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页 怀王长吸一气,双手捂在脸上,来回搓揉。 不知过有多久,怀王松开手,看向屈平,缓慢而有力:“屈子,造宪改制的事,可以行,但不为急务。寡人意决,当务之急是与秦决战!寡人算过细账,丹阳之战,我虽殉国八万,但秦人也死六万。大楚有民两千万,他秦国才多少?加上巴蜀,不过五百万。我四倍于他。再说,我有荆紫关,已得漫川关,商城近在咫尺。若得商城,武关就是囊中之物……” “王上——”屈平不想听下去,打断怀王。 “这样吧,”怀王略顿,盯住屈平,“这个令尹,你暂时不做也好。一是你大病初愈,需要休养,二是大敌当前,寡人顾不上安内。待寡人击败秦人,收复商於,那时再用你屈子造宪改制,如何?” “臣……”屈平说不下去了。 “屈平,”怀王凝视屈平,“在我大楚,王亲、宗亲,错综复杂,难以言尽。无论如何,百多年来,但凡大事临头,真正安邦定国者,无外乎屈、景、昭三氏。三氏兴,大楚兴;三氏衰,大楚衰。然而,今朝看来,大楚三氏已后继乏人矣,寡人甚忧。如何提振三氏精神,锤炼三氏后辈英才,事关大楚的今天与未来。这是大务,更是要务,寡人交给你了。不仅是三氏,还有王子、王亲等内务政事,寡人全都交给你。”转向宫尹,“拟旨,诏命屈平为三闾大夫,治屈、景、昭三氏并王室、宗亲一应事务,钦此。” “臣领旨!”宫尹记下。 “谢王上厚爱!”见怀王已经不可逆转,屈平长叹一声,叩首,谢恩,“臣请告退!” 在江水之北、东海之滨有一大片低洼的湿地。这儿地广人稀,水泽交荡,广袤达数百里,四周略高,中间稍低,在苍鹰的眼里,形如一只硕大的浅碟。滔滔淮水在碟的北侧擦碟而过,直入大海。碟子四周生出无数条水道,沟通起大泽与江海。平素尚好,遇到灾年,洪水爆发,碟中大水排泄不及,就会汪洋一片,碟中百姓是以不敢居在碟中,多在大碟周边设村立寨。洪水来时,他们就乘筏行舟,穿梭其中,捞鱼摸虾。洪水过后,他们就种麻植桑,劳作生计。 此地原本属于东夷,之后被吴人攻取,再后成为越人的治域,楚得越后,又成为楚地。郢都楚人通常将淮水上、中游的广袤土地称为东国,淮水下游的这一大块新得越地,则被他们统称为下东国。征服这些越地时,昭阳是主将,功劳最大,楚威王论功行赏,将这块形如大碟、方圆逾二百来里的水乡泽国打总儿赐予他了。那辰光昭阳心思甚大,自然没把这块土地夹在眼里,受封之后没来看过一次。不想时运转过来,怀王一张诏书,竟使这儿成为他的葬骨之所了。 相中此地并将这儿建设成梦中家园的是昭家的得力家宰邢才。 许是预感到什么,邢才竭尽心力地经营此地。经由风水方士多次勘察,邢才最终选定碟盘西南角的一片洪水淹不到的高地作为昭阳的治邑。这块高地背依一座高约百丈的土山,俯瞰一片可一眼望到对岸的水泽,风景绝佳。更妙的是,那水泽有水道贯通西边大泽,那大泽向南可贯通江水,行大舟大船,向北可通淮水,沿淮水东下,可至大海,沿淮水北上,可达泗上诸国,沿淮水西溯,可抵楚地东国任一区域,活脱脱一个水道枢纽。 高地上原本有个村子,住有百来户越人,不事稼穑,世居土屋,以渔猎为生。