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小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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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挂着几只鸟笼的凉亭下面,几个六十岁上下的大爷聚精会神地斗着地主,三个人打,三个人围看。
其中一个眉眼处沟壑深刻、长相倔强的六旬老头格外抢眼,说他抢眼,并不是因为他的样貌,而是他不受任何条件限制的打牌兴致。
他左胳膊打着石膏,用一根绳儿勾着,挂在脖子上,面前的小石桌上,被他摆放了一个装满了沙子的盘子,他把扑克牌一张张插进沙子里,有要打出去的牌,他便右手一抓一甩,就那么打。
这个不受束缚的大爷,叫郭立业,正是郭靖的父亲。郭靖妈妈去世得早,是郭立业又当爹又当妈地把他和他妹妹两个孩子拉扯大。几十年下来,他早已练得雌雄同体,文武双全。
年轻的时候,郭立业是相声演员,主攻单口,不过说得一般,还赶上了最不景气的年代。从曲艺团提前办了病退的第二年,单位就开始涨钱加工资,差点后悔死,不过从此也落下了抠门的毛病。当然了,不抠也带不大在家等着张嘴吃饭的郭靖以及他的妹妹,但是现在好多了,一对儿女都长大成人,他也能歇歇了。
可毕竟父爱如山,只要活着一天,他还会继续操心,拦都拦不住,只要为了儿子闺女,面朝黄土背朝天也没问题。
不过生活就是这样,酸甜苦辣,有喜有忧。对一个儿女双全的父亲来说,现在的他无疑是满足的,可对一个三代单传的老光棍来说,他还有一个引起失眠的人生缺憾:没孙子。
所以,催郭靖结婚,就成了他的口头禅。而对不起列祖列宗,也成了郭靖最大的罪过。平时一日三念叨,更别说今天老爷子过生日了。
这不,当郭靖提着一堆菜和排骨走过来,和街坊打完招呼,叫父亲回家的时候,郭立业见他身后没人,急了,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不是说好了中午能给我把儿媳妇诓回来吗?人呢?”
郭靖尴尬地嘿嘿一笑,扶起郭立业,和几位大爷打了个招呼后,便带着老爸往家走去。
一到家,二人没闲着,啪啪啪地不消一会儿,四凉三热就摆在了桌上,有荤有素,营养均衡。
郭靖将一个写着“老爹不老,生日快乐”字样的生日蛋糕摆在一边,又给郭立业戴上了一个蛋糕店送的纸壳帽子,然后和郭立业一起包起了饺子。
系着围裙的郭靖站在一边,一边包,一边对着郭立业说:“那么些邻居都在,您怎么张嘴就说呀。说话之前能不能先过滤一下,什么叫诓回来?”
郭立业戴着生日帽,一只胳膊吊着,用一只手剁馅儿:“不诓你能带回来吗?用别的招好使吗?你这么笨,我不多催催你,到我这岁数你还是光棍一根。看我干什么,看饺子。我问你,跟黄蓉到底怎么样了?到什么程度了?”
“什么叫程度?”
“你别跟我装,手总该拉过了吧?”郭立业看着郭靖的模样,一眼就看明白了,更加地怒其不争,“按理说我这岁数,我这身份,咱俩这关系,是吧,按说我不该说这话……可你看看现在这大街面上、电视里头,年轻小伙子小姑娘拉个手还叫个事儿吗?手你都拉不住,你还能拉着谁?”
“我又不是流氓,对不对。再说了,你儿子也不是面瓜,我这不是循序渐进嘛,战术。”
“我不和你废话。你听我的,加快点节奏,中间那些里格楞全省了,直接点。”
郭靖差点被噎住:“怎么个直接?”
“直接带回咱家吃饭。见我。你没妈,见过我就算见过家长父母了。明白我的意思吗?”
