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小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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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长觉得黄彩云的反应有些偏慢,他又重复了一次:“老许,瘫了。”

    “他们医院的脑梗塞治疗是特色学科,不会耽误病情。至于预后,坏死的程度那么高,就得看他的造化了。”黄彩云显得很平静。

    “哦你都知道啦……”院长察言观色,“你找我,有事啊?”

    “有个小事。想麻烦你签个字。”

    “什么?”

    黄彩云云淡风轻地说:“辞职。”

    ***

    入夜,郭家客厅里的灯大亮着,餐桌上,一人一碗打卤面,气氛寂静而压抑。父女三人围坐在餐桌前,郭立业和郭郭在默默地埋头苦吃。

    而郭靖则在接着电话:“下乡支边,一走半年?这是每个科都有指标啊,还是全院就派我一个人去?我能问一下这是谁的意思吗?办公室?院领导?具体哪个领导,能说吗?”

    他的语气一直很平静:“哦哦明白了。既然不是命令是建议,这样,辛苦帮我转达给甭管是哪个领导吧,不去。开除我也不去。不是不当雷锋,是雷锋自己岗位的事情还没干好,再见。”

    电话挂了,他像个没事人一样,拿起桌上剥了一半的蒜,剥了几个,给父亲和妹妹碗里各自扔了一个,又给自己的面条浇上醋,拌好了,这才呼噜呼噜地大口开吃起来。

    待他吃了几口,郭立业憋不住了:“要撵你去哪?”

    “不去哪。”

    “那以后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是什么样?”

    “人流门诊呆到退休呗。”

    郭郭看着郭立业,捣了捣他:“我哥的信誉度现在已经成负数了。你就别烦他了。”

    “那能赖我吗?大热天出门,上天入地我图什么,还不是为了他。是不是?”郭立业嘴硬。

    郭靖有滋有味地吃了一口面条,说:“吃饭。”

    和郭家相比,黄家的晚饭就显得异常丰盛了,牛羊肉片,豆腐海鲜,各色蔬菜,满满一桌。吴汉唐有意要调节气氛,吃得是电火锅,汤锅架着,水咕嘟咕嘟滚着,电视开着,吴汉唐招呼着,热闹。

    黄蓉吃得不亦乐乎,嗯嗯啊啊地应着吴汉唐夹来的菜:“吃呀姐,你怎么不动筷子?”

    黄彩云坐在一边面无表情,没有回答她的话。

    黄蓉献殷勤地从火锅里挑了一根长长的粉条,给黄彩云碗里夹,这根粉条太长,黄蓉不得不站起来挑好,对准了碗,垂进去:“吃呀。你爱吃粉儿,趁热。”

    黄彩云伸手一挡,粉条啪地抽到了桌子上,热油和芝麻酱溅了黄蓉一手。

    黄蓉见她这副做派,索性把筷子放下,说:“不吃了。说吧。”

    吴汉唐见状,赶忙递过来一张纸巾,她接过纸巾,擦了擦手,对着姐夫说:“您别紧张,吃您的姐夫。话说不出来,我姐这顿饭咽不下去。”

    “我是这口气咽不下去。黄蓉,那家人怎么骗我我都不生气,但到现在你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自欺欺人,这才是我最伤心的。”

    “咱们都是理科生,不是文科生,难免用词有些不当。自欺欺人这话我觉得不太准确,当然您接下来要是还打算说什么迷途知返悬崖勒马,那我也就不多说了。姐你说你的也别不吃饭,给,木耳海带都熟了,还有土豆片,要是再不捞可就化了。”黄蓉一直平心静气地说着话。

    “这件事你就打算一直回避下去?”相对黄蓉的好言好语,黄彩云就显得不那么平易近人了,她冷眼相对着。

    “我连耳朵都洗了,这不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地听着呢吗,不回避,正面面对。您啊就是绷得太紧了,您放松点,不管什么事咱慢慢说行不行?姐夫帮我递一下芝麻酱。”

    吴汉唐应声将芝麻酱递了过来。

    黄彩云看看黄蓉:“你觉得自己没做错。所以你根本不把今天的话题当回事。”

    黄蓉摆摆手:“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对,惹您生气。刚才那粉条掉了不算,我再给您捞一根儿。啧啧,这芝麻酱都凝固了黄主任,您说您的我都听着呢,那也得吃一口呀。您看我姐夫都憋不住要劝你啦……”

    黄彩云终于忍不了了:“黄蓉!”

    “我怎么了?”

    “你说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夹根粉条我做错了吗?”

    “从小你就这样,转移话题,顾左右而言他,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吗?”

    黄蓉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转头望着她,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吴汉唐把火锅关了,盖子盖好,他像个炊事员,等着战争平息之后再起炉灶。

    “我没资格给自己判断智商。在你眼里,我就是全门诊楼最愚蠢的笨蛋,别说我了,您那高贵的眼睛里瞧得起过谁?”

