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重庆重庆(上)-《旧梦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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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先生:
见字如面,你上次寄来的信已经收到,随信所附小三子的成绩单我也已经看到。小三子偏科严重,尤其英文,你英文水平亦是泛泛,难以教导他,不如请位家庭教师(不许请女的!)
……
青衣江水已经回暖,乐山三月的海棠也都开好了,随信寄一朵头批盛开的海棠花给你,你若想见更多,就亲来乐山吧。
寄花人:景明琛
景明琛把信装进信封暂放进抽屉里,打算明天进县城寄出去,关抽屉前她看了一眼里面,抽屉里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十几封信,都是蒋固北写给她的。从两年前第一封书信往来起,他们就保持着每个月一封通信,雷打不动,已经成为习惯。
外面突然传来嘈杂声,景明琛推门出去,只见院子里沈大娘正拉着一个年轻人说话,那年轻人穿一身白色长衫,手拿草帽和文明棍,一副造作的斯文派头。见到景明琛出来,他惊喜地喊她:“景小姐,你果然在这里!”
竟是那年在昆明遇到的贵人乐聆。
沈大娘很是惊奇:“你们两个竟然认识?”
景明琛忙把那年在昆明受乐聆帮助的事情向沈大娘道来,听完后沈大娘颇受安慰:“你这个小东西总算还没坏彻底,你娘在地底下也好歹有点安慰。”
乐聆满脸不乐意:“您瞎说什么呢,我干什么了就成坏人了。”
沈大娘激动起来,手指头戳上乐聆的脸:“你没干什么那你脸上是什么?”
景明琛仔细一看,果然,乐聆脸上有几块瘀青,像是被人给打的。
乐聆自己却满不在乎的模样:“是是是,我是个坏东西,我打家劫舍杀人越货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我脸上就是犯案时叫人逮住给打的,行了吧?”
见他这样,沈大娘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让他在保育院里溜达着,自己便回了厨房准备午饭。
沈大娘走开后,乐聆才又眉开眼笑起来,他问景明琛:“你那年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吗?”
景明琛刚要回答,有人却抢了她的话:“那是当然,她找到的人就在你眼前呢。”
是蒋固北。
他大步流星地跨进门朝他们走过来,攥住景明琛的手腕,不动声色地把她往后面一挡:“在下蒋固北,是景小姐的未婚夫,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听到“未婚夫”三个字,乐聆的脸色一僵,半晌,不情不愿地回答:“我叫乐聆,是个生意人,跟景小姐在云南有过一面之缘。”
寒暄过后两人回到景明琛的房间,景明琛埋怨蒋固北:“你这个人,刚才怎么浑身都是刺。”
蒋固北不以为意:“那个叫乐聆的不是什么好人,我在上海时见得多了,油头粉面举止造作,眼神轻浮神态油滑,一看就是个靠吃女人软饭过日子的拆白党小白脸。”
景明琛惊讶:“你还真会看人!”
她把那年在饭馆里听人说乐聆的话告诉蒋固北,倒不是为了说人是非增添谈资,而是听蒋固北这么一说,她才想起“许太太”“许次长”,她觉得这件事情应当让蒋固北知道,她问:“你说,这位许次长,会不会就是你生意上那个金先生的姐夫,也就是中统局的许先生?”
蒋固北沉吟片刻:“许次长确实有一位夫人与他分居多年,传闻她人就在云南,莫非乐聆真的是她的姘头?等我回到重庆,叫阿大去查一下。”
景明琛又问他:“你怎么突然来乐山?我这个月的信还没寄出去呢。”
蒋固北说:“蒋氏要在乐山盖房子,我是为生意来的。你的信呢?既然还没寄出去,那就直接给我看吧。”
景明琛忙挡住抽屉:“那可不行,信怎么能当着面读呢。”
蒋固北把她拦腰一抱放到桌子上坐下,得意地笑着一手拉开抽屉拿出那封信:“我不当着你的面读,我晚上自己悄悄地读。”
他又眼尖地看到一沓手稿:“这又是什么?”
