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 章|破纵局武王伐韩 为故人秋果殉义-《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1-1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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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到访,是受芈月的托。先王暴崩,芈月本就忐忑,武王这又突然诏命公子稷入质于燕,让她真正急了。

    “于公子稷,这或是最好的出路!”张仪淡淡一笑。

    “好在何处?”芈戎急问。

    “王室公子可分两类,一类是声色犬马,无所事事,另一类是历危涉险,胸怀大志。你二人希望稷公子成为一个声色犬马、无所事事之徒吗?”张仪盯住二人。

    二人摇头。

    “燕太后是先王长女,秦王阿姐,与稷公子为同父姐弟,而方今燕王为稷公子外甥,稷公子为质于燕,必受礼遇,不会吃大苦。此其一也。燕地偏远,没人肯去,稷公子这去了,在秦室诸公子中,最是劳苦功高。万一朝中出现变局——”张仪顿住话头。

    二人皆吸一口长气。

    “相国是说,朝中会有变局?”魏冉压低声音。

    “呵呵呵呵,”张仪轻笑数声,“你不是熟读《易》吗?何谓易?”

    魏冉再吸一口长气。

    “对了,”张仪看向芈戎,“可让你阿姐恳请秦王,由你护送稷公子赴燕。”看向魏冉,“你现在爵至何级?”

    “左庶长。”

    “很高阶了。”张仪闭目有顷,“你要设法卫戍京都咸阳,守护你的阿姐。咸阳卫戍归车卫国管,你可恳请车卫秦,让他通融,我不便说话。”

    “明白。”

    “魏章将军还在咸阳吗?”

    魏冉点头。

    “忙什么呢?”

    “喝酒。”

    “要想喝酒,就解甲归田,寻他个偏静处,心平气和地喝。”

    “冉代家父谢张叔指点!”魏冉拱手。

    当冷向将突发危情禀报韩襄王时,韩王惊骇了,一口正在咽下的风干鹿肉的碎末呛进嗓眼子里,憋得满脸涨红,剧烈咳嗽。内臣紧赶几步,在襄王的背上连声敲捶。随着一通接一通的剧烈咳嗽声与捶背声,不少肉沫总算是从他的鼻孔里喷射出来。

    襄王捂住胸部,美美地大喘几口,盯住冷向:“张仪呢?他怎么说?”

    “唉,”冷向轻叹一声,向空祈祷,“愿上苍保佑他安然无事!”

    “你是说,秦王会杀他?”襄王急问。

    “当年商君的事,我王想必是晓得的。”

    “快,有请公叔!”襄王急旨内臣。

    不一会儿,公仲侈来了。

    于韩国而言,宜阳是万不可失的,不仅仅是因为乌金。韩地被河水分为南北两片,河水之北是上党区,是韩国的发祥之地,河水之南坐拥三川,怀抱洛阳,这才是当下真正意义上的韩国。宜阳为韩国的最西屏障,宜阳若失,韩国最为富庶的三川之地,尤其是位于洛川(洛水河谷)的铁都宜阳与位于汝川的坊都阳翟,就直接暴露于秦人的铁蹄面前,再无遮挡了。

    然而,面对虎狼之秦,如何阻挡?

    关键是,一如秦武王所断,在五国纵亲之外的韩国,成了一头落单的牛!

    君臣三人愁眉不展地谋议了足足两个时辰,未能议出个所以然来。

    “兵来将挡!”公仲侈怒了,“眼下别无良策,只能拼了!”

    “怎么拼?”襄王看向他。

    “无论如何,宜阳不能失!”公仲侈接道,“宜阳现有守卒三万,外加关防兵卒两万,合兵五万。臣之意,我王可从上党调军三万,再由郑城调军三万,加上宜阳守卒,合兵十一万,可与秦人一搏!再说,毕竟我为主,得地利!宜阳城中,有人口不下二十万,苍头、丁壮不下五万,秦人要想一口吞下,没那么容易!”

