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页 邹儒孟轲在稷下火了。 连败稷下高手、与齐王抗礼、王辇迎请、雪宫礼宾、跣足出迎、八佾宴乐、留宿后宫……一连串事件在孟夫子高调入齐的数日之内一气呵成,任小说家之流巧舌如簧,也难演绎出此等戏剧情节。 假使孟夫子的后宫艳遇哪怕只漏出一丝丝风,稷下乃至天下又将会是何等热闹?回客舍之后,一旦想到此事,孟夫子的背脊骨就会冒出一阵凉麻。 当然,这也是他孟夫子越想越值得骄傲的事,因为他不但做到了柳下惠的不乱,且还做到了柳下惠未能做到的不亲。柳下惠的故事他从小就听说了,但在成年之后,却疑其真伪来。再说,坐怀不乱没有什么了不起。在那寒雨之夜,孤庙之中,面对一个陌生女子,且那女子是因冷而坐怀御寒,并无他念,莫说是柳下惠,即使寻常士子也不便轻易作乱。而他孟轲的境遇完全不同。齐王留他宿于后宫,旨令那女子侍寝,那女子侍奉他名正言顺,毫不逾礼,且那女子守候他只为侍奉他,与他“乱”是她的唯一职分。即使这样,他孟轲也没有乱。非但没有乱,且还没有目视她的裸身,没有接受她的搀扶,甚至在她求为奴婢时,也未动心,是真的未动心,尽管那女子真的很美,当是他此生所见过的最美的女子了。 然而,这桩值得骄傲的艳遇值得一说吗? 不值! 也不能说! 只要说出,史家就会写他,他孟轲留给天下的就将会是柳下惠第二。他来齐地是为辅佐齐王成就王天下之业,不是为树立一个道德楷模。再说,这事儿若是传给母亲,叫母亲如何去想?母亲会相信吗?母亲若是不放心,命他的妻子赴齐服侍他,岂不是弄巧成拙吗?谁来服侍 他母亲呢?母亲年岁大了,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岂不是不孝吗? 一连十日,孟夫子哪儿也没去,只在客舍守着。孟夫子晓得,孟门所有弟子也都晓得,齐宫的王辇随时会来,齐王随时会接夫子入宫,向他夫子请教仁义,用他夫子在齐地布施仁义,以仁义之道王天下。 孟氏一门连候一十五日,王辇没有来。莫说是王辇,即使稷下学者,也没有谁再来客舍向夫子求问。 第十六日,一直候到午时,门前仍无任何动静。孟门弟子急了,小声议论,公都子更是坐不住,一个时辰之内望风三次。 孟夫子端坐于席,不动如山,然而内中却有谷风不时穿过,扰得他气沉不下丹田。 将近申时,一个五大三粗、孔武有力的人走进舍门,求见夫子。 出来迎接的是公都子。公都子不喜来人相貌,盯他一眼,见他衣冠整洁,面相也算和善,遂客气几句,接过拜帖,看也没看,只让他候于门庭之外,返身禀报孟夫子。 孟夫子读帖,见是匡章,大吃一惊。 孟夫子不是一个做死学问的人。赴齐之前,孟夫子对齐国的方方面面都有调研,包括三军,知匡章在与魏之战中是齐军副将,仅居于田忌之下,堪称二号人物。且匡章不姓匡,原名田章,追溯上去,是陈完后裔,正宗的田氏公族传人。其父田鲔为齐国大夫,事过桓公、威王二君,虽说权不倾朝野,却也算是贵人。在齐地儒者眼里,田章因不孝而成为负面传奇,尤其是他连父亲的姓氏也改了。孟夫子曾将田章作为孝与不孝的案例研究过,知悉他的全部故事。章母姓匡名启,是妾室。田章幼时喜舞枪弄棒,与父不合,遭父斥骂,母启因护子而顶撞田鲔,被田鲔于盛怒之下锤杀,埋于马厩,让其阴尸受马溺之苦。田章怒而出走,弃田姓,改作母姓,投入军营,誓不与生父往来,父死也不肯回家尽孝。 让孟夫子吃惊的倒不是匡章的孝与不孝,而是他为什么会于此时登门。是代表齐王来的吗?若是,齐王为什么派他来,而不是派田婴、田文或宫中的其他任何人?