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若梦醒-《一世枕上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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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看到剑锋刺穿我的心口,从后背贯穿至胸前,连一丝感情都不带。
被剑锋穿透时,我一点也不疼,我疼的是,那剑我曾见过的,在沧弈用这柄剑劈开天牢枷锁的时候,在沧弈带我去天虞山击杀梼杌的时候,在沧弈横着这柄剑把我护在身后的时候。
最后这次,是他用这柄剑杀我的时候。
他说:“你若死了,我不负责和桦音交差。”
他说:“你与他的情,是什么情?”
他说:“终有一日你会懂。”
他说:“阿绾莫怕,有我在。”
他说:“吾妻素绾亲启。”
我恍然想起在清明梦中,须发尽白的老僧说:“世间最苦,唯情字而已。”
我在鹿城居住的第一年,在一座矮山上,瑶歌为我建了一座小房子。我种了许多虞美人,开花时山上山下漫天遍野皆是鲜红。沧弈有时来看我,会拿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他甚至把蓝胖胖带到魔界,他说:“我若是不在,便由怀碧陪你。”
“它不叫怀碧,它叫蓝胖胖。”我抱着蓝胖胖的头对他耀武扬威道。
沧弈“哦”了一声:“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反正这是你的马。”
我牵着蓝胖胖在花海里散步。蓝胖胖比我想象的更乖,许是虞美人的花太娇美,它向来只吃那墨绿色的叶子。
有时我骑着蓝胖胖从山上回来,便看到沧弈独自站在虞美人的尽头,他眼中是我,也只有我。
我故意从马上跳下来,扑到他怀里。
“胡闹!”沧弈板着脸道,“若是摔坏了怎么办?”
“你是魔界界主,还能连一个女人都接不住吗?”我用胳膊环在他脖子上,蜻蜓点水似的吻他一下,“喏,这是奖给你的。”
“只有这点?”他问。
我点头如捣蒜:“没了,只有这点。”
他将我打横抱起,低头看着我,故意调笑道:“我怎么觉得,你可以再奖励一点?”
我本来想逃的,可是偏偏被沧弈挟制无法动弹,意乱情迷间,又被他占了好一番便宜。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我在鹿城居住的第三年,虞美人更加繁盛,我带着丑丑上街买糖葫芦,却因为分赃不均在大街上吵了起来。
“我三个,你两个。”我把糖葫芦塞进丑丑手里,尤其强调,“而且,不许和沧弈说我带你出来了,知道吗?”
“小小年纪就教孩子说谎,哪有你这么当娘的。”沧弈从后面抱住我,“而且丑丑蛀牙越来越严重了,谁许他吃糖葫芦的?”他将丑丑手里的糖葫芦拿给我,“给你娘。”
丑丑不服,当街打滚叫嚣道:“你们两个大人欺负小孩,连小孩的糖葫芦都抢。”
沧弈说:“娘子,我觉得在凡间有句话很有道理。”
“什么话?”
“孩子不管不行。”
结果就是,界主大人亲自动手教育小世子一顿,丑丑满地跑着叫爹,所幸还是瑶歌前来救了他一命。
“我说你们俩也真敷衍,”瑶歌摸着丑丑的头,“叫什么名不好,美美都行,怎么非要叫丑丑呢?”
“谁叫他出生时皱巴巴一小团,我还以为我生了一只猴子呢。”我说。
“娘亲,你要是真生出猴子,魔界怕不是要翻天了?”丑丑冲我吐舌头。
我现在感觉,教育孩子果然很有必要。
再见到桦音,是我在鹿城居住的第五年。他白衣飘飘,一尘不染地站在虞美人花海中央,他说:“素绾,和我走吧。”
“去哪儿?”我问他。
桦音朝我伸出手,说:“这场梦该醒了。我宁愿看你在我面前哭,也不愿让你日日夜夜沉睡。”
“阿绾!”
我听见沧弈叫我。
我说:“恩公,沧弈叫我回去,我该走了。”
就在我转过身的一刹那,我听见桦音低声道:“都是假的。你明明知道清明梦,为什么自己醒不了?”
