是串通好了演戏的,就连你们说的那些话,也像是出戏。” 上官小仙道:“他为什么要来演这出戏?” 叶开道:“因为你们演这出戏本是为了要杀我,所以他再三跟我约定,不许我的飞刀出手,好让你有机会杀我。” 上官小仙道:“我并没有杀你。” 叶开道:“你没有,因为你真正要杀的并不是我,而是多尔甲,他至死也想不到那出戏最后的结局竟会忽然变了。” 想到多尔甲临死时眼睛里的惊讶和痛苦,叶开也不禁叹了口气,道:“他死得实在很冤枉。” 上官小仙道:“你同情他?” 叶开道:“我只同情他的死。” 上官小仙淡淡道:“每个人都要死的,他死得冤枉,只因为他本就是个愚蠢的人。” 叶开道:“他愚蠢?” 上官小仙道:“愚蠢也有很多种,傲慢自大岂非也是其中的一种?” 叶开无法辩驳。傲慢自大的确是种愚蠢,而且很可能就是最严重的一种。 上官小仙道:“但是我并不愚蠢,现在我总算已明白你的意思了。” 叶开道:“你应该明白。” 上官小仙道:“你说我扮成了墨九星,再将吕迪找去,计划杀你,到最后却反而杀了他。” 叶开道:“听起来这的确是件很荒谬的事,可是这计划却绝对有效。” 上官小仙道:“也许就因为它不可思议,所以才有效。” 叶开道:“那封血书当然也是这计划的一部分。”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杨天自己当然也知道他的秘密迟早会被你发现,已决定逃走。” 上官小仙道:“金钱帮的势力遍布天下,他能逃到哪里去?” 叶开道:“他已受过这一次教训,这次的行动,当然特别小心,所以他选来选去,才选了个你料想不到的地方。” 上官小仙道:“什么地方?” 叶开道:“长安城。” 上官小仙道:“这里就是长安。” 叶开道:“他算准你一定会认为他已逃到了很远的地方去,所以就偏偏选了个最近的地方。” 上官小仙也承认这地方的确选得不错。 叶开道:“只可惜他又将这计划告诉了王寡妇。” 上官小仙道:“他不能不告诉她,一个受了重伤的人要脱逃,一定要人帮忙的。” 叶开道:“他告诉了王寡妇,就等于告诉了你。” 上官小仙道:“我知道他逃亡的计划后,就伪造了那封血书。” 叶开道:“你算准我看到那封血书后,一定会在延平门等着的。” 上官小仙道:“这封血书又怎么会到了吕迪身上?” 叶开道:“血书本不在吕迪身上,是苦竹特地送来的。” 上官小仙道:“苦竹也是这件事的同谋?” 叶开道:“所以他才会被你杀了灭口,所有跟这件事有关的人,都已被你杀了灭口。” 上官小仙道:“宋老板和那巨人呢?” 叶开道:“他们是杨天的朋友,看见我在延平门,也故意演了出戏,好掩护杨天入城,杨天是怎么受了伤,他们当然知道。” 上官小仙道:“这秘密当然不能让你知道,所以我就将他们也杀了灭口。” 叶开道:“我早已算准你有这一着,所以他死了,我并不意外。”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这么样说来,我杀的人倒真不少。” 叶开道:“的确不少。” 上官小仙道:“我甚至还会自己杀自己。” 她又叹了口气,道:“假如我就是墨九星,岂非自己杀了自己?” 叶开道:“死的墨九星并不是你。” 上官小仙道:“不是?” 叶开道:“你知道我一定不会有那么好的胃口陪你吃那毒食,所以早已准备了替死鬼,等我一走,你就毒杀了他。” 上官小仙道:“墨九星是墨门的第一高手,怎会这么容易被毒杀?” 叶开道:“或许不是毒杀,而是你布局暗算了他。也或许,你早先已暗算了他,后来出现在我面前的墨九星,本就是你的手下乔装扮演的。总之,你巧妙布局,无非是要让我认定墨九星的确已死了。” 上官小仙道:“因为墨九星一死,这件事就死无对证了。” 叶开道:“这本就是个极周密的计划。” 上官小仙微笑道:“也是个很好听的故事。” 叶开道:“我也希望这只不过是个故事。” 上官小仙仿佛很吃惊,道:“难道这不是故事?” 叶开道:“这件事的巧合太多,只有真实的事才会有这么多巧合。” 上官小仙道:“难道真实的事比故事还离奇?” 叶开道:“通常都是这样的。” 上官小仙嫣然道:“听你这么说,连我自己都有点相信这件事是真的了。” 她笑得还是那么纯真甜美:“可是,我的计划既然极周密,怎么会被你看破的?” 叶开道:“无论多周密的计划,都难免有漏洞。” 上官小仙道:“这计划也有?” 