若不是,一个将军为什么来登他的门? 无论来意如何,身为三军副将,匡章在齐也算是举足轻重的人,不可小觑。孟夫子思虑妥当,整顿衣冠,带着几大弟子躬身出迎,礼甚恭。 见过礼,匡章说明来意,却是与齐王无关,是他个人慕名拜谒,有惑求教于夫子。 “敢问何惑?”孟夫子以为他要问军事,心里无底,眉头微皱。 “陈仲子!”匡章点出一个人名。 “他怎么了?”孟夫子笑笑,盯住他。 “人人都说陈仲子是个廉士,夫子以为如何?”匡章回视,二目逼人。 “呵呵呵,”孟夫子又笑一声,“人人为何称他廉士,章子可知?” “居於陵之时,仲子三日不食,饿得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幸亏井边有棵李树,地上落下不少虫蛀后掉下来的李子,仲子爬过去捡食,连吃三只,方才恢复视听。这个难道不算廉吗?”匡章直勾勾地望着他。 “他为何三日不食?”孟夫子问道。 “家中之粮是其兄长所供。”匡章应道。 “唉。”孟夫子轻叹一声,“这个怎么能称得上廉呢?” “咦?”匡章眼睛睁大,“夫子是看不上仲子呢,还是觉得他配不上这个‘廉’字呢?” 匡章给出一个两难选项。 “还真的都不是。”孟夫子说道,“在轲眼里,齐地士子首屈一指的当属仲子,怎么会看不上他呢?虽说如此,但他远远称不上廉哪!像他这种廉法,只能是条蚯蚓,上食壤,下饮泉,只求于自然,无求于人才是。他不吃兄长之粮,所居之屋呢?他能肯定所居之屋是伯夷建造的呢,还是盗跖建造的呢?他能确定所食之粟是伯夷所种的呢,还是盗跖所种的呢?” “这有什么关系呢?”匡章辩道,“仲子所居之屋,仲子所食之粟,是他夫妻织屦、织布所赚之钱到市场上换来的!” “怎么能无关系呢?”孟夫子就事说事,怼他道,“仲子出身于齐国世家,其兄陈戴拥有封地,食禄万钟,而仲子以其兄之禄来之不义而不食,以兄之屋来之不义而不居,这才离兄别母,居于於陵。轲听传闻,有一天他回到家,刚好有人送给他兄长一只活鹅,遂皱眉说,‘那 东西在呱呱乱叫什么呢?’他母亲宰了那只鹅,给他吃肉。正吃着呢,他哥回来了,见他在吃鹅肉,笑了,对他说,‘你所吃的就是那只呱呱的肉啊!’仲子于是跑到门外,抠嗓子吐出鹅肉。母亲的东西不吃,妻子的却吃;兄长的房子不住,於陵的房子却住,这怎么能称得上这个‘廉’字呢?像仲子这样的人,若想配得上‘廉’字,得先把自己变作蚯蚓才成!” 孟夫子一番话说完,本以为匡章会暴跳如雷,与他再辩,岂料他忽地起身,扑地叩拜,声如洪钟:“夫子所言,开章之塞,诚吾师矣!” “章子?”孟夫子有点儿不知所措。 “夫子在上,请受匡章一拜!”匡章行再拜大礼。 “匡……匡将军?”孟夫子越发诧异,改了称呼。 “章请为弟子!”匡章再拜。 孟夫子这才意识到匡章是真心求拜,也几乎是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求拜,欣然受之,当即让万章设堂,与匡章行了入门师礼。 师礼毕,匡章召来车马,亲自驾驭,邀请师尊至其府中做客,请友人庄暴作陪。 庄暴是齐宫御史,常陪宣王左右。 孟夫子窃喜。 果然,酒至半酣,不待孟夫子咨询,庄暴就趁酒意讲起宫中之事,尤其对齐宣王痴迷于乐舞忧心忡忡。 “王上是怎么个痴迷的?”孟夫子问道。 “王上最喜的是群乐,”庄暴应道,“八佾之乐早已不屑,动辄以百人戏。齐国善乐之人皆在宫中,天下乐手纷至沓来,王上尽皆供养,今日笙箫,明日琴瑟,后日钟石,再后日管弦钟石齐奏,王上迷于乐,幸甚时节不理朝事。” 