邢才使懂风水的方士选好宅地,从郢都及周遭招募一大批能工巧匠,用大船运来各地的木石建材,参照郢都昭府盖起一座全新府宅;接后,他又盖起几排民居,将原村民安置进来,拆掉他们的旧房,将整个村子重新规划;继而他又按照新的规划,建造起街道、码头、集镇、工坊、民舍、客栈等一应建筑,对外四处张贴告示,凡有一技之长者皆可来此邑无偿领受住宅或商铺,只要住满二十年,就可永世享有。风声传出,远近数百里内有才气、无家舍的大量人才被吸引过来。俟昭阳被贬之后破浪而来时,他的治邑已成为拥有数千人居住、商贸四方、风景秀美的边塞大邑。 在这个不算太高的土山顶上,林木丛郁,许多树木已经数百年,粗得几个人都抱不住。林木丛中,立着一个新建的两层楼阁。坐在阁中,向东北可俯瞰大泽,向西南可远眺更大、更远的水泽,那是通往江水、通往郢都的。 昭阳喜欢坐在楼上的阁中,凭栏远眺。 “昭兄,”陈轸指着远方的大泽之水,“听说此泽原叫洪泽,是您改作梦泽的?” “是的。”昭阳应道。 “若此,”陈轸指着近处的泽水,“此泽该当叫作云泽了?” “真叫老弟猜中了。”昭阳笑了,收回目光,看向他。 陈轸是两天前赶到的,乘坐一个大舟,装了他的所有细软家当。与他一家同行的还有林东一家。林东与桃红成婚了,是在陈轸离开魏国之后成的婚,已育有一子三女四个孩子。这些年来的风风雨雨让二人看明白了情势,塌下心来将余生献给陈轸。两口子皆是人精,精通各类赌艺,玩转列国赌场,在许多方面远比戚光灵光。他们缺少的是势,因为赌博是玩命的活,无势难行一步。他们到魏国,仗的是陈轸的势。陈轸走后,安邑没落,他们不敢再赌,又舍不得元亨楼,就将那楼开作客栈,洗手归正,直到陈轸召他们至郢都。陈轸再走,他们无处可投,就扔下元吉楼从陈轸走了。有二人车前舟后精心照管,陈轸自也乐享其成,将林东用作家宰,林东也乐意这个角色。桃红与伊娜更是交作闺蜜,形影不离了。 “啧啧啧,”陈轸吧咂几声,“看来昭兄是念念不忘那个郢都啊!” 昭阳看向郢都方向,泪出。 是啊,那儿有他辛勤营造的家,有他挚爱的儿女与妻妾,有他一手照管的庞大家族,有他统辖十多年的百官臣僚……所有这些,他都没有带过来,因为他不想带,因为他无时无刻不在思量如何回去。 “唉,”陈轸长叹一声,“昨儿个就在这个阁里,在下已将郢都这阵子的根根梢梢全都倒给你了,你哪能仍旧看不明白呢?”看向远处的美景,“此地多好啊,湖光山色,渔舟唱晚,到昭兄这把年纪,在下若能也得这么个宿处,梦里也要笑醒了。” “陈老弟,”昭阳抹下泪,笑了,“你若相中此地,”指向远处,“方圆百里,随你挑选,为兄分出一半予你。” “昭兄分是没用的,”陈轸连连摆手,“在下落草于此,自无疑问。可在你我作故之后,该到你儿子,我儿子,你孙子,我孙子,叫他们打架去?” “我立契约为据!” “这是你的据,不是楚王的据。”陈轸摇头,“再说,即便是楚王的据,又有何用呢?待秦人打过来,楚王自家的先庙祖坟怕都难于自保,其所封的据又有何用呢?” “你是说,我泱泱大楚真的完了吗?”昭阳睁大眼睛。 “你的楚国,地域的确够大。”陈轸指向方圆百里,“单说昭兄这方圆二百里,就比周天子的王畿大了不只一倍,可昭兄啊,你到市集购物,是论个头的吗?你的楚国,人口的确够多,可方今世界,人是论多寡的吗?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泱泱大楚,不过受制于一人,而这一人若是痴狂了呢?当年魏国称雄时,你的泱泱大楚敢与魏人争锋吗?