叶开道:“我推测中的那些漏洞,也正是你这计划的漏洞。”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因为你若不是孤峰,就绝不能造成这么多巧合。” 上官小仙道:“现在你已完全确定了?” 叶开道:“直等到我看到他们的伤口后,才完全确定的。” 上官小仙道:“他们是些什么人?” 叶开道:“杨天、宋老板、巨人和苦竹,他们本是各不相关的人,本不可能死在同一个人手里,可是他们致命的伤口却完全一样。”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这实在巧得很。” 叶开道:“巧合也就是漏洞。” 上官小仙道:“所以我不但是金钱帮的帮主,也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之一。” 叶开道:“是孤峰。” 上官小仙道:“莫忘记金钱帮和魔教本是势不两立的对头。” 叶开道:“我没有忘记。” 上官小仙道:“那么金钱帮的帮主怎么会入魔教?” 叶开道:“因为这个金钱帮的帮主是聪明人,他知道将敌人消灭并不是最好的法子。” 上官小仙道:“什么才是最好的法子?” 叶开道:“收服他,利用他,将敌人的力量,变成自己的武器。” 上官小仙道:“这法子的确不错。” 叶开道:“可是魔教的组织太秘密,力量太庞大,要想收服他,也只有一个法子。” 上官小仙道:“什么法子?” 叶开道:“做魔教的教主。” 上官小仙道:“要想做魔教的教主,就一定要入魔教。” 叶开道:“所以你入了魔教。” 上官小仙道:“魔教自从老教主去世后,权力就被四大天王分走了,谁也不愿再选新的教主,把自己已得到的权力再交回去。” 叶开道:“四大天王若是已死了三个呢?” 上官小仙嫣然道:“那么剩下的一个,就算想不做教主,只怕都困难得很。” 叶开道:“只可惜像多尔甲他们那种人,是绝不会死得太快的。” 上官小仙道:“当然不会。” 叶开道:“你当然也不能亲自出面对付他们。” 上官小仙道:“我做事一向不愿太冒险。” 叶开道:“他们也许至死都不知道金钱帮的帮主就是你。” 上官小仙道:“他们连做梦都没有想到。” 叶开道:“所以你只有用一种法子才能杀得了他们。” 上官小仙道:“你说用什么法子最好?” 叶开道:“借别人的刀。” 上官小仙拊掌道:“对了,要杀他们那样的人,一定要借别人的刀,而且还要借一把特别的刀。” 叶开道:“可是你也知道,我的刀虽快,却很少杀人。” 上官小仙道:“所以我才费了那么多心思,绕了那么多圈子。” 叶开道:“你一定也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还是有个人看穿了你的秘密。” 上官小仙盯着他,过了很久,叹道:“你既然什么事都能看得穿,为什么看不穿我的心?” 叶开道:“我……” 上官小仙道:“我对你是真是假,你难道一点也看不出?” 她美丽的眼睛里,有种说不出的幽怨和悲伤。这究竟是真是假? 第三十五章一决胜负 叶开再次转过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无论是真的也好,是假的也好,现在都已不重要了。 叶开不禁长长叹息,道:“我来的时候,还不想揭穿这件事的。” 上官小仙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 上官小仙道:“是不是因为你还有点不忍?” 叶开苦笑。 他不能否认,他并不是真的完全看不出她对他的感情。 上官小仙道:“你非但不忍,也不敢。” 叶开道:“不敢?” 上官小仙道:“因为你根本连一点证据都没有,只凭推测,是不能定人罪的。” 叶开也不能否认。 上官小仙道:“可是丁灵琳出了事,你就立刻不顾一切了。” 她眼睛里的悲伤,忽然又变成了妒恨:“她究竟为你做了些什么事,能让你这么死心塌地地对她?我又有哪点比不上她?” 叶开沉默。 上官小仙道:“她到处闯祸生事,到处惹麻烦,还几乎一刀把你杀死;你不在的时候,她连半天都等不得,就急着要嫁人,嫁一次还不够,一夜间她就嫁给了两个男人。像这么样一个女人,有哪点值得你为她如此牺牲?” 叶开道:“我也想不通。” 上官小仙道:“那么你……” 叶开打断了她的话,道:“我只知道,就算她再杀我十次,再嫁给十个男人,我还是一样会这么样对她的。” 