景明琛趁机抢过去:“是我翻译的《双城记》,保育院事情太多了,过去一年了才翻译了几章,估计猴年马月才翻得完。”
原来她还记着去年说的要给他翻译中文版《双城记》。
景明琛却想起点别的事情来,她眼神惆怅:“不知道关小姐怎么样了。”
自从离开保育院后,关小姐一封书信也无,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所谓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寂静之处必更寂静,热闹之上也必更热闹,先是乐聆来了,然后蒋固北来了,紧接着,四海电影公司的人也来了。
四海电影公司是来保育院拍摄纪录片的,他们想要拍一部关于全民抗战的纪录片,保育院也在取材范围之内。
一时间,小小的保育院热闹得如同初春的花园。
乐聆那日被蒋固北以“未婚夫”三个字挡住后,只气馁了一天,便愈发变本加厉地对景明琛献起殷勤来,景明琛不知他目的,难免有些回避。
一天,乐聆问景明琛:“你是不是也跟其他人一样瞧不起我?”
景明琛忙解释:“不是,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乐聆却不相信:“那你为什么躲我像躲瘟疫?我知道,我出身不好,但我也是被逼的呀,我也不是生下来就是坏坯子。”
他把自己的身世向景明琛道来,他是贫苦家庭出身,幼时因为家里养不起,便将他签了生死状送进了戏班子。艰苦学戏整十年,能想象到的苦都吃了,想象不到的苦也都咽了,万万没想到十几岁时赶上倒嗓,求神拜佛,到底嗓子还是毁了,成为乐老板的梦是彻底碎了。戏班子见他前途尽毁也把他赶出了门,他整个少年时光全为戏活着,没有半点别的手艺。他唱的是小生,唱柳梦梅唱李益,只晓得谈情说爱,人生如戏,他把戏台上的柔弱秉性带进了戏台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去做苦力人家都不肯要。好在他有张俊俏的讨有钱太太喜欢的面孔,许太太一眼就看上了他,把他招在麾下,供他吃穿,还在自己开的运输公司里给他一席之位。
景明琛听得有些同情他:“你已经不是当年的孤苦少年,你现在有些积蓄也有些人脉,没有想过离开许太太自己做事业吗?”
乐聆苦笑:“你以为我不想?许太太对我难道是真心?不过把我当条哈巴狗罢了!”
他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你看我这身上一块青一块紫,真当是做坏事给人打的?不过是得罪了许太太罢了。这位许太太性格暴戾,稍不顺她的意就是一顿打。”
景明琛吓了一跳:“那你还不赶紧离开她!”
乐聆摇头:“我可不敢,待在她身边顶多是挨打,要离开她惹怒了她,兴许连命都没了。”
他凑近景明琛耳边小声说了句话,景明琛的脸色“唰”地变得惨白。
他说:“我亲眼见到过许太太指使手下去杀人,没别的原因,就因为借了她的高利贷没钱还,活生生被打死。”
四海电影公司的人只在保育院待了一星期,取材便结束了。送走了他们,紧接着乐聆也不情不愿地回了昆明,蒋固北在乐山的生意也处理得差不多了,第二天也要启程回重庆。
站在门口送电影公司的人走的时候,沈蓓颇有些惆怅:“热闹来得快散得也快,就像花儿一样,忽然间都开了,忽然间又都谢了。”
景明琛却不这么看:“哪儿的话,海棠开完牡丹开,牡丹开完石榴开,都说开到荼@@花事了,但荼@@谢后还有菊花开呢,都说菊花开后百花杀,但冬天里不照样有蜡梅在。”
沈蓓笑一笑,没有说话。
一阵清脆铃声近了,邮差骑着车在保育院门口停下来:“沈先生,正好,您的信和包裹。”
沈蓓接过信和包裹,一看上面的邮戳,一边拆信一边笑着对景明琛说:“空军大队寄来的信,多半是月儿的家书,这孩子真是恋家,距离上封家书才过去半个月都没有呢。”
抽出信封里的东西,她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信纸飘飘坠落在地上,海棠花瓣随风落下,带着叹息,轻轻地飘落在“阵亡通知书”几个大字上。
随信寄来的包裹里,是翼明弓的遗物。
他的遗物不多,只有几件换洗衣服,一本日记一支钢笔,还有几个相框。
几个相框里,分别是他自己的照片,在笕桥航校毕业时与同学们的大合照,与母亲的合照,以及父母亲年轻时的合照。
景明琛的目光移到一个相框上,突然怔住了。
那是她的照片。
照片上的她正坐在钢琴前弹奏。是宜昌那一夜吧……他的战友在她无所察觉时拍下了她的照片,后来照片到了他的手里,他便一直放在相框里,和他的至亲挚友们一起,放在他的床头。
握着相框,景明琛不禁有些茫然。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悠长的汽笛声,景明琛乍一受惊吓,手里的相框掉在地上摔散了架,景明琛蹲下来去捡,捡起照片却又怔住了。