他掐了个诀,旋即一挥衣袖,那虞美人花海顷刻消散,四周变回光秃秃的荒山。
“不要!”我赶紧拦住桦音,哭着说,“恩公,这花海我种了许久,你手下留情!”
可是,一切都完了。花海不见了,小房子不见了,丑丑和瑶歌不见了,就连沧弈都不见了。
我终于醒了,都是假的,是梦,清明梦。
到底什么是真的?我问我自己。
从我身后刺进心口的一剑是真的,那柄剑是沧弈的,他以千年灵力化就,剑锋凌厉,剑身冰凉。
那天,邺城下了很大的雪,像鸟雀的绒毛一样,随风吹进銮殿。
我眼睁睁看着那雪吹在我身上,吹进我手里,这次它没有融化,我想,原来我的手和雪一样凉。喉间一股腥气上涌,我“哇”地吐出一口血来。沧弈就在此时拔出那柄剑,我猜那剑锋一定沾了不少我的血。
我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听不见了,仿佛天地间唯有我和沧弈两人。我缓慢地回过身,连质问都算不上,我道:“沧弈,你不是说,你爱我吗?”
“都是骗你的。”沧弈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愚钝小仙,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还真是蠢。”
“不会的。”我摇头,“你在清明梦里那样爱我,你甚至……你甚至为了我在梦里游荡那么久。”
我说:“你给我写了那么多的信,我都看得到,你一定是不敢说实话。”
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我说:“沧弈,之前冷落你,都是我的错。”
我说:“我爱你,我到现在才知道,恩情不是爱情,我知道我错了。因果有报,我不怪你,你若觉得不解气,再刺两剑也好。只要你承认爱我,怎么都好。”
可是,他没有。
他说:“清明梦是一个局,是我故意演给你看。我以为我能利用你杀了桦音,没想到你这么蠢。”
他说:“你的爱能给我什么?一个低阶小仙,就连纤月的爱都比你的更有利用价值。”
呼啦啦,大厦倾,原来是这般滋味。
我不信。
他明明那么爱我,在天河时,在洗魂台上,在人间,在灵隐寺。在我坐上马车时,他会用手护着我的头,他怎么可能是骗我呢?
我想起瑶歌说的,我命里的一劫,来自挚爱之人。
—“你要是不死心,我可以发誓给你听。”
—“我沧弈,若对素绾半分动情,此生便命丧爱人之手,永不入轮回。”
发这样的毒誓,果真是不爱哪。
我感到冷,从内而外的冷,意识涣散的最后一刻,我分明见到沧弈那样厌弃的眼神,他果然是不爱我。
只是一场骗局,却能做得这样周到,我心服口服。
飞霄宫还是一样冷清。
我躺在榻上掉眼泪,抽噎声惊醒了一旁打盹的桦音。他见我醒来,欣慰地道:“还好,你终于愿意醒了。”
“我睡了多久?”我问。
桦音道:“五个时辰。”
梦里五年,梦外不过五个时辰。
但愿长醉不愿醒。
他问:“你身上的伤还疼不疼,用不用我叫医官给你瞧瞧?”
除了沧弈刺进我心口的那一剑,什么都是假的。我说:“沧弈呢?他在哪儿?”
桦音道:“沧弈与护法逃回魔界,如今已是新任魔界界主了。”
“魔界界主?”我支起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桦音,“那他走时有没有些许不舍?”