    “公叔,”襄王看向他,“御秦之事,一切由您统筹!”转对冷向,“除用兵之外,冷卿可有良策?”

    “臣请使魏!”冷向拱手。

    “使魏?”襄王看向他。

    “王上,”冷向接道,“您在咸阳待过,是晓得秦人的。秦王嗜武,一旦开启战端,是要打到底的,单凭韩国一己之力,抗不住秦人。为今之计,我王必须求请援兵!”

    “可魏王他……”

    “臣请使魏,不是求请魏王,而是求请另外一人!”

    “可是犀首?”公仲侈急问。

    冷向摇头。

    “何人?”襄王怔了。

    “苏秦。”冷向回他个苦笑,“五国纵盟是在大梁签下的,就眼下情势,我王惟有恳请苏秦加入纵盟,共抗强秦,方为上策!”

    “可这……”襄王长叹一声,“唉,全怪寡人,把路走死了!”

    “臣请一试!”冷向拱手。

    “准卿所请!”襄王起身,朝冷向躬身行个大礼,“冷卿啊,寡人,还有整个韩国,这就拜托您了!”

    冷向亦起身,叩首:“臣……尽力!”

    苏秦赶往大梁,迎候使秦归来的陈轸。

    陈轸上年纪了,不胜颠簸,返程也无急务,就走走停停,过函谷后又渡河向北,回安邑怀旧一圈,在已破败不堪的元亨楼前感伤一阵,这才折返回函谷道,过境洛阳,赶往大梁。会于大梁是他与苏秦约好了的。

    陈轸到时,苏秦已在恭候。陈轸晓得苏秦关切的是张仪,遂略过使命,将他拜访张仪并带他往祭商君的事率先讲了。苏秦轻叹一声,带陈轸前往公孙衍的相府,三人就秦国之事正自议论,门人进来,递进拜帖,说是韩王特使冷向到访。

    三人皆吃一惊,面面相觑。

    公孙衍迎出,不一会儿,引冷向入厅。

    冷向显然没有想到厅中会有苏秦与陈轸,先是一怔,继而笑了,朝苏秦拱手:“韩人冷向见过苏大人!”

    苏秦回礼:“苏秦见过冷兄!”

    冷向看向陈轸。当年陈轸使秦时,曾到商君府中拜访过,二人也算熟悉。

    “韩人冷向见过陈大人!”冷向拱手。

    “见过,见过!”陈轸回礼,“眨眼就快三十年了!”

    “是呀,那辰光,我们都还年轻!”冷向慨叹。

    作为主人,公孙衍于主位坐下,招呼三人客坐,传令府宰备宴。

    “冷兄此来,真还没想到呢。”苏秦笑笑,指向公孙衍与陈轸,“不瞒冷兄,我们方才还在议论韩国的事,在下正说要赴韩呢!”

    “谢谢诸位挂念韩国,谢谢诸位!”冷向再次拱手。

    “观冷兄眉间郁结,可是有事?”苏秦凝视他。

    “秦王要伐韩国了!”冷向缓缓说道。

    “啊?”苏秦三人几乎是不约而同。

    “拜甘茂为将,起三军十万,说是攻伐宜阳!”

    苏秦看向陈轸。

    “咦?”陈轸纳闷了,“不瞒冷兄,在下刚从咸阳回来,临行前还……还到张仪府上拜望他,没听说伐韩的事啊!”

    “是陈大人离开咸阳之后才确定的。”冷向轻叹一声,悉数讲了张仪府宰小顺儿的传话。

    小顺儿是苏秦熟悉不过的人。见张仪已将香女母子并小顺儿一家安置在韩国,苏秦晓得事情严峻了,由不得看向陈轸。

    “唉,”陈轸叹道,“在下劝张仪离开秦地,嘴皮子都磨破了,可他……唉!”