半晌,她的眼窝里滚落出两行热泪来。
在那照片的背后写着两行刚劲有力的字:北定中原日,与卿共舞时。
她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多年前宜昌的那个夜晚,英俊的飞行员含笑望着她,对她说: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请你共舞。
她亦听到自己郑重的回答:等到战争胜利的那天,我一定陪你跳一支舞。
她还欠他一支舞呢,但他永远都不可能来跳这支舞了。
她握着那张照片跪坐在地上哭了整整一个下午。
蒋固北从县城里回到保育院的时候,景明琛还在哭。
蒋固北一进保育院就听说了院长儿子战死的事情,他走进景明琛的房间,从她手里拿过那张照片,看到背后的题字,轻轻地叹息一声,捏着她的手把她拉起来,扶她站好。
他轻轻擦拭掉她满脸的泪痕,轻声说:“你就把我当成他,来陪他跳那一支欠他的舞吧。”
他往后退一步,微微躬身,朝她伸出手:“景小姐,我是空军大队的战士翼明弓,盼望你今夜能与我共舞。”
翼明弓的阵亡通知书寄到后,沈蓓就病了。
她孀居多年,独自把儿子带大,儿子便是她的精神支柱,如今支柱倒下,她的世界也随之垮塌。
她身体本就不好,有多年肺病,这一次的病来势汹汹,一个月后,医生走出她的房间,对景明琛摇摇头:“就在这几天了。”
景明琛鼻子一酸,她走进屋子里,一进去就嗅到了死亡逼近的味道。
沈蓓躺在床上,把枕头垫得高高的,正在看相框,相框里是她和亡夫年轻时的合影。
见景明琛来,她露出个虚弱的微笑:“你来啦,大夫都说了什么?你不用瞒我,我知道,我快不行了。其实也没什么,先生和月儿都走了,我在这个世界上了无牵挂了,去跟他们团圆也挺好。”
她摩挲着照片里亡夫的脸,眼睛里满是柔情:“我和先生是娃娃亲。后来他出国留洋,我却仍旧是个乡下采桑女。我原以为他会赶时髦退亲,谁想他竟没有。嫁给他的时候我很忐忑,原以为会过不到一起去,没想到竟很恩爱,我第一次见到他就很喜欢,后来他对我说,他第一眼见我时也很欢喜。我见过很多被退亲的乡下姑娘,遇到先生,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却也没想到,没过几年他就撒手而去。”
“先生是个有志之士,他志在办报纸启发民智,却因触犯报律下了前清的大狱,更被判终生不得办报纸,出狱后,他忧愤交加离我而去。几年后大清亡了,我便想,先生命真苦,偏偏没熬过那几年。我想着,既然办报是他的夙愿,我这个未亡人就妻承夫业好了。我读书不多,只认得些字,为了办报,我又去读书,一边抚养月儿一边学习,终于在先生走后的二十年办起了报纸。《针石日报》,我先生当年办的报纸也叫这个名字。”
提起往事,她灰败的脸上散发出珍珠般的光辉来,景明琛望着她,这五十余岁的孀妇,在说到“先生”两个字时,眼睛里不仅有尊敬仰慕,甚至还有少女般的羞怯。在她的爱人面前,她永远都是个十几岁心怀恋慕的小姑娘,然而背过她的爱人,她又可以是坚强的母亲和一个战士。
景明琛从未想到,看上去柔柔弱弱的沈先生,竟有这样的经历。
沈蓓把相框扣在胸前:“我是个旧式人,你们这一代人所倡导的自由恋爱精神独立什么的,我全然不懂,我的世界就是围绕着先生转的,我一直自觉无愧于先生,却没有想到月儿会先我而去,我竟没能给先生保留下他们翼家的血脉。”
景明琛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慰她:“翼长官虽然英年早逝,但他为千千万万个家庭保留了血脉,你先生会以他为傲的。”
沈蓓虚弱地笑一笑,闭上了眼睛。
当天晚上,沈蓓长辞于世。
她去世时,景明琛陪在她的身边,最后的回光返照,景明琛看见她突然睁开眼睛,眼神里散发着难以用语言去描述的仰慕和眷恋,她轻轻地,用初恋少女般的口吻说了一句“先生,你来啦”,然后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乐山保育院的海棠花谢了。
一个月后,新的任命书送达,景明琛被任命为新一届院长。
她搬进了院长房间,一个月前沈蓓在这里去世。
推开门,昏暗光线里,她仿佛又看见沈蓓,沈蓓穿着素色的格子棉旗袍,微微弓着背就着昏黄的油灯光写信。
景明琛鼻子一酸,潸然泪下。
八月的一天,保育院突然有故人来。
其实说是故人也可,说是陌生人也可,景明琛知道他名字,也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却也仅限于此。
来的人,正是那年春节时在重庆剧院里见过的林羡鱼,二姐口中的“战场逃兵”“中统特务”。
他来找自己做什么?景明琛困惑不解。
林羡鱼肃穆的神情中带着些许怅惘,他低声问景明琛:“有些话要同三小姐说,保育院人多耳杂不便开口,三小姐可否找个僻静处?”