然而,之后的魏国受制于一人,而那人又老迈昏庸,志大才疏,结果昭兄已经看到了。” “唉!”昭阳长叹一声,重重一拳砸在案上。 “知当年魏王者,轸也;知方今楚王者,亦轸也。”陈轸不无感慨,“昭兄你就省省心吧,好好把这儿当个家。我观此地绝妙,不定昭兄的儿孙辈们都能在此享受荫佑呢。” “陈兄你就放过张仪那厮了吗?”昭阳心犹不甘。 “放过也好,放不过也罢,”陈轸苦笑一下,“都已不是你我的事了。在下此番顺江而下,不为别个,一是想看看昭兄,你我再别,不定就是永诀了;二是感受一下这江水。唉,人生天地间,熙来攘往,争来抢去,贱者为个生活,贵者图个虚名,惟此江水,一日复一日,从春流到夏,从夏流到秋,从秋流到冬,从冬流到春,一年复一年,由天地开辟直到于今。轸溯流而上,直到蜀山,未能探到其来,轸顺流而下,直至昭兄这儿,未能得见其去。伟乎天哉,大乎地哉,人生匆匆,不过百年,细算下来,也只三万多天,还须得是得天独厚之人。昭兄已经为楚驰骋数十年,难道还不够吗?而今昭兄年近花甲,却还在操那些不当操的心,岂不愚哉?” “唉,也是。”昭阳沉默良久,怅然叹出一声,看向陈轸,“既然留你不住,在下敢问老弟,下一步欲投何处?” “投一处可以安住我心的地方。”陈轸看向北方。 “安住我心?”昭阳重复一句,两眼眯起,“何处可以安住老弟的心?” 陈轸缓缓吐出二字:“赵国。” 昭阳闭目,不知过有多久,猛地抬头,一脸兴奋地握拳:“老弟,吾得之矣!” “老哥得何宝贝了?”陈轸看过去。 “老弟为何要去赵国!” “为何?” “因为老弟也咽不下张仪那厮堵下的那口气,是不?” 陈轸没有应他,转过头,久久地看向西北方。 “哈哈哈哈,”昭阳爆出几声长笑,手指陈轸,“好一个陈老弟,哈哈哈哈——” 在姬雪无微不至的照料下,苏秦的病完全好了,也没落下后遗症。若有变化,是他的肤色变白了,体态发福了,原本没有的肚腩子渐渐鼓胀起来了,远看起来有人会以为是陈轸呢。 秦楚大战结果来了,消息是屈将子捎给他的。在屈将子陈述战争过程时,自始至终,苏秦没有插进一句话。这个结果他早就料到了,只是未曾料到会有这么惨,双方竟然战死一十四万人。 一十四万!苏秦的内心一阵绞痛。在苏秦眼里,一十四万绝不只是一个冷冰的数字,而是一十四万个鲜活生命,是一十四万个在绽放中突然中断的壮美人生,是一十四万个家庭的生死别离。 屈将子走后,苏秦将自己关进书斋,闩上房门,凝神端坐,进入冥思。 天下是越来越乱了,但他苏秦不能乱。他苏秦须要从眼前的这堆乱麻里重新理出头绪,找到因应方案,解决所有纷争。 毫无疑问,最大的乱源是秦国,是张仪。张仪的目标是楚国,此番丹阳之战,秦国只能说是险胜,楚国虽然死亡八万,秦国也折损六千,且还失去漫川关这个军事要塞。就眼前来看,秦楚之争远还没完,秦王是个狠人,既然谋楚,就不会浅尝辄止。楚国上下皆被张仪惹火了,自也不肯甘休。无论是楚胜还是秦胜,都将决定天下大势的走向。 然而,面对咄咄逼人的秦国,楚国能顶住吗?它靠什么顶?眼下来看,方今楚王不如先威王。先威王是务实的,是听劝的,是分辨的,是会用人的。而方今楚王不是,既用屈平,又疑屈平,最后又嫌屈平碍事,将他远远支走。昭阳与陈轸是一对好搭挡,方今楚王亦弃之不用。为博秦人信任,楚王出特使廷辱齐王,彻底绝了楚齐之交。唉,楚王的心该有多昏,才能做出这些蠢行!