听他这么一说,郭靖瞬间拉长了一张脸:“见也白见。您这头当然是同意了,她姐那边绝对不行。咱们家再热乎,人家也还是冷脸啊。为了防止我再去骚扰黄蓉,她姐都找我谈话了。您别急,我知道您要说什么,‘离婚之前不待见你,这都离婚了还不行?’我跟您说,不行,暂时不行,这事得从长计议。”
郭立业睕他一眼:“我才懒得去分析那么多。她不同意怕什么,我这边同意就行。你先把黄蓉约回来,我点个头,你当场就求婚,小姑娘都面子薄,只要她把戒指戴上,你们就算事实婚姻了。先别说领不领证,你趁热打铁,到时候摆几桌……你还是先把人带回来再说吧。”
“这么干,会不会太混蛋了点?”郭靖皱了皱眉头。
“这有什么,都是为了爱情。”
“这不算是处心积虑吧?”
“这个成语在我这儿,是褒义。”
郭靖眨巴眨巴眼,嘴一咧,问:“当年您也是这么干的?”
郭立业正要说话,门铃“叮咚——”一声响了,他立刻冲到门口,问了声:“谁呀?”
奇怪的是,门外没人说话,郭立业转头看着郭靖,郭靖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干嘛这么看我?”
郭立业嘴角扬起一个原来如此的弧度:“惊喜,是不是?”
“什么惊喜?”郭靖被他问得一头雾水。
“黄蓉就在门口。瞒着老头,伙同我儿媳妇,要给我变个惊喜?”郭立业喜上眉梢。
郭靖让他说得有点发蒙:“您说得我还真含糊了……她是说好跟我一起吃饭的……不会是连我也瞒着,真的来了吧?”
郭靖还真有点信了,自己的眼睛也瞬间亮了起来。一边说着话,一边赶紧过去把门一把拉开。而门外站着的,并非是他朝思暮想的黄蓉,而是一个比他小三四岁、体型略胖的短发姑娘,这个姑娘,正是他的亲妹妹——郭郭。往常的郭郭都是风风火火地回家,今天却有些羞涩,或者说像是心里揣着什么事,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郭立业和郭靖见状,互相看了看对方,脸上都有种大事不妙的神情。
果不其然。郭郭往旁边让了让,她身后,一个腼腆实诚的小伙子一下子进入了他们的视线,这个小伙子是郭郭的男朋友韩浩月,他比郭郭大几岁,看上去永远一副很乐观的模样。
他提着几瓶酒和一个果篮,穿着明显捯饬过的衣服,满脸堆笑地看着这对父子俩,确切地说,是看着郭立业。
郭靖心里暗叫不好,他马上下意识地看了看郭立业,果然,郭立业的脸已经青了。
他们郭家,五行缺爱,一个老光棍带着俩小光棍,都是大龄。而郭郭这个大龄剩女没结婚的原因,正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女承父业,郭郭当初不顾父亲反对,决然踏进了相声这个行当,现在是个三流相声演员,负责逗哏。而韩浩月,正是她的搭档,给她捧哏的、四流相声演员,没名没利,没车没房,但这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还有个儿子,这也正是郭立业极力反对他俩的最重要的原因。老父亲觉得,自己的亲闺女,再怎么着也不能给别人当后妈,所以,郭郭和韩浩月在一起了多久,郭立业就反对了多久。
郭郭脾气性格随郭立业,两人都是暴脾气,倔强、要强。暴脾气有个共通点,就是大大咧咧不会撒谎,说话噎人。所以郭郭从来不怕伤人,也不太注意别人的情绪。因为她和韩浩月这事,她和郭立业已经成了见面就吵的翻脸仇家。横眉冷对、砸锅摔盆、假死自杀,父女俩把能干的事几乎都干了个遍,每个月平均自杀五次,未遂五次,饭前便后,都要自杀威胁,父女俩旗鼓相当,谁也不让谁。
就拿胳膊这事来说,就因为郭郭和韩浩月带他儿子去了一趟游乐场,郭立业便假装摔倒、撒谎骨折,硬是把郭郭叫回了家,绷带一缠就缠了半个月,而郭郭也不含糊,穿着十厘米的高跟鞋,蹬蹬蹬地就在房梁上栓好了绳子上吊给他们看。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但他俩都是猛虎,所以喜羊羊郭靖就遭了殃,夹在中间的他已快被二人折磨崩溃,再这么下去,估计真正要上吊的人就是他了。