    “不是他不肯走,是他走不脱呀!”冷向苦笑,“估计就这辰光,若无秦王旨令,他怕是连咸阳城门也出不去的!”

    “我晓得是这结局。”陈轸接道,“轸走遍列国,尝遍世态炎凉,比照下来,最无情者莫过于秦室。商君为秦立下汗马功劳,先秦王竟然容不下他一个全尸。莫说是商君并未造反,即便是真的反了,功过相抵,留他一命又能如何?这下轮到张仪了。唉,可惜呀,在下拉他到商君墓前,什么话都讲明了,可他……”

    苏秦闭目,良久,抬头看向冷向,冷不丁道:“冷兄,事已至此,请实言以告,您来此地,究底是为秦还是为韩?”

    苏秦说出此话,显然是指冷向前往宛城景翠处坏楚之事。冷向忖得明白,拱手应道:“前番至宛,是奉张仪之命,为秦。此番至郑,亦是奉张仪之命,为韩。”

    此话直白到无以复加。

    苏秦震惊,看向公孙衍。

    公孙衍也是怔了。

    “冷兄,”苏秦接问,“在下拜访您时,请您出山,您拒了,说已不问世事,何以这又问起世事,并这般听命于张仪呢?”

    “向不敢违怫师命。”

    “师命?”苏秦急问,“敢问冷兄,师从何人?”

    “尸佼。”提到这个名字,冷向望空拜揖。

    苏秦三人皆吃一惊。

    “尸佼?”公孙衍自语,“昔年曾听白相国讲起此人,家在魏地曲沃,与卫鞅同为公叔痤门人,之后卫鞅走秦,尸佼不知所向,不想此人竟是冷兄师父!”

    “亦为商君师父!”冷向接道。

    三人又是一惊。商鞅与尸佼差不多大小,竟然也以尸佼为师,与小他多年的冷向是师兄弟!

    但这并不是让他们更吃惊的。

    “商君之法,”冷向语气平淡,似在讲述一段与他毫不相干的琐事,“其实出于师父之口,是由在下撰编成文,由商君审定修编,面君推行。河西战后,商君成为商君,不再听师父,师父预知到什么,不告而别商君,连在下也未道别,亡走巴地,方才脱过一难。”

    苏秦三人几乎骇然。

    “这么说来,”苏秦急问,“张仪是见到尸佼了?”

    “是的,”冷向缓缓应道,“张仪征巴蜀时,是师父访问张仪的。师父认可张仪,助他灭巴,仪传达师命,在下不敢不从。”

    冷向讲出这些,是掏出心窝子了。

    三人疑虑顿消。

    “冷兄,”苏秦再问,“张兄嘱你至此,可为何事?”

    “救韩。”

    苏秦看向公孙衍。

    “救韩不难,”公孙衍接道,“但韩王首先要加入纵盟!”

    “韩王是求之不得了,还求苏大人并纵盟列国不计前嫌,允准韩国所请!”

    公孙衍看向苏秦。

    “犀首呀,这儿在叫哩,”苏秦看向投射在门厅里的日影,拍拍肚皮,“只顾听冷兄说话,日头竟就过午了。韩国入盟的事,咱几个还是吃着说。”

    众人皆笑起来。

    伐大国,备战三年。

    武王却是急脾气,莫说是三年,纵使三个月也不容许。甘茂虽说筹备充分,但这筹备皆是多年前的,这辰光只能是吼赶着上。好在秦法威武,一旦旨令下达,无人敢说半个不字。在甘茂受命后不到一个月,七万秦卒就兵分两路开赴洛水河谷,第一路为辅攻,约两万步卒,兵出商城,经由秦人所占据的几个乡邑,沿洛水河谷攻袭宜阳。洛水河谷上流山高谷深,个别地方还是绝路,需要架设栈道,故而该路进展缓慢。走过半程,水流变深,秦卒制筏漂流,倒是畅快许多,亦免除了由商地绕道洛川的长途调兵之苦。另一路五万锐卒,由甘茂为主将,公子华为副将,兵出函谷,直入硖石关。

