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页 张仪坐上小顺儿的辎车,让他绕着宫城转圈。 转有三圈,张仪显然谋定了,吩咐他直入宫门。 张仪被宫人引入御书房。 惠王迎出,见过大礼,携其手入内,分主仆坐定。 “寡人正要使人赴韩召请你呢!”惠王笑了,“妹夫身在中原,这快讲讲,中原情势如何?” “苏秦豁出去了。”张仪应道。 “哦?” 张仪将苏秦重结纵亲五国之事略述一遍。 似是晓得惠王皆已知情,张仪几乎是几句话概括,重点突出的是赵、齐、魏入盟的先决利益,即中山、宋国与卫国。 惠王显然没有想到这层,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看向张仪:“照你这么说来,未来天下,是要剧变哪!” “是的,中原腹地,小国将不存在,泗上将被抹平。” “他们皆有好事,寡人的呢?” “天下。” “唉,”惠王怅然叹道,“太遥远了。寡人看不到了。” “我王已经看到的,是黔东郡与汉中郡,我王行将看到的,或是魏国河东地,还有义渠。” “黔东郡、汉中郡,怕是也看不到了!”惠王摊开两手,又是一叹,“至于河东与义渠,寡人就听妹夫的,拼死一搏!” “我王为何看不到黔中郡与汉中郡呢?” “因为熊槐!” “他怎么了?”张仪假作不知。 “他想得多呀!”惠王淡淡一笑,“他想收回六百里商於,想收回汉中,还想收回黔中郡!” “我王要给他?” “不给不行啊。”惠王又是一笑,“一切如妹夫所说,他让出宋国,他让出卫国,他甚至让出整个泗上,与四国缔结纵盟,寡人不给他怎么能成呢?我们惹怒的是一只发疯的熊,就这辰光,他颁宪布令,奖励军功,征役募丁,欲举全楚丁男与我决一死战!”摇头,多少有些苦涩,“不瞒妹夫,驷哥算来算去,实在拼不起了!”咬紧牙关,“还给他吧!” “这么大个事体,我王为何不交给臣子廷议应策呢?” “议过了。” “众臣怎么说?” “不肯给呀。” “既然众臣不肯给,我王为何反要给呢?” “因为他们不懂寡人!”惠王摆手,“好了,我们不提这个。对了,驷哥正要问你呢,妹夫可有良策?” “臣只有一策,请我王再开廷议!” “再开廷议?”惠王怔了。 “正是。”张仪目光凝重。 惠王凝视张仪,不晓得他作何谋,良久,转对内臣:“传旨诸大臣,廷议朝政!” 所谓的“诸大臣”,不过是太子荡、司马错、魏章、公子疾、公子华、甘茂诸人,外加刚刚回来的张仪。 另有两个列席的,一个是车卫秦,一个是车卫君,后者早升作御史大夫了。 就席位论,张仪仅次于太子荡,在朝臣中列作第二。太子荡是储君,这个席位照理是不能算的,张仪在实际上仅居于一人之下。 “诸卿,诸大夫,”惠王扫一眼众臣,“今朝相国使韩归来,提请寡人廷议朝政。寡人……是以召请诸位,就眼前天下诸事,再作廷议。” 众臣面面相觑。 就眼前情势,最大的朝政就是如何处置秦、楚之事。这几日里,大家所议的几乎都是如何送张仪赴楚的事,而谁都晓得,送张仪赴楚,几乎等同于送他就死。这辰光,张仪回来了,非但未予回避,反倒自请廷议朝政,实在是匪夷所思的事。 “相国,”惠王看向张仪,“你刚从中原回来,请给大家讲讲中原的事!” “王上,诸位大人,”张仪拱手一周,“中原的事,诸位想必都已知晓了。楚王使三闾大夫屈平为使,在苏秦协助下,先后与齐、魏、赵、燕四国达成协议,除韩之外,合纵五国,会盟在即。