    黄蓉的这句话彻底惹急了黄彩云,她的嗓门一下子变高了:“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应该是什么态度?我得怎么说才不是顾左右而言他,我该说什么才能让您满意、让您觉得我没有转移话题?我怎么了?我不想吵架我想好好把这顿饭吃完我错了吗?我姐夫费半天劲弄这么一桌子就是怕你不高兴、怕你发作怕你血压爬上去,我们俩处心积虑,句句小心,不接你的话好好哄你这怎么就不行了?”

    黄彩云脸色发白地看着她。

    “郭靖他爸干的事确实二,这怪得了他吗?这算什么,父债子还吗?假设您不高兴出去把别人房子点了,警察就该到家把我戴上手铐抓走吗?有这道理吗?冤有头债有主,您干吗总跟他过不去啊?我知道结婚不是两个人,是两个家庭的事,那您觉得站在郭靖的角度上,您用辞职去逼院长把他调走,这就是君子的干的事吗?”

    吴汉唐在默默地调着芝麻酱,不插话。

    这时候黄蓉的手机响了,姐妹俩对峙的正在气头上,吴汉唐赶紧拿过来,一看,是个不认识的手机号,怕耽误事,他接了起来,听了几句之后对里面说:“现在不方便,一会儿再打吧。”

    正说着,黄彩云站了起来,吴汉唐赶紧把手机放下,过去安抚她坐下,不曾想自己忘了把电话挂了,手机就那么一直躺在桌上,听着黄蓉的话。

    而这通电话是郭郭打的,她把电话递给郭靖,俩人都听见里面黄蓉和姐姐对峙的激动声音。

    郭靖瞪大了眼睛,听着里面的黄蓉继续说:“妈没得早,从小到大我都得听你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只要辩解一句就是造反,我敢违抗就是大逆不道,我要是敢撒个谎,这就是品德败坏了,我都大学了谈个恋爱接个吻还是不守妇道。什么都听你的你还是不满意,我都让你养成寄生虫了你当然不会满意,我自己都对自己不满意!你老跟我说别人家的妹妹怎么都就那么听话那么乖,你怎么不看看别人家的姐姐呢?”

    黄彩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大学的时候您就不理解我为什么偏偏喜欢郭靖。他爸怕他学坏,除了饭钱多一毛都没了,为了给我买生日礼物,他自己不吃饭,省着,食堂师傅问他怎么吃这么少,他说他糖尿病,怎么这么小?他说遗传的。这话传出去他妹妹好几年找不着对象,差点和他绝交了。我知道他这么做很缺心眼,你也可以说他年轻幼稚不懂事,上学的时候难免傻缺,这么做不难,难的是郭靖到了现在对我还能这样。这都什么时代了,陌生交友约炮一夜情都遍地都是,不容易啊。依着你,我去找个事业有成的大人物,一年出差三百天,我连他躺在谁的床上都不知道。郭靖这么知根知底从小长到大的你不要,叫我到哪去找一个比他还对我好的?”

    “说完了吗?”黄彩云怒目切齿。

    “我本来不想说这些。今天其实我连替郭靖向你道歉的草稿都打好了。一千多字声泪俱下,我可以张嘴就说,可现在我不想说了。我不想这么虚伪,累,不是不让吃饭吗,不吃了。我的态度就这样,说开也好,反正早晚得有这么一回,就当长了个囊肿,疼点没关系,早点发现早点割,还能早点好。我去值班了。别给我打电话,别找我。”说完,她起身直接往门外走去,走了两步,她又折回来,拿起自己放在桌上的手机,头也不回地走了。

    目视着黄蓉啪的一下关门而出,吴汉唐忧心忡忡地看着黄彩云。火锅灭了,电视关了,黄蓉也走了,之前所有的声响都没有了。

    郭靖挂了电话,和郭郭面面相觑。

    而那边,黄彩云看了看吴汉唐,他不知道她要说什么,有些不安地等着。

    许久,黄彩云才轻轻地说:“上主食吧。”

    吃完饭,黄彩云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看着母亲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黄母是一个教授气质的利落女性,正在相框里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大女儿。

    独自面对亡母的黄彩云卸下了平日的威严,她显得有些疲惫,轻轻地对着照片说:“管不了啦。饭也不吃就走啦。您当年怎么管的我,我现在就怎么管的她。不听,不管用啦。您别光教我怎么看病,你这小闺女该怎么管,也教教我吧。”

    说着,她有些更咽了,原来,再坚硬的黄彩云也有柔软的时候。

    急诊中心医生值班室的门开着。回到了这里的黄蓉,背对着门,像是已经迅速地从之前的情绪中挣脱出来,冷静而理智地伏案写着病历,笔尖唰唰,字写得既工整又流利。

    写着写着,她突然不动了。顷刻间,她的肩头开始一抖一抖的颤动,她哭了。

    而郭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门口,深深地望着她。

    “还好吗?”

    这一声唤,似是催垮了黄蓉的最后一根神经,她转过身,看见郭靖,想也没想,一下子就扑进了他怀里,泪流满面。

    这样子的黄蓉让郭靖动容了。他紧紧抱着她,等她哭完,安抚好,他做了一个令她有些无法接受的决定,黄蓉想要阻止,但郭靖还是走了出去。

    安静的医院走道里,她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郭靖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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