桦音无言。半晌,他说:“你还是好好歇息吧,如今沧弈这件事的风头正盛,我怕天帝难为你。”
我不信,他说过,深情是藏在心里的,所以才能流露眼中,一定是他有迫不得已的苦衷,一定是这样。
“既然你醒了,我就可以安心去处理天界的事了。”桦音垂眸看我,柔声说,“你在凡界对我的好,我都记得。”
他承诺道:“日后,我定也加倍对你好。”
桦音走了。
我还是不信,至少沧弈应该和我解释一下,到底他和魔界是什么关系,还有,为何他不爱我。
我每动一下,心口便牵着五脏六腑都跟着疼,但我仍是跌跌撞撞地跑到天河,我知道,只要从这里一直往前走,便可以渡过赤水来到天虞山,那样我就可以到魔界,找沧弈。
这样想着,我付诸行动。
去天虞山路途遥远,我仙基不稳,总是飞着飞着便栽倒在云里,云朵洁白柔软,有好几个夜晚,我倒在云上,看天河迢迢千万里,我想,若是沧弈也在就好了。
到达天虞山的那天,魔界正下着雪,我来到鹿城问了许多人,这才知道,界主并不住在天虞山,而是青要山。
好在鹿城距青要山不过百里的距离,我急着要走,却被一个银发老婆婆拉住,她慢声细语地说:“姑娘,你一个天界的人,来魔界做什么?”
“我要找人,”我说,“我爱那个人,我来问问他是否爱我。”
老婆婆叹了口气,说:“姑娘,你这是何苦,你看看自己,都成什么样子了?”
她幻化出一面镜子。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瘦得像一具骷髅,而且两颊下凹,反而显得眼睛尤其大,身上又伤痕累累,甚至那处剑伤还在微微渗血。
“快回去吧。”她说,“怕是你还没到青要山,就已经耗尽修为死在半路了。”
“我不会回去。”我很小声,但是坚定地告诉她,“我也不会死,在找到沧弈之前,我绝对不会死。”
“他已经把话说绝了,为何你还要来?”老婆婆只是叹息。
“因为最开始是我的错。”我说,“起初,我把恩情当作爱情,所以对他不管不问,贪心地享受他的好。我伤了他的心,他恨我怨我,这些我都可以承受。”
我说:“但是我必须要知道,我有没有爱错。”
我说:“婆婆,我做了一千七百年的锦鲤,却是第一次做人,第一次饱尝情爱,我想知道,究竟是不是我错了。”
她叹息。
她说:“姑娘,谁不是第一次做人呢?”
谁不是第一次饱尝情爱,可是谁又能一辈子爱一个人呢?
雪下得那么大,好像一直都没停过。
我踉踉跄跄一路往东,在可以看到青要山的地方,终于瘫软在地,再没有迈出一步的力气。我看着雪花覆盖我的衣裳,也不知道自己昏死了多久,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人为我渡气,迷迷糊糊地,我叫了一声:“沧弈,是不是你?”
“不是。”那人说。
我想看清他的模样,可是眼皮莫名地沉重,等再醒来的时候,四野一片荒芜,哪里还有人的影子?
我化成一粒微尘飞进青要山,一路也算畅通无阻,终于找到魔界界主所住的不秋殿。
但是,我没敢进去。
我看不秋殿的殿门虚掩着,便静静站在门口看他,很快身上就积了薄薄一层雪。
也不知沧弈在哪儿找的这么多美艳女子,我粗略瞟了一眼,多是花精树怪,她们在下面欢歌艳舞,沧弈便一人坐在高位上饮酒。
我看到其中一个穿着黑色衣衫的女子,她在一众精怪中尤为扎眼。她是真的美艳,美艳得不可方物。我看到沧弈在她耳畔别上一朵虞美人,她说:“拂柔多谢界主抬爱。”
她叫拂柔啊。
沧弈遣散了那些精怪,偌大的不秋殿只剩他们两人。
“拂柔听说,界主曾钟情一个天界女子。”拂柔半倚在他身边,声音娇媚可人,“那姑娘长得如何,可有拂柔这般漂亮?”
我往殿门口凑了凑,不忍心错过他说的一个字。
我听沧弈说:“她不过一个低阶小仙,怎么会有你美?”
拂柔便笑:“如此可见,界主所谓的喜欢,不过是外界谣传了?”
“嗯。”沧弈不置可否地点头,“你退下吧。”
拂柔便掐了个诀,消失在不秋殿。
我冻得不停发抖,可是仍不愿离开。我见沧弈独自走到殿门口,他朝门外,朝我的方向伸出手。
我以为他是看见了我,便迈出一步想靠近他,却听他突然笑着道:“原来下雪了。”
原来是下雪了,原来他只是看到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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