上官小仙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知道她对我是真心的,我信任她。” 上官小仙霍然站起来,又慢慢地坐下。 她坐下时,已不再是个情感激动的女人。 她站起来时,情感仿佛要崩溃,可是等到她坐下时,她已变成了冷酷如冰山、锐利如刀锋的金钱帮帮主。 也许女人本就是多变的,她只不过变得比任何人都快而已。 也许她根本没有变,变的只不过是她的伪装。 叶开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上官小仙道:“没有了。” 叶开道:“但我却还有一点不能不说。”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我的确连一点证据都没有,这些事你本不必承认的。” 上官小仙道:“我也不必否认。”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冷冷道:“因为我不但是金钱帮的帮主,还是魔教的教主,我不但掌握了天下最可怕的两大帮派,还掌握了丁灵琳的性命,我无论是承认也好,是否认也好,你都只有听着。” 叶开怔住。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确没法子对付她,连一点法子都没有。 上官小仙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叶开的确已无话可说。 上官小仙道:“丁灵琳现在还活着,你想不想要她活下去?” 叶开道:“想。” 上官小仙道:“那么我说的话,你就要听着,每个字都仔细听着。” 叶开没有听。 因为他忽然听见了另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她说的话,你连一个字都不必听,因为,她根本就是在放屁。” 声音是从床下发出来的。 床下面明明只有一个人,一个死人。 死人怎么能说话? 上官小仙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叶开也是的,但却连他们也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 一件事若连他们都想不通,这世上还有谁能想得通呢? 床下面明明只有一个死人,他们刚才还抬起这张床来看过。 现在这张床又被抬了起来——被人从下面往上抬。 上官小仙的心却在往下沉。 ——刚才说话的人,赫然竟是丁灵琳,她听得出丁灵琳的声音。 可是丁灵琳怎么会在床下的?死了的韩贞怎么会变成活的丁灵琳? 上官小仙就想不通了。 叶开也想不通。 ——一件事若连他们也想不通,世上还有谁能想得通? 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当然就是丁灵琳自己。 丁灵琳并没有真疯。 这世上会装疯的并不止上官小仙一个人,丁灵琳也会。 “你会的事,我都会。” 她从床下走出来,看着上官小仙,眼睛里发着光:“你会骗人,我也会,你会杀人,我也会,而且绝不比你差。” “你要韩贞来杀我,再想法子让小叶以为我是发疯而死的。” “你一定想不到我反而杀了他。” “你会在我的炖鸡面里下迷药,我也会在他喝的茶里下迷药。” “他当然不会提防一个已发了疯的女人,就好像我们以前没有提防你一样。这法子本是我从你那里学来的。” ——死了的韩贞还在床下,这次他无疑是真的死了。 “我把他的尸体送到床下去的时候,才发现床下面有个地窖,是藏酒的地方。原来冷香园的酒都是藏在这种地窖里的,所以那天我们在外面连一瓶酒都找不到。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所以我就藏入地窖里,却将尸体摆在外面。我算准你看到韩贞死了后,一定会大吃一惊,绝不会再注意到下面还有个地窖。” “我还想听听你们在上面说些什么,看他是不是会被你骗走。” 她看着叶开,眼睛里充满了幸福的光辉,柔声道:“其实我也知道你这次绝不会再上她当的,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她说得很简单。 