与此同时,楚国也发生大事,楚王颁宪布令,改变旧制,奖励军功,征丁募役。楚人世袭罔替,楚王此番改制,视军功奖罚并优抚死国之士,这等于变相废除贵族世袭,于楚人是开天辟地的大事。” 众人无不惊愕。 “就仪所知,未来天下必大并为七,苏秦此番纵亲楚齐赵魏燕五国,留给我大秦的只有一个韩国了!”张仪侃侃接道,“在下离韩时,韩王忧心忡忡,惟一维系韩王对我信念的,是宛城。宛城为楚国冶铁重地,失不得的,是以楚王必将血拼韩国,夺回宛城。” 张仪聊聊数语,就将天下大势讲得明晰清白,且这大势于秦而言无疑是严峻的。 “张相国,”太子荡等不及了,插话,“甭扯韩国,还是说说楚国的事。” “请问殿下,楚国什么事?”张仪看向太子,拱手。 “疾叔?”太子荡看向嬴疾。 张仪也看过去。 “回禀相国,”嬴疾被逼到墙角,只得拱手应道,“疾奉王命使楚,楚王使昭睢传达口谕——”顿住,吸一口气。 “昭睢传何口谕?” “所传口谕是,”嬴疾再次迟疑,见张仪目光逼视,接道,“‘你晓谕秦使,寡人什么也不要,只要他张仪!你晓谕秦使,要么秦王交出张仪,要么,寡人打到他咸阳’。” “还有吗?”张仪紧盯住他。 “没有了。” “在下是否可以理解为,”张仪盯住嬴疾,“如果在下去了,楚王就不再讨要商於六百里,不再讨要汉中郡,不再讨要黔东郡?” “从昭睢所传口谕来断,应是此意。” “什么应是?”太子荡冷笑一声,“他就是此意!” “哈哈哈哈——”张仪爆出一声长笑。 所有人都被这声长笑震骇了,先是面面相觑,继而不约而同地盯住张仪。 “也就是说,”张仪戛然止住笑,指向自己鼻子,“在下一人,可永久换取本应属于楚国的於城十五邑、汉中地、黔东南,是不?” 嬴疾没有应声,看向别处。 “启禀我王,”张仪转向惠王,拱手,“臣有奏!” “相国请讲!” “既有这般好事,臣请使楚,望我王允准!” “相国?”惠王惊了,盯住他,“你疯了?” “臣没有疯!”张仪吐字清晰,扫视众臣,目光落在太子荡身上,“舍臣一躯,我大秦可得楚地逾千里,真正赚大了呢。再说,这三块宝地,无不是我大秦将士拿生命与鲜血换来的,楚王承诺不再追讨,只讨臣一人,这般好事,千载难逢,青史未载!臣请行!” 这等于是自己送死! 莫说是惠王,纵使太子荡也震骇了,想说什么,嘴唇吧咂几下,又合上。 “寡人不准奏!”惠王盯太子荡一眼,一字一顿,“相国赴楚之事,至此为止,不可再议!”扫视众臣,“其他诸事,谁还有说?” 没有人吱声。 “今日廷议,散——” 惠王后面的“朝”字未落,张仪奏道:“臣有说!” “相国?”惠王看过来。 “臣再奏请使楚!” “张仪!”惠王虎起脸色,提高声音,亮出他的名字。 张仪缓缓站起,走到惠王几案前面,跪下,叩首,语气郑重:“臣请使楚,叩请我王恩准!” 惠王没有应他,忽地起身,朝太子嬴荡狠盯一眼,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拂袖而去。 惠王召开的廷议,这还没说散朝就先离场,朝堂上一时尴尬。 众臣谁也没动。 王上袒护张仪,而储君反之,欲置张仪于死地。如果不出大事,储君是未来王上,谁也得罪不起的,而这辰光正是臣子们站队的契机。 众臣候等一时,确定惠王不再回来了,纷纷看向嬴荡。 张仪自请赴楚,且态度坚决,倒是大出嬴荡所料。