    函谷关之东为一片肥沃谷地,人丁旺盛,有焦、陕、曲沃、石邑等十多个大小城邑,还有两处渡口,茅津渡与太阳渡,分别勾通河水南北,堪称函谷道上的交通要塞,春秋时为虢国地界,后虢国为晋人假道虞界所灭,再后归入魏土,一直为魏人控扼。商君之后,苏秦合纵六国,庞涓挟六势伐秦受挫,此地的部分城邑为秦人所占。之后是张仪横魏,秦、魏和睦,秦人又将所占渡口并焦、陕等几个城邑归还于魏,只保留一个城邑,曲沃,而曲沃正是由函谷关通往硖石关的过道。

    由硖石关开始,即为韩人地盘,硖石关也是由韩人设立的。

    甘茂的谋略仍旧是奇兵突袭,因而,自受命开始,甘茂就严禁伐韩谋事外泄,三军调动也都是隐秘进行,多为夜行军。

    攻击依例发生于四更过后,五更不到之时,守卫人员最是困乏。

    大出甘茂意料的是,韩人非但有所筹备,且在秦人刚一逼近,就有烽火燃起,继而是灯火通明,万弩齐发,反倒将攻击的秦人整懵了,丢下不少尸体。

    秦军先锋将军恼羞成怒,展开强攻。攻关战斗从凌晨一直打到后晌,秦人越聚越多,强攻改为迂回,最后由山区小径绕过关隘,攻入关塞大后方,再由后方杀奔关塞,守关数千韩卒前后受敌,大多战死,硖石关失守。

    秦人如潮水般涌向洛水河谷。

    韩人顽强抗拒,边退边战,渐渐退入宜阳外围城墙。

    宜阳城为韩国西部的重点防御城邑,城墙原本高大结实,沟池宽阔,近日又得紧急整修,更见牢固,物资储备也极丰富,水源不缺,兵器锐利,众志成城,更有韩相公仲侈亲自坐镇,士气高涨,堪称是固若金汤。

    从地势上看,宜阳城位于洛水南岸,背后为山,前面洛水呈倒u字形,将宜阳城环护起来。沿洛水南岸,韩人修有一堵可供防护的城墙。该墙不高,墙顶也不能走人,但躲在墙后,既能防护对方利矢,又能伺机杀敌,延缓敌人的进攻速度,为主城守护争取时间。

    这道防护墙由洛水一直连通到宜阳背后的山脊,形成一个长达三十余里的大圆,构成宜阳的外围防线。负责这道防线的多是弓弩手与长枪手,强弓利矢是他们的主要兵器。在他们身后约二里开外是真正的宜阳城,一旦秦人突破外围,韩人就可有序退入内城。

    宜阳内城,城墙高大结实,城池宽深,城门坚固,厚厚的木门外面更包一层厚达五厘的乌金锻板,一旦关闭,既不怕火,也不怕撞。

    有粮草,有辎重,有坚壁,有兵器,宜阳韩人有恃无惧。

    然而,秦人是更可怕的存在,何况是武王当世,丹阳之战中三大力士陷阵破楚的疯狂传奇犹如一张巨大的魔网沉甸甸地罩在宜阳人的心头,压得他们胸闷气急。

    确实,秦人的勇猛也远远超出韩人的预料。不到三日,宜阳的外围防线就被强渡洛水的秦卒攻破,多处墙壁被推倒,韩人未及全部后撤。秦军就如潮水般涌进,直取城门。韩人急了,急拉吊桥,关闭城门。尚未退入城中的部分韩卒只好在两堵城墙间奔逃,成为秦人的枪下之鬼。不少依旧守御外墙的韩人则被秦人由背后包抄,倚墙作最后的抗拒。