无论多曲折离奇的事,一说穿了,你就会发现它并不像你想象中那么复杂。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上官小仙一直在听着,苍白美丽的脸上,居然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等到丁灵琳说完了,她才慢慢地抬起手,放在桌上。 她那双纤柔秀气的手,竟忽然变得金属般的坚硬。 灯也在桌上。 她的手在灯下发着光——并不是她的手在发光,是一双金属般锐利,却又像冰一般透明的手套。 那天晚上,在鸿宾客栈的后墙外,丁灵琳看见的就是这双手。 崔玉真在短墙头远远看见的也是这双手。 上官小仙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金刚不坏,大搜神手。”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这手本是准备用来对付吕迪和郭定的。” 叶开道:“我看得出。” 上官小仙道:“可惜他们却让我失望了。” 他们根本没有给她机会,让她用出这种武器。 她摊开手,掌心有一枚比绣花针还细的乌针:“这是我的上天入地,大搜魂针。”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杨天他们四个人,就是死在我这种针下的。” 叶开道:“我也看得出。” 上官小仙道:“昔年梅花盗的梅花针,已令天下武林中人丧胆。” 叶开道:“我听说过。” 上官小仙道:“但是我可以保证,我这种针远比梅花针更可怕。” 叶开叹了口气,道:“你这种针想必是准备用来对付我的。” 上官小仙承认。 她盯着叶开,忽又问道:“你的刀呢?” 叶开道:“刀在。” 上官小仙道:“在哪里?” 叶开没有回答。 天上地下,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飞刀”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刀是怎么发出来的。 刀未出手前,谁也想象不到它的速度和力量。 大家只知道一件事——刀一定在它应该在的地方。 上官小仙慢慢道:“我也知道你的刀是无所不在,无所不至的。” 叶开并没有谦虚。 因为刀虽然是他的,虽然在他身上,可是这种刀的神髓,却还是别人。 一个伟大的人。 天上地下,你绝对找不到任何人能代替他。 若不能了解他那种伟大的精神,就绝不能发出那种可以惊天动地的刀。 飞刀! 飞刀还未在手,可是刀的精神已在。 那并不是杀气,但却比杀气更令人胆怯。 上官小仙的瞳孔已在收缩,道:“你的刀无所不在,无所不至,我的针也一样。”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你也永远无法想象,我的针会从什么地方发出来,更无法想象它是怎么发出来的。” 叶开道:“我不会去想,也不必想。” 上官小仙冷笑,道:“你若认为你能封住我的出手,你就错了。” 叶开沉默。 上官小仙道:“我的针如恒河沙数,你的刀却有限。” 叶开道:“我的刀只要一柄就已足够。” 上官小仙连眼角都在收缩,过了很久,忽然长长叹息,道:“也许这就是命运。” 叶开道:“命运?” 上官小仙道:“也许我命中注定,迟早总要和你一决胜负的。” 她眼中又露出一抹悲伤:“正如昔年的上官帮主,是命中注定了要和小李探花一决胜负一样。” 叶开也不禁叹息,道:“昔年的上官帮主,的确不愧为一世之雄,只可惜现在……” 上官小仙没有让他说下去,冷冷道:“昔年的上官帮主虽已不在,今日的上官帮主却还在。” 叶开道:“飞刀也在。” 上官小仙道:“昔年他们那一战,虽足以惊天地,泣鬼神,却没有人能亲眼看到。” 丁灵琳忍不住道:“今日你们这一战,却一定会有人亲眼看到。” 上官小仙道:“没有。” 丁灵琳道:“有。” 上官小仙霍然转头,盯着她,冷冷道:“你想看?” 丁灵琳道:“我一定能看得到。” 上官小仙冷笑道:“那么你就只有看着叶开死。” 丁灵琳也在冷笑。 上官小仙道:“你若在这里,我的飞针出手,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你,他若为你分心他就只有死。” 