不知这八万将士的鲜血能否把他泡醒?立国在君,治国在臣。不用屈平,不用昭阳,不用陈轸,楚国可用的人臣还有何人?屈丐战死了,景翠、昭睢、景鲤诸人算不上大才,如果再与秦战,楚王靠何人带兵?王叔吗?从屈平的信看,楚国改制,最大的阻力正是王叔,相信张仪、主张睦秦绝齐的也是王叔。这辰光王叔还相信张仪吗?相信秦国吗?他为何要自请镇守汉中?丹阳之战他率先清醒了吗?他会支持屈平造宪改制吗?一个不改旧制、一盘散沙的楚国能够挡住秦国的铁拳之击吗?苏秦不敢再想下去。 抛开楚国,让人越来越头疼的是齐国了。方今齐王与田婴看来是铁定要吞掉燕国。齐国能把燕国一口吞掉吗?齐国凭什么吞燕?就凭齐军悍然打开燕国王宫府库,将燕国积贮七百多年的各类宝贝一车一车地运进齐宫吗?就凭齐卒在燕地四处劫掠、强抢民女、无视燕人自尊的霸道行为吗?就凭齐人公然拆毁燕国先庙、社稷而立起他田齐家的吗?就凭齐人驱赶燕人各城邑吏员而将燕地强行改作齐都辖地吗?就凭齐人与中山人在燕国的地盘上为争夺燕地而剑拔弩张、喋喋争吵吗?齐人入燕时,打的是仁义大旗,燕人相信了。燕人打开城门,夹道迎接齐人,而今的燕人,还相信齐人吗?是的,燕人已经不听了!燕国各地纷纷举义,开始追杀、驱赶霸占他们国土的齐人和中山人了。 再就是韩国与魏国。魏、韩都还没有从前面由张仪、庞涓挑起来的齐、韩、魏三角大战中恢复过来。尤其是韩国,魏国欠下他们的钱,在大战之后勾销了。两国虽都无力再战,但各自陈兵于境,两国之间漫长的界线上气氛紧张,多处爆发小规模冲突。要让两家再度和合,难度真还不少。 在啮桑之会上被他艰难整合起来的纵亲六国,一如苏秦那突然中毒的躯体,说垮就垮了,尤其是齐、楚。纵亲六国,真正有实力与秦抗衡的是齐、楚。只要齐、楚合盟,秦国就不敢妄动。唉,可惜这个二目有障的楚王,生生将一盘好棋弈作死局,再想救活就不是易事。如果不出意外,在不久的将来,没有齐国后援、与韩魏皆有过节的楚国,就如一头落单的病象,将会被秦国这头刚刚换过獠牙的猛虎再击而垮,然后是一口一口地吞掉。秦得楚地,如虎添翼,那辰光,三晋与齐国就没有抗衡的机会了。 无论如何,楚国这头病象不能倒。 然而,如何保住楚国呢?八万将士的鲜血能够浇醒楚怀王吗?想到八万将士的鲜血外加河西的六百里失地未能使当年的魏惠王清醒,苏秦对怀王的信心也迅速降低,末子化作一个小小的好奇:如果他到楚国,结果又会如何?楚怀王肯听他吗? 苏秦闭目。眼下楚国上下皆恨张仪,作为张仪的惟一对手,怀王有何理由不听他呢?只要怀王听他,他有信心游说王叔,继续推动屈平功亏一篑的改制,修好楚、齐关系,重结纵盟。至于燕国,还得靠燕人自己,眼下倒是不急。他必须等到燕人完全闹腾起来,齐人治理不住,他再与赵王推出公子职…… 也是巧了。苏秦刚刚想到赵王,外面一阵脚步声急,飞刀邹赶过来,小声禀道:“主公,赵王有请,车在门外!” 苏秦应过,打开门,换上朝服,其实就是改良过的胡服,坐上宫车觐见赵王。 觐见地点在赵宫偏殿,将他引入的是新上任的宦者令曾平。 除赵王之外,殿中坐着五人,肥义、赵成、赵豹、楼缓及一个年轻人,皆着胡服。赵王身边余下一个空位,显然是留给苏秦的。 这是一次重要的御前会议,看样子,他们已经议有一时了。他们的中间摆着一幅图,很大,是由三张羊皮拼缝起来的。 苏秦瞄一眼那图,晓得他们是在议论北胡的事。 “来来来,”不及苏秦见礼,赵雍就指着年轻人,“介绍你个人才,中山人乐毅。”看向乐毅,笑道,“乐毅,你一直想见的六国共相,苏秦,就是这个人!” 乐毅起身,与苏秦拱手揖礼,互相客气几句,各自坐下。 “乐毅,”赵王看向乐毅,“你将胡地情势给苏大人扼要介绍一下。” “苏大人,”乐毅拱手,“晚生刚从胡地回来,这张图是晚生画的,不一定准确。所有情势都在图上,晚生就图扼要解释一下。”指图,“从这儿到这儿,有一连串的山,时高时低,胡人管它叫达兰喀喇,意思是有七十座大黑山。此山由东至西约二千多里,南北均宽一百多里,最窄处八十来里,宽处过二百。此山以北,尽是大漠,广阔无边,居住的是北胡人。北胡人部族极多,以放牧为业,各部族人数不定,飘来忽去,没有哪一族有固定地盘。由东至西,此山可分为四段,第一段约十几座黑山,这儿的胡人归附燕人,因而是燕人的地盘。第二段,有九座山,属于代郡,眼下归属于赵地。再西,约五十座山,主要居住两大部族的胡人,以这一条叫喀布的水流为界,喀布水以西,是大林族,我们叫他们林胡。林胡的活动地盘很大,东至喀布水,西到达兰喀喇山的最西端,北交大漠,南接义渠。这儿是河水,在河水的这一段,南北大林子里,皆是林胡人来往,总数约二十来万,男人剽悍,可搏熊罴,擅长射猎。喀布水以东,一直到代郡,是楼烦人的地盘。这个地盘有多大,相信诸位都比我清爽。喀布水以东,多是草原,楼烦人对自己不称楼烦人,称草原人。草原人不善耕种,居无定所,住的是由皮革制成的帐篷,所有家当装在高车上,由马拉着。他们喜欢游牧,待草长季节,哪儿草好就到哪儿放牧,沿水道流浪,主要水道是这些,弯来绕去,大多流进河水里,还有一些流进这个海子,就是这儿,他们叫扎什那海,意思是最后的家园,但凡大灾之年,这儿是他们的最后归宿。大林人有河水滋养,过得富足,草原人稍苦一些,人口也少,只有十多万,男人善骑射,以牧马为生,所牧之马高大雄健,善奔走,堪称良马,燕、赵、秦、中山等地的战马大多从他们手中购买。”顿住话头,看向苏秦,“苏大人,我想说的大体是这些。对了,”指着一条水道,“冬天来了,草原人的王移居这儿,北面是草原人的王山,他们叫大黑山,能够为他们挡住北风。前面这条水道,他们叫大黑水,可供人畜饮用。” 乐毅前面讲的一大段皆是闲言,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肥义,”果不其然,赵雍看向肥义,“对相国讲讲你的收获。” “苏相国,”肥义朝苏秦拱个手,指向地图,直入主题,“胡人情势,一如乐毅所述。肥义想补充的是军事,林胡有能战壮男不下五万,能拉出野战的壮男约二万五千。楼烦的能战壮男不下四万,能拉出野战的壮男约有二万。林胡人日子富足,相对平稳,很少出林骚扰,主要防备的是南方与西方的犬戎部族,再就是从大山北面来的北胡草原人,因为达兰喀喇山南陡北缓,漠北的胡人时常过来寻他们的麻烦。林胡与楼烦两族大多住在达兰喀喇山南,以林地边缘为界,唇齿相依,少有冲突。我们的麻烦多在楼烦人。春、夏、秋三季,楼烦人逐水草而走,顾不上生事,俟冬季来临,他们无处可去,就将老弱妇孺留在居处,壮男则四处骚扰,不仅扰我,也扰其他部族的人,包括秦人,尤其是灾年。譬如今年,春夏秋尽皆干旱,不少水沟断流,蝗虫、老鼠肆虐,牧草受灾面积大,楼烦人就慌了。