景明琛不解其意,却仍旧说:“那么去江边吧。”
两个人一路沉默着步行到江边,隔江遥望着大佛,林羡鱼停下脚步,叹一口气:“三小姐一定不记得我了吧。”
景明琛勉强笑一笑:“哪里的话,上次在剧院见面,印象深刻。”
林羡鱼摇摇头:“不,我与三小姐头次见面不是在剧院,只不过三小姐不记得罢了。说起来,三小姐还是我的救命恩人。”
景明琛不解,林羡鱼淡淡一笑:“民国二十六年我在战场上打仗,有一次受了伤被送到陆军医院治疗,抬下车时已经没有呼吸,其他护士认为我已经死了,要把我直接送到停尸间。是三小姐坚持认为我还有救,羡鱼才得以保全这条性命。”
往事渐渐浮出脑海,景明琛恍然大悟:“原来是你!”
她是记得有这么一件往事,但当年陆军医院伤员往来频繁,她也不过是个去采访的记者,那时林羡鱼重伤,全身包裹着绷带,面目也看不清晰。
见她终于想起,林羡鱼嘴角微翘:“对于三小姐来说这或许微不足道,在你所做的好事里算不上什么,但对我来讲却是重生之恩,我一直想报答三小姐。”
景明琛摆手:“说什么报答,你当时是战场上杀敌的好男儿,保家卫国,有你们才有其他人的安稳生活,若说起来,倒是你先有恩于我,只是,你为什么成了……”
林羡鱼知道她想问什么,她想问,一个热血战士怎么成了一个中统特务。他没有回答,而是轻轻说:“这次,我是受二小姐嘱托,来给三小姐捎一句话。”
二姐?景明琛精神一振:“我二姐说什么了?”
林羡鱼回答她:“二小姐说,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这是什么奇怪的话,景明琛咀嚼了半天,才醒悟过来,上次和二姐见面,自己委托她给沈先生少年时的朋友顾灵毓带一句话。二姐这个“他知道了”,想必说的就是这个,她把话带到顾灵毓耳朵里了。
可是,她为什么要托林羡鱼来传话?上次见面,她对林羡鱼还颇为不屑。
景明琛的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她问林羡鱼:“我二姐怎么了,为什么要托你带话?”
林羡鱼没有回答她,他只是默默地望着她,眼神里似有哀戚。
半晌,他终于开口:“三小姐……节哀。”
两个字如轰雷掣顶般袭击了景明琛,景明琛浑身都在发颤,她不敢相信,过了很久才终于从唇缝里抖出两个字:“什么?”
林羡鱼怜悯地看着她:“三小姐,我此来乐山,一为带话,二为报丧。二小姐五天前去世了,临终前托付我来乐山找你,替她传话,并且向你报丧。”
景明琛只觉得天旋地转,她的喉咙变得很干,每说一句话都像有石子刮擦着喉咙:“我二姐是怎么死的?”