想到那晚宣王宴请他时所起的八佾舞乐,孟夫子深信其言,不忧反喜,拱手道:“大人勿忧,孟轲不才,可以使大王不再沉迷于歌舞!” “邹忌以琴说先王,齐得治。夫子若能使王上不再沉迷于歌舞,实乃齐人之幸也,请受庄暴一拜!”庄暴起身,叩拜。 孟夫子扶起庄暴,道:“大人明朝就可禀报王上,孟轲请为王上言乐!” 翌日晨起,齐宫大朝。 散朝之后,庄暴入见宣王,禀道:“昨日良宵,臣至匡章府,得遇邹人孟轲,知其善乐。臣言王好乐,孟轲喜甚,请求为王上言乐!” 乐是作的,不是言的。宣王当即心痒,使王辇召请孟夫子。 相见礼毕,齐宣王急不可待:“听闻夫子知乐,寡人不才,愿闻之!” “敢问王上所爱何乐?是先王之乐呢,还是世俗之乐?”孟轲探身问道。 宣王略显尴尬,脸上微红:“寡人所好的只是世俗之乐,非先王之乐。” “非常好呀,王上!”孟夫子拱手贺道,“王上爱好今日之乐,真还是齐民的福祉呢,因为今日之乐原本就是古时之乐!” “哦?”齐宣王喜道,“说来听听!” “乐分两类,一是自娱自乐,一是与人同乐,王上偏爱哪一类呢?” “与人同乐。” “王上是偏爱与少数人同乐呢,还是与多数人同乐?” “与多数人同乐。” “这就是了,轲请为王上言乐!”孟夫子切入正题,屏气敛神,“假使王上于此鼓乐,百姓听到王上的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但愁眉苦脸,奔走相告说:‘我王好鼓乐,却为什么置我们于此不堪之地呢?父子不能相见,兄弟妻子离散。’假使王上在此田猎,百姓听到王上的车 马之音,看到羽旄之美,但并不开心,奔走相告说:‘我王好田猎,却为什么置我们于此不堪之地呢?父子不能相见,兄弟妻子离散。’原因无他,王上没有与民同乐啊!” 齐宣王满心期待的是一番高深乐理,没想到却招来一顿训诫,且是当着臣下之面,面上挂不住了,脸面拉长,正要说句什么让孟夫子住口,孟夫子却视而不见,侃侃接道:“假使王上鼓乐于此,百姓听闻王上的钟鼓之声、管籥之音,无不喜形于色,奔走相告说:‘我王身体康健呀,要不怎么能够鼓乐呢?’假使王上田猎于此,百姓听到王上的车马之音,看到王上的羽旄之美,无不欣然有喜色,奔走相告说,‘我王龙体康健呀,要不怎么能够田猎呢?’原因无他,王上与民同乐了啊!” 孟夫子的两番假使,一反一正,一训一赞,宣王始知不是特别针对他的,只不过是孟夫子的惯常说教而已,闷气泄了,面现常色,倾身赞道:“此诚寡人之愿也!” 孟夫子听在耳里,心头激动,拱手贺道:“只要王上真正能够做到与民同乐,想不王天下也是难哪!” “呵呵呵,”齐宣王干笑几声,“这个真还不容易做呢,不过,寡人尽力为之。”眼角瞄到孟夫子又要训诫,紧忙转移话题,以攻为守,“对了,方才夫子提及田猎,我们这就说说田猎的事。听说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那么大吗?” 宣王此问颇为吊诡。孟夫子一上口就提先王之乐,从而引出训诫,宣王这就拿先王游猎的大园子说事,看孟夫子如何解释。 “听说是那么大。”孟夫子略略一想,应道。 “是不是也太大了点儿吧?”宣王身子朝后一仰,表情自得。 “可百姓还觉得它不够大呢!”孟夫子盯住宣王。 “咦!”宣王一脸惊诧,倾身问道,“请问夫子,寡人之囿不过四十里,为什么百姓就认为它过大了呢?” “用途不同呀!”孟夫子应道,“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是与百姓共享的,刈草砍柴者可以进去,捉鸡捕兔者可以进去,百姓以为不够大,这是理所当然的。