这不,一进屋没多久父女俩又激烈地吵吵了起来,丝毫没有顾忌韩浩月和郭靖。郭立业被气得一时心塞,两眼一翻,捂着胸口就那么软绵绵地倒了下去,郭郭和韩浩月吓得惊慌失措,郭靖在得知了他又在装病后,一阵焦头烂额。
***
与白天的高温相比,夜晚的夏季适当地除去了蒸人的腾腾热浪,略微清凉了一些,但也仅限于此。
公立医院宿舍楼群里的一个三居室里亮着灯,这间房子已经有些年头了,所以不是特别时尚,但采光好,够通透,住着舒服,整栋宿舍楼也就六层,没电梯,所以上下楼都得靠步行。而这间三居室,正是黄彩云的家,黄蓉离婚后,就暂且搬进了这里。
此刻,黄家姐妹俩围坐在餐桌旁正专心吃着饭,黄蓉拿着筷子,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在想什么心事,直到黄彩云用筷子敲敲盘子,她才醒过味来,赶紧继续吃。
“离个婚,不算什么,女人就该扑到事业上,用不着自怜自哀。你看我,无儿无女,照样活得不比别人差。”黄彩云嘴上在说,眼睛却不看黄蓉,一直看着桌上的红白绿黄各色蔬菜。
黄蓉一边吃,一边听着,嗯嗯啊啊地应和着。
黄彩云夹了一片蘑菇放进嘴里:“郭靖最近没什么想法吧?你可千万别再让他给骗了。油嘴滑舌的人,靠不住。”
正说着,系着围裙戴着隔热手套的黄彩云丈夫吴汉唐,端着一煲热汤走了出来:“多食少言。吃饭的时候尽量别说不高兴的事,尤其是往事。血液在这时候都在胃部,不要把它们再调到大脑里,顾此又失彼。”
他把煲放下,细心地擦掉了身前两个碗上的小水滴,给姐妹俩分汤,一勺舀给黄彩云,一勺舀给黄蓉,一滴不能多,一滴不能少。
吴汉唐如今已五十一岁,毕业于首都医科大学临床系,是工农兵学员里的高材生。择业的时候服从分配,进了保健科,从一而终,一直干到现在。所谓破锅自有破锅盖,同样是一颗白菜,有人把它当垃圾,有人却拿它当宝,吴汉唐对黄彩就是后者,医院的人都知道,他对老婆很好,是一个很特别的妻管严,里里外外,大大小小,凡事都不做主。不过,他却有个毛病,惜命,而且已经惜到了强迫症晚期的程度。每天必须得睡够八个小时,且总担心菜里农药过量,炒菜的时候土豆切成了丝儿,还得再洗一遍。做为一个非临床科室的大夫,他唯菌色变,是家里唯一有洁癖的人。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作为前者,吴汉唐错得特别彻底,因为做饭才是他的唯一爱好。营养搭配,做菜做汤,所有人都觉得他应该是一个厨子。但这个高级厨子没有孩子,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如果说黄彩云是黄蓉的妈妈,他自然也就成了黄蓉的爸爸。
做为家长,他自然就有家长的样子,比如关心,比如惦记,比如无休止的碎嘴子:“喝汤要趁热,只要不烫嘴,就可以细水长流了。彩云,吃饭的时候看报纸不好,我强调过很多次了。”
黄彩云只管看报纸,懒得理他,一句话都不回。
吴汉唐继续叨叨:“不管是阅读,还是思考,都不好。你善待胃,胃才会善待你。”
黄蓉机械性地喝汤,似在想事思考,并没有留意到吴汉唐是在说自己。
黄彩云从报纸后面看见她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放下报纸,对她说:“还想陈锋呢?后悔了?”
黄蓉愣了下,回过神:“离婚多大个事啊,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黄彩云不解。
“一个病人,我在想她的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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