林羡鱼斟酌着字句,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关于二小姐的工作,三小姐和景先生景太太怕是只知道她在政府里做事情吧。实际上,二小姐的具体工作,是军统特工。我与二小姐相识,正是因为一些中统和军统工作上的摩擦。但二小姐又不只是军统的人,她实际是共产党安插在军统内部的特工。二小姐潜伏这些年一直没有出什么差错,直到前不久,一次共产党的秘密会议,中统从线人那里得知了会议时间和地点,赶去抓捕,没有想到,竟抓到了断后的二小姐。”
“中统军统素来不和,摩擦甚多,见抓到个军统特工,自然是觉得抓到了军统的小辫子,喜不自胜。二小姐被中统秘密关押,企图从她嘴里撬出些东西,我也参与了这次抓捕行动,是审讯二小姐的人之一。二小姐平时与我在工作上多有摩擦,一向瞧我不起,但关键时刻无人可托,只好托付我。有一次我单独审讯时,二小姐拜托我,若她身死中统狱中,叫我来乐山告诉你‘他知道了’四个字,向你报丧,并且转达你,不要向父母传达她的死讯。”
“三小姐,虽然我不了解二小姐所信奉的主义,但我必须说,二小姐是好样的,她受尽了酷刑,却一个人也没有供出来。”
“直到弥留之际,审讯她的人才从她嘴里听到一个模糊的名字,后来,他们在关押她的房间里,发现了被稻草遮着的地板上用手指蘸血写的字,反反复复全是一个名字。那群蠢货高兴坏了,立刻去调查了这个名字,嘿,你猜怎么着,调查结果出来,这个叫梁亭月的人是个军官,早在民国二十七年就在徐州会战里殉国了。费尽心机只调查出一个死人,那帮废物气坏了……三小姐,冒昧问一句,这位梁亭月是谁?”
景明琛颤抖着嘴唇:“他是我二姐喜欢而不得的人。”
长久的沉默后,林羡鱼淡淡地一笑:“果然如我所料。二小姐心里爱慕着一个殉国的英雄,难怪会鄙薄我这样的战场逃兵。”
景明琛喃喃道:“林先生,我想自己静一静。”
林羡鱼点点头,向她敬一个礼,转身离去。
景明琛失魂落魄地沿着青衣江独行,不知道走了多久,只听见天上闷雷滚过,很快大雨倾盆而下,她也不闪避,就在滂沱大雨里如行尸走肉般地走着,她想哭,却流不出眼泪,只觉得腿很软心里很空。
她想起了那一年受二姐的委托送香囊给梁亭月,从来都明艳泼辣的二姐脸上竟然带着些小姑娘的羞怯,那时她才知道,原来她这位看上去潇洒不羁的二姐,从少女时代起就在爱慕着一个人了,从她在广州黄埔时对那人的偶然一瞥开始,她就爱慕着那个人,甚至为他考了军校。
她还记得她把梁亭月委婉的拒绝带给二姐时,二姐的眼睛里全是失落,脸上却带着勉强的笑,喃喃地说:“也好,从此就更没什么羁绊,可以放心大胆去干了。”
她那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到如今才懂,原来二姐说的是,求爱情不得的她,可以为自己的主义奉献一切乃至生命了。
她还想起,就在小梁军官重返战场的那一晚,她半夜醒来,透过那个小小的墙洞,看见二姐在抽烟,她坐在床边望着窗外的月色,烟雾缭绕里,她的背影如此落寞。
还有那一年,二姐离开武汉前,去保育院认捐孩子,她哪里是去认捐孩子呀,她无非是为去看看梁亭月的儿子罢了,她认捐了从文,诱哄从文喊自己一句妈妈,但直到死,她都没有听到从文的这句妈。
她可怜的二姐呀。
从小她与二姐关系最好,大姐是端庄淑女,与她年龄相差也大,总是半个母亲似的端着架子。二姐虽然嘴上总调笑她是三傻,但会陪她一起疯一起玩,他们在武汉的那幢老房子,二姐和她的房间挨着,两个人一起悄悄在墙上挖了个洞,半夜里睡不着传纸条通消息,那些关于梁亭月的心事,都是二姐用纸条从那个洞里向她传递的。她和二姐打过枕头架,又笑又闹,打得漫天里飘羽毛。冬天里难得下一次雪,二姐起得早,先下去兜一圈,攒着满手的寒气,跑到她房间里来,把冰冷的手伸进她脖子里叫她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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