初入齐时,轲不问明齐国大禁,不敢入境。就轲所知,王上之囿方四十里,且就设在临淄郊区,凡私入猎其麋鹿者与杀人等罪。王上这么做,如同在国之正中设下一个陷阱,百姓认为它过大,也是理所当然的呀!” 一场稳操胜券的进攻于转瞬间受挫,齐宣王再在臣子的眼皮底下被孟夫子怼了个灰头土脸,场面一时尴尬,干笑几下,轻咳两声,猛地一拍脑门:“嘿,寡人差点儿忘了,这召夫子来,是有大事请教呢!” “教字不敢!”孟夫子拱手,“王上但有所问,轲知无不言!” “泰山顶上有个明堂,是周天子东巡时修建的,”齐宣王真还与孟夫子议起事来,“今朝周室式微,周天子无力东巡,这个明堂也就没有用处了,是以不少臣子进谏拆掉它。请问夫子,寡人是拆掉它好呢, 还是不拆为好?” “明堂是王者之堂,大王若行王政,怎么能拆明堂呢?”孟夫子一口否决。 “夫子能说说什么是王政吗?”齐宣王显然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词,趋身问道。 “王政就是王者之政,”孟轲解道,“当年文王治岐,向耕者征九一(九分之一)之税,赐官吏世代俸禄,过往关卡、市集皆不征税,山河湖泽由国民共享,处罚罪犯不连坐家人,对天下四类贫困无助之人——鳏、寡、孤、独,视作施政布仁的优先救助对象,等等等等,这就是王政呀!《诗》云,‘哿矣富人,哀此茕独。’说的就是有钱人无须照顾,要照顾的当是孤独无助的人哪!” 宣王交口赞道:“夫子讲得真正好啊!” “大王既然认为王政好,为什么迟迟不推行呢?” “唉,”宣王苦笑一下,怅然叹道,“寡人有个毛病,爱财。” “爱财好呀!”孟夫子朗声应道,“当年周室先祖公刘就很爱财。《诗》云:‘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讲的就是他如何爱财的事。王政主张爱财,要求居者有积粟,行者有裹粮,然后才可‘爰方启行’,勇往直前。大王只要爱财,就能想到百姓也是爱财的,这与推行王政有什么关系呢?” 再次被孟夫子怼得哑口无言,宣王沉吟良久,似乎是在故意与孟夫子对着干,抬头盯住孟夫子,语气挑衅:“寡人还有一个毛病,好色。” “好色好呀!”孟夫子似乎没有看到宣王的反应,侃侃接道,“当年周太王也很好色,挚爱他的妃子。《诗》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讲的就是太王之时,内无怨女,外无旷夫。大王只要好色,就能想到百姓也是好色的,这个并无碍于推行王政呀!” “好吧,”宣王实在没招了,哭丧起脸,两手一摊,有气无力,“寡人……散朝!” 不是上朝时间,自然就不存在散朝,宣王说出这两个字,分明是在赶客,且显然有点儿语无伦次了。 庄暴看出苗头,以肘顶一下孟夫子,起身叩道:“臣告退!” 见宣王这般态度,孟夫子肝气上蹿,没有叩首,只是微微一拱,朗声叫道:“邹人孟轲,告退!” 孟夫子的声音很高,且重音放在“邹人”二字上,音未落定,人已站起,没再多说一句,大踏步出门。 见孟夫子这般使性,宣王气得嘴眼歪斜,恨恨地白庄暴一眼,鼻孔里哼出一声,拂袖起身,转殿后去了。 殿堂里,只剩下里外不是人的庄暴跪在席位上,呆若木鸡。 第二次觐见宣王不欢而散,孟夫子很是郁闷,一连两日茶饭不思。 新收的弟子匡章听闻整个过程,套上驷马之车上门,说是带孟夫子外出散心。 孟夫子跳上匡章的辎车扬长而去,老弟子一个没带。