他们分作两部,一部向漠北游牧,一部沿河水东岸向南,一路惹下不少麻烦,还好大家见他们受灾,也都忍让了。今年严冬,他们的日子更加难熬,或有所动,扰我边邑!” 肥义的本意不言自明,若打楼烦人,当下是最好的时机。且赵王他们已经决策出征,请他苏秦来,不过是出于礼貌。 苏秦冲他笑笑,看向赵王。 “苏相国,”赵雍抱拳,“如何应对楼烦与林胡,寡人实在头大,相国主意多,可有良策?” “欲征胡人,须知胡人。”苏秦笑笑,回个揖礼,看向众人,“在下敢问诸位,可知胡人?” 在场诸人皆是一怔,面面相觑。 苏秦此问,犹如是在鲁班跟前耍大锛,因为在场诸人,除却苏秦,没有一个不熟知胡人,尤其是肥义,本就是个胡人。 但发问的人是苏秦! “胡人,胡人,就是长着大胡子的人呀!”赵造一脸不屑,朗声应道,“他们不修边幅,不刮胡须,不知礼仪,不洗澡,身上早晚都发出一股子臊味,还寡廉鲜耻,只计利害,不计脸面,能打过就打,打不过就认怂,逃跑非耻,不知孝悌,不敬老人,不恤孤寡,父死妻其继室,兄死娶其嫂……言而总之,胡人就是那些不开化的野蛮人!” 赵造讲的是常识,谁都晓得的,以苏秦之智,自也晓得。 见众人没有应和,且所有人都在看向苏秦,赵造方觉自己没有应到点上,也看过去。 “赵将军讲的是,”苏秦朝赵造拱个手,给足他的面子,“胡人就是长着大胡子还不大洗澡的人。在北为胡,在西为戎,在东为夷,在南为蛮。不过,细究起来,戎人并不完全居住于西方,胡人亦非完全居住于北方。譬如说燕国北地的孤竹、令支等族,就是戎人,叫山戎,与燕人、齐人有过征战;而狄人,如潞氏、皋落氏、甲氏、留吁、铎辰、廧咎等部族,两百年前曾东出太行,灭邢伐卫,扰乱中原。”看向众人,目光落在赵雍脸上,“秦在山中时,曾读过先生所藏一书,专门述及这些人。就书中所述,胡人当是羌人,在西的叫戎,在北的叫狄,本为外族,由西域而来,侵入我华夏领地,与我华夏之人杂处。华夏之人农耕于平原沃野,戎狄之人则游猎于山林、草场。唐虞时代,戎、狄臣服,朝贡于我。至夏、商二朝,狄人一支立国,号鬼方,就游荡于今朝义渠、林胡、楼烦等部族所居之地。鬼方兴盛时不听商王,武丁伐之。鬼方抗拒三年,战败臣服。至纣王,封鬼侯为三公,之后寻隙醢之,鬼方族人四散。及至大周,鬼方族人易名猃狁。至平王东迁,猃狁分作南北二狄,与晋人杂居。在南部的狄人又根据衣着,分作赤、白二狄,赤狄尚赤衣,白狄尚白衣。白狄受制于晋人,东迁至太行山,立中山国;赤狄则散居于吕梁、上党等山地林中,今已四散。北钬就是今朝的林胡、楼烦诸部族了,四处游荡,居无定所,向南,袭我中原列国,向北则入大漠,与漠中胡族交通往来。” 显然,苏秦做足功课了,娓娓道来,将中原之外的胡人家底一一抖落,且理得井井有条,确实让人耳目一新。 “不过,”苏秦看向赵造,笑道,“赵将军所言,有一点儿在下并不认同,就是胡人是不开化的人。”看向赵雍,“就秦所知,胡人非但开化,且在很多地方是我们华夏之师呢。” “啥?”赵造差点儿跳起来,“胡人是我华夏之师?” “譬如说,我们今天所尚行的胡服与骑射!”苏秦指向在场诸人所穿的胡服。 “那是我们要对付他们!”赵造不服。 “大王倡导胡服,并不完全是对付他们,是不?”苏秦看向赵雍,笑笑,转向赵造,“我有胡服与骑射,战车就不是对手,步卒也不是。当年齐人战胜大魏武卒,用的就是骑卒。