今朝见张仪在场,且是廷议朝政,嬴荡扎好架势,欲打一场恶仗,没想到战火未起,对手倒先饮剑了。 眼下情势,反倒于嬴荡不利。无论如何,张仪是为秦国而战,且四方奔走,促成四国伐楚,终致缚楚。秦有今日,是张仪之功。张仪这般坚请使楚,实则是将嬴荡逼在墙角,使他负不义之名。 嬴荡脸色紫胀。 嬴荡最瞧不上的就是这般只卖嘴皮子的人。商於之事,张仪出尔反尔,明欺楚人,嬴荡是不耻的。丹阳之战,如果不是他嬴荡身先士卒,一举取胜,就凭他张仪、魏章与楚人厮磨,那一战不知要打到何时。当时情势,傻瓜也晓得,时间越长,对楚人越是有利。情势果然。楚人虽有丹阳之败,但很快就汇聚起大军,袭占整个商於,攻破峣关。若不是父王亲征,老秦人拼死顶住,楚人真就打进关中来了。 那辰光,他张仪与魏章又在哪儿?魏章逃进深山,做起缩头乌龟,他张仪呢?什么连横四国?没有老秦人顶在前面,韩王他能出兵吗?楚使骂到朝廷上,齐王他能不出兵吗?至于魏人,襄陵的事他们一直记着的! 说一千,道一万,张仪不过是个搬弄是非的巧舌之人,可父王偏就信他!最让嬴荡难受的是,楚人打到家门口了,父王竟让他的这个最能打仗的儿子守在咸阳,眼睁睁地看着前方将士在自家门口与楚人浴血苦战。父王这么做,只有一个理由,就是避讳他张仪。 今朝倒好,正所谓不作不死。 哼,既然是你自己作死,就怪不得本殿下了! 嬴荡狠盯张仪一眼,大踏步走出。 甘茂起身,跟在太子身后。 之后是司马错、公子华与公子疾。 秦廷重臣,在张仪身边只剩一个魏章了。 “相国?”魏章轻声。 “魏将军,你为何不走?” “守候张兄。” “你不用守了。”张仪起身,“王上这在候我呢。”朝他抱个拳,径出偏门。 御书房里,惠王果然在候。 “说说,”惠王盯住张仪,“你是在与嬴荡赌气呢,还是在赌寡人?” “臣谁也不敢赌!”张仪拱手,“臣实意请使赴楚!” “为何?” “因为,臣若不去,秦人赴死者又将不下二十万!还有楚人,又不知死伤多少!王兄啊,尸骨如山,若是皆因臣仪怜惜一躯,您让臣如何偷生?” “妹夫——”惠王声音更咽,泪水出来。 “王兄,您就准允吧!”张仪语气平淡,“除此之外,仪有二请!” “你说。” “一是请为王命使臣,二是请我王诏令锐卒屯驻汉中,大造攻城之器,同时沿汉水两岸造船制筏,训练水战,张我声势。” “还要什么?”惠王的眼睛亮了。 “得此二请,足矣!” “何人为副使?” “魏冉。” “总得有个使命吧?” “应楚王之邀,臣赴楚本身就是使命!” “摆宴!”惠王思忖有顷,转对内臣,“还有,叫嬴华、车卫秦来,陪酒!” 是夜,张仪喝高了。 张仪回到府中,已是后半夜。 是紫云公主入宫将他硬拖回来的。 紫云已经晓得宫中的事,盯住榻上醉作烂泥的夫君,泪水吧嗒吧嗒地落下来。 翌日晨起,张仪醒了。 榻前坐着一个半大的女孩子,是女儿嬴蔷。 见张仪睁眼,嬴蔷的声音怯怯的:“阿大——” 女儿长大了,眉清目秀,身体修长,长发及腰,胸脯微微鼓起,出落得越来越像个美人了。 “蔷儿!”张仪坐起来,凝视她。 “阿大!”嬴蔷愈加不自然,声音羞怯,两眼忽闪地看向这个几乎不回家、回家她也不敢轻易亲近的父亲。 “蔷儿,过来!”张仪张开手臂。 嬴蔷惊愕,迟疑一下,朝他挪了挪。 张仪伸手搂住她,将她拥在怀里。 张仪的泪水流出来,滴在她的脸上。 “阿大——”嬴蔷号啕大哭,将这个从未这般抱过她、今朝竟然为她流泪的父亲紧紧搂住。 