孟夫子一去三日,到第四日天色迎黑才被匡章送回客舍。从气色看,郁闷已去大半。 孟夫子毕恭毕敬地送走匡章,笑容可掬地回到客堂。 众弟子面面相觑,继而一齐入孟夫子客堂问安。孟夫子谈笑风生地讲了过去三日的野外见闻,原来匡章带他遍游了稷山。 “夫子,弟子有惑!”孟夫子话音刚落,公都子随即拱手。 “何惑?”孟夫子笑吟吟地看向他。 “我们打听过了,匡章在齐声名狼藉,都说他是不孝不慈不礼之人。夫子不仅收他为弟子,与他一起出游,且还在他面前未执师礼,弟子敢问为什么吗?”公都子一口气说出心中疑惑。 孟夫子看向众弟子,他们的眼神中皆是此问。 “哈哈哈哈,”孟夫子大笑几声,指着众弟子,“我就晓得你们会有此问。”目光转向公都子,“公都,你且说说,你所听到的章子是怎么个不孝不慈不礼的?” “他顶撞父亲,不顾父母之养,离家出走,母死葬于马厩,他不迁葬,能算是孝吗?他将子女逐出家门,不去照管,能算是慈吗?他将妻赶走,只顾自己,能算是礼吗?”公都子几乎是一口气讲出。 “你们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余!”孟夫子扫视一眼众弟子,“先说不孝。通常而言,不孝有五:四体不勤,不赡养父母,一不孝也;聚赌酗酒,不赡养父母,二不孝也;贪财好物,只顾妻子,不赡养父母,三不孝也;放纵声色犬马,让父母蒙羞,四不孝也;好勇斗狠,危及父母, 五不孝也。”盯住公都子,“公都,你且说说,这五不孝中,章子占下哪一种?” “这……”公都子说不上来了。 “凡此五种,章子一种没占。”孟夫子语气肯定,“至于你所说的顶撞父亲,就我所知,那个不叫顶撞,叫相互责善!责善是朋友之道,父子若是责善,就大伤感情了。” “请夫子详解!”公孙丑似乎没听明白。 “章子是世家,”孟夫子解释,“其父田鲔因善于逢迎齐君而在朝中如鱼得水,享俸万钟。田鲔教导章子说,‘欲利而身,先利而君;欲富而家,先富而国。’又教导他说,‘主卖官爵,臣卖智力,故自恃无恃人。’这怎么可以呢?这不是君臣之道啊!这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这样的臣子当称奸佞,是要误国误君的。身为父亲,怎么能以奸佞之道教导儿子呢?这样的父亲不该顶撞吗?章子以人臣之道劝说其父,遭父呵斥,是以父子闹僵,不可同处一室。父亲责难,章子这才痛苦出走,从军报国,这怎么能叫不孝呢?至于说章子不慈不礼,这也是曲解章子啊!难道章子不想享有天伦之乐吗?难道章子不想奉养父母吗?都不是啊!说章子狠心抛妻弃子,这不是抛弃,是他从军野战,生死一瞬,不能携带妻子家小啊!由于得罪父亲,致使父子不亲,父亲终老时,章子不能尽孝。章子刻意抛妻弃子,不受子孙赡养,这 是为了亲身品尝父亲的孤苦啊!如果章子不这样做,如果章子享受妻之照料、子之赡养,而不顾其父失妻别子之苦,那不是更大的不孝吗?这就是章子啊,你们是只知其一啊!” 对于孟夫子的这个解释,众弟子无不叹服。 翌日早午,章子复来,众弟子迎出门外,无不施以重礼,热情款待。 “禀报夫子,”匡章见过礼,对孟夫子道,“弟子昨晚回家,途中遇到一人,夫子或感兴趣!” “何人?”孟夫子问道。 “苏子!” “嗯,有些辰光没有见他,他何处去了?” “说是刚从泗下回来。” “泗下?他去那儿做什么?” “不晓得呢!得知弟子从夫子这儿回来,且已拜夫子为师,苏子甚喜,托弟子问候夫子,说是得空就来拜访您!” “苏子客套了。”