就秦所知,那些骑卒穿的严格说来也是胡服,因为通常的战袍是骑不到马上的。如果不出所料,大王所行的胡服,在未来肯定会成为我华夏人的流行服饰,至于骑射,是胡服的必然结果!” 见苏秦如此肯定胡服与骑行,还将之拔到这般高度,赵雍心里美滋滋的,朝苏秦竖个拇指。 “那……”赵造吧咂一下嘴唇,“除开这个,还有什么?” “多去了!”苏秦接道,“就秦所知,我华夏的冶金术,就是从羌人那儿学来的,还有伏羲在演八卦时,依据的是河图与洛书,无论是河图还是洛书,其实也都是由这些胡人传进来的。” “啥?”赵造惊掉下巴。 “你们想想,河出图,洛出书。图与书,一个见于龙马,一个见于神龟,无不是由水里的动物驮过来的。这个说明,此二物,均不是我们本有。” “是拜上天所赐!”赵造叫道。 “你可以说是上天所赐。”苏秦应道,“不过,在谷中时,在下曾向鬼谷先生求问此事……” “鬼谷先生怎么说?”赵雍急不可待了。 “回禀大王,”苏秦拱手,“据先生所解,此二物皆是由西域传来,即由上古的羌人,也就是今天所讲的胡人,传过来的!” “那么远的事,他怎么晓得?”赵造质疑。 “鬼谷先生无所不晓!”苏秦朝鬼谷方向揖个大礼,一脸虔敬。 “就算是,可他们的做派,我就是看不顺!”赵造愤愤不平。 “其实,我们与胡人,只不过是习俗不同。我们种田,食粟;胡人放牧,食肉。种田需要安居,安居就要起房造屋。食肉就要游牧,游牧就是追逐水草。我们安居一方,邻里相处,姻亲相通,惟行礼仪才能和谐息争,而胡人追逐水草,居无定所,皆往水草肥美之地,比拼的是速度与力量,礼仪自然就放到一边了。”苏秦看向赵造,“在我们这儿,笑话胡人不开化,在胡人那儿,一定也笑我们过于酸腐,吃不消我们的繁文褥节!” 众人皆笑。 “在下把话扯远了,这还回到眼前。”苏秦敛起笑,指向图中横卧于大漠南侧的达兰喀喇山系,“乐毅所画的这七十个黑山头,在下是第一次看到,确实震撼。它们自东而西,连绵成线,构成一道天然屏障,实为我华夏诸民所争之地。无论是燕人、赵人还是秦人,得到此山,则国家安定,失去此山,则人民困扰!” 苏秦由远及近,落点却不在人,而在山上,堪称是高瞻远瞩了。 “看来是寡人想低了。”赵雍肃然起敬,朝苏秦拱手,“不瞒苏子,此番征伐二胡,寡人真还没把此山看得这般贵重呢!” “敢问大王所重?”苏秦拱手,反问。 “在过去是,一为胡马,二为胡人,三为胡地。现在该倒过来说,一为胡地,二为胡马,三为胡人。请苏子教我!” “如果是为胡人之地,大王可击杀他们的壮男,将老弱妇孺驱出他们的家园,放逐他们到北方的大漠里听天由命。如果是为二胡之马,大王可将二胡之人斩尽杀绝,抢走他们的土地与财产。如果是为二胡之人,大王可以得到上述所有。”苏秦侃侃言道。 在场所有人都可看出,苏秦给出的明为选择,实则无可选择,因为,但凡尚有一丝理智的人都会选择第三项,何况是赵武灵王。 “请问苏子,”赵雍改过称呼,“赵雍如何方能做到其三,得到二胡之人?” “服其心。” “这……”赵雍苦笑,“苏子或不晓得这些胡人,如果能够服其心,我这还用胡服骑射这般折腾吗?” “敢问大王,胡人是人否?”苏秦盯住他。 “这还用说,胡人当然是人。” “他们有心否?”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