丁灵琳怔住。 上官小仙既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有再看她一眼,她却只有走出去。 她走出去时,全身都已冰冷。 门关起,把生命中所有的一切,全都关在门外。 门里剩下的只有死? 死的是谁? 丁灵琳的腰弯下,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 她又有了那种无可奈何的感觉,这种感觉才真的能让她发疯。 可是发疯也没有用。 昔年那一战,她虽然没有见到,却听说过。 就连小李探花自己也承认,上官金虹的确有很多机会可以杀他,甚至还可以令他无法还手。 上官金虹故意将那些机会全都错过了,只因为他始终想赌一赌。 ——赌他是不是能躲得过小李探花那“例不虚发”的出手一刀。 这次上官小仙自然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丁灵琳嘴里在流着苦水。 叶开也许正在这扇门里,受着死的折磨,她却只有在门外看着。 就像孙小红和阿飞在等李寻欢时一样。 可是他们还有两个人。 在上官金虹的密室外,那扇门是铁铸的,无论谁也撞不开。 现在她面前的这扇门,她随时都可以闯进去,却偏偏不敢闯进去。 她绝不能让叶开分心。 她实在希望面前的这扇门,也是扇撞不开的铁门,那样她至少不必再忍受这种“控制自己”的痛苦。 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绝对想象不到这种痛苦有多么可怕。 她简直恨不得能将自己的一双脚用钉子钉起来。 夜已深了。 丁灵琳还在等,整个人都已因“等待”而崩溃,悲哀的是,她竟不知道自己是在等什么? 她等的也许只不过是叶开的死。 想到上官小仙的机智和武功,她实在不知道叶开能有几分机会活着走出来。 所以在这扇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她几乎连心跳都已停止。 直到她又看见叶开。 叶开看来很疲倦,但却是活着的。 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丁灵琳看着他,眼泪终于慢慢地流了下来——当然是欢喜的泪。 欢喜时也和悲哀时一样,除了流泪外,什么话都说不出,什么事都不能做,甚至连动都不能动。 “上官小仙呢?” 过了很久,她才能问出这句话。 回答只有三个字:“她败了。” 她败了。 这是多么简单的三个字。 决定胜负,也只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事。 但是又有谁能想象,这一刹那的紧张和刺激。 这一刹那对江湖的影响,又是何等深巨。 一刹那! 一刀! 那一闪的刀光,又是何等惊心,何等壮丽? 你甚至不必亲眼去看,只要去想一想,你的呼吸都不禁要停顿。 可是丁灵琳并没有想。 所有的一切事,对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叶开还活着。 只要叶开还活着,她就已心满意足了。 门里还有哭泣声,死人是不会哭的。 难道上官小仙还没有死? 叶开的刀,本不是杀人的刀。 他让她活下去,是不是因为他知道她以后已不会再是和以前同样的一个上官小仙了? ——宽恕远比报复更伟大。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句话对叶开是不适用的。 他用的是小李飞刀。 这种刀的力量是爱,不是恨。 上官小仙是不是也能懂得这道理? 丁灵琳也没有再问,因为现在她心里只有爱,没有恨,她正在看着叶开的眼睛…… 生命如此美好,爱情如此奇妙,一个人若还不能忘记仇恨,岂非愚蠢得很? 《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完 相关情节请看《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 第(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