孟夫子应道,“前番他来拜访为师,让为师颇为感慨,真没想到苏子是个有见识的人,他这回来了,为师当去回访才是。” “弟子这就与夫子同去,如何?” “走。” 孟夫子说走就走,与匡章往见苏秦。 因在齐宫失利,对齐地与稷宫也都熟悉起来,加上之前与苏秦有过一战,孟夫子不再对纵横策士持有偏见,此番相会,二人相谈甚笃。 苏秦详细介绍了连山康庄之行,听得几人如闻古人,即使孟夫子,也是唏嘘。 “秦临行时,”苏秦将话题引入孟夫子身上,“齐王召秦,向秦问起夫子,听其话音,有求教之意。敢问夫子,齐王可有召请?” “唉。”孟夫子苦涩一叹,看向匡章。 匡章将孟夫子两番入宫觐见宣王,但话不投机诸事约略讲了。 苏秦沉思良久,盯住孟夫子:“敢问夫子,此来齐国,是想传道授业呢,还是——”顿住话头。 “唉!”孟夫子又是苦涩一叹,“若是只为传道授业,轲又何必来临淄呢?” “若是不为传道授业,就当是干一番人生大业,一展宏图,对否?” 苏秦笑问。 “宏图不敢,不过是欲推仁政而已!” “齐王欲行仁政否?” 孟夫子摇头,语气悲怆:“齐国已无仁义,怎么能行仁政呢?” “夫子想不想一睹齐国的仁义呢?”苏秦问道。 “若有,轲愿一睹!” “二位请随我来!”苏秦起身,大步出门。 孟夫子、匡章相视,怔了下,跟着出门。 苏秦与孟夫子、匡章、飞刀邹四人步出稷宫,健步如飞,不一时赶到高昭子府宅,不想却是人去屋空,乐厅的房梁上挂起蛛丝道道。 苏秦呆了。 苏秦跪在积满尘垢的砖地上,失声痛哭。 “苏子?”孟夫子不知所以,小声问道。 苏秦止泣,指着乐厅:“夫子可知,此为何处?” 孟夫子摇头。 “此宅乃是高昭子宅第,此厅乃是仲尼闻《韶》处!” “苍天哪!”孟夫子惊呆了,扑通跪地,震起满室灰尘。 听闻是仲尼闻《韶》处,匡章也是震惊,跪地叩首。 苏秦指着屋子,缓缓讲起那年他合纵齐国时前来拜访的那个老乐师,听得孟夫子师徒涕泪交流。 苏秦正在诉说,在门口守护的飞刀邹引着一个长者进来。 长者认出苏秦了,拱手道:“你是苏大人吧?” 苏秦盯住他:“您是——” 长者再揖:“小人是为先师击磬的!” “先师?”苏秦心里一揪,“您是说,老乐师他——” “是哩,”磬师的声音淡淡的,似乎在讲述一个与他完全不相关的故事,“先师是在三年前走的。”指向乐厅一个位置,“就在那儿,先师拿着箫,起《韶》,所有的乐手都在各自的乐器跟前守着,等着先师的箫音。先师吹起来了,先师吹着,吹着,箫声弱了,箫声停了。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所有的目光都看向先师。先师的箫仍在唇边,手仍在箫上,气却没了。先师是站着走的,走在起《韶》之时。葬过先师,乐队散了,所有的人都走了,只有小人无处可去,就守在这儿,每日起《韶》之时来这厅里,为先师击磬!” “谢磬师了!”苏秦朝他深鞠一躬,“敢问磬师,今日之磬击否?” “先师于申时起《韶》,小人也于申时为先师击磬,这辰光该当是申时了!”磬师说着话,走到一排编磬前面,从磬架上拿起两只敲磬的棒头,敲三下,望空长揖,“先师,您时常念叨的苏子来了,他没有忘记这儿,他是听《韶》来了!” 苏秦叩地长哭。 “敢问磬师,”孟夫子突然问道,“尊先师的长箫在否?” 磬师看向孟夫子,点头。 “孟轲可得一睹否?” 磬师走到厅的一侧,拨开几道蛛网,拿出一只尘封的盒子,递给孟夫子。 孟夫子打开盒,取出箫,审视有顷,看向磬师:“此箫能借孟轲一奏否?” 磬师略觉吃惊,盯他一眼,点头。 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