嬴蔷不哭则已,一哭就哭了个稀里哗啦。 张仪紧紧地抱住她,放任她哭。 嬴蔷不哭了。 嬴蔷挣脱开来,后退一步,跪在地上:“阿大,蔷儿求您了,甭去楚国!” 张仪下榻,坐在榻沿,盯住她:“你娘亲讲给你的?” “是的。”嬴蔷含泪点头,“娘亲说,她劝不了你,可我哭了,你的心就软了。阿大,我……我不能没有你!” “夫人,你可以进来了。”张仪朝门外叫道。 轻轻几声脚步,紫云走进。 “夫人,你哪能讲给孩子这些呢?”张仪白她一眼,抱起女儿,放到腿上,轻轻安抚,“瞧把蔷儿吓的!” 紫云跪下,双手抱住他的脚:“夫君,听臣妾一句,甭使楚了。王兄那儿,由臣妾去说。还有殿下,有臣妾在,他不敢——” “夫人?”张仪虎起脸,声音低沉,“国家大事岂是你——”略顿,放缓语气,“没有事情的,我是奉王命出使,你放宽心!”看向嬴蔷,“闺女,从今天开始,阿大在你的名字前面再加一字!” “阿大,加个什么字?” “加个张字。” “阿大——”嬴蔷再次跪下,叩首,“张嬴蔷谢阿大赐姓!” “不是赐,是它本来就是你的!”张仪拉起她,拥抱一下,拍拍她的背,“去吧,为阿大备水。” 嬴蔷快步出去。 “夫人,你起来!”见女儿走远,张仪看向紫云。 “夫君——”紫云起来,紧紧搂住张仪。 “夫人,”张仪拥她一时,松开,盯住她,“如果此行真的回不来,嬴蔷就交给你了。她是我张家的人!” “夫君——”紫云哭泣。 “记住,于你们嬴家而言,国事大于家事;于你夫君而言,天下事大于国事;于我的嬴蔷而言,她的福祉大于天下事!” “夫君,紫云记住了!” 接后几日,每天都有朝臣请客张仪,好酒好肉招待。张仪逢请必至,每场都要喝个大醉,由紫云带着女儿将他拖回。 每一场宴请都是一场诀别。 没有请他的是太子荡与甘茂。 张仪晓得,甘茂这是选准粗枝了。 使团将行,副使魏冉已在门外守候。 张仪换好服饰,将小顺儿召进他的书房。 小顺儿一进房门,扑嗵就跪下了。 “顺儿!”张仪站起来,绕住他转圈。 “主公——”小顺儿泣下如雨。 “你小子,哭个鬼呀!”张仪腾出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 小顺儿憋住哭,俯首于地。 “你小子听好!”张仪转圈的步子越来越缓。 “主公,您吩咐!” “过个几日,”张仪住步,压低声音,“你寻个由头出城,到寒泉谷,将你香嫂并开地接上,送至韩都,投韩国上卿冷向。我在韩地已经购置几处宅院,他们母子当可安居。” 小顺儿惊得合不拢口,良久,压低声音:“主公是要离开秦国?” “是备万一。” “这几日公主一直在哭,满城都在传说主公使楚的事,主公,您使楚——”小顺儿的泪水再次出来。 “臭小子,哭丧呀你!”张仪白他一眼,朝他头顶戳一指头,“本主公的命,别人不晓得,你还能不晓得?大着哩,死不了!” “是哩,是哩,”小顺儿紧忙擦泪,“顺儿与香嫂子守在韩国候你!” “你小子,想得倒是美!”张仪又弹他一指头,“送到之后,立马回来,就在这府里候我!” “顺儿遵命!” “万一候不到,你就带上翠儿并娃子们前往韩国。要是你的香嫂子及你的小侄有个好歹,小心本主公抽死你!” 小顺儿泣不成声:“顺儿……受命!” 第(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