    秦人越涌越多,数以万计,渐渐占据外墙之内的有利地势,布成双向阵势,一向围攻城门,一向围歼未及撤回的韩卒。数千韩卒被逼在外城之内,更多秦卒从缺口处冲进,竖起坚盾,一步一步地向他们逼近。韩卒射出利矢,但秦人的盾牌异常坚固,韩军情势万分危急。

    眼见秦人就要逼到跟前,大规模的杀戳就要开始,宜阳的主城门突然打开,吊桥放下。伺机攻城的秦卒刚要抢夺城门,一行十多辆战车如风驰电驰般冲出,杀向已成攻势的秦人方阵。

    秦卒猝不及防,急急闪躲,已是迟了。为首一辆战车犹如发狂的猛兽直冲过来,秦军血肉之阵根本阻挡不住,被纷纷撞倒于地,遭到后续战车辗压。

    因有外墙与洛水的阻挡,秦人冲进来的皆为步卒,而甲车是步卒的克星。

    关键是,韩国的甲车是专为冲击步卒方阵而特制的,是秦卒从未见过的。首先是驷马,由蹄子之上皆裹重甲,只露出两只马眼,枪矢不尽。车身沉重,为木包铁皮,车轴为精钢,轴外两端突出各三尺,尖端锋利,由精钢锻打而成,与车轴连为一体。

    此车的功能主要是冲撞。每车只有二人,一是御者,二是枪手兼备用御者。

    韩国战车接二连三地冲入由秦卒布成的血肉之阵。为首战车所立之人,白甲裹身,银枪在握,专挑秦卒轧堆处冲撞。十余战车紧跟其后,散作扇形,疾如暴风。战车过处,即使闪向旁侧的步卒断也躲不过两根各长三尺的利刺,凡被挂到者不死即残。在韩车之阵的扇形冲撞范围内,几乎没有秦卒可以逃生。

    秦卒无不被韩国战车的气势所惊呆,长枪与坚盾不堪一冲,秦阵于瞬间凌乱,秦卒四散奔逃,成为韩车的追逐对象。

    眼见秦人阵势大乱,盾阵失序,被围的韩人纷纷杀出,秦卒溃退,逃向外墙。

    然而,秦卒逃得再快,也跑不过韩人的战车。

    韩人早在战前已将外墙与内城之间的土地铲平,以利战车驰聘。在前面十几辆战车冲出不久,更多的韩国战车冲出来,参与围猎外墙之内的秦国步卒。

    正在围攻韩人的秦卒步阵见韩人的战车由后杀至,紧急抗拒,结局同样悲惨。

    秦国步卒真正领教了韩人坚车的厉害,先后丢下数千具尸体,不无狼狈地全部退出外墙。城内韩卒趁势涌出,将秦人逐过洛水,补牢残破的外围防墙。

    这一战,韩人先败后胜,检点战果,共毙敌五千余名,韩卒则死伤三千多,战车毁坏七辆。

    入夜,宜阳郡守府中,主将公仲侈端坐主位,十多名将军列席,那名于白日率先冲车而出的白甲青年列于第一名。

    坐在公仲侈陪席的是二人,一个是宜阳城中的巨贾白虎,另一个是公子韩儡,宜阳县的守丞。

    离魏赴韩之后,白虎承继父业,专心于商贾。在黄叔等人扶助下,历经十多年辛苦经营,白虎再次振兴白家生意,宜阳城中近半数冶炉渐渐成为白家私产,阳翟城中的商户也大多有白家参股。之后公孙衍赴韩任相,起用白虎为司徒。俟韩襄王即位,公孙衍辞职离韩,白虎也就挂官弃职,在阳翟、宜阳诸地经营他的商贾帝国。

    列于将军首席的白甲青年是白起。

    当年的小白起已经长大了,成熟了,且还娶妻生女。

    在庞涓、孙膑的身边度过童年,更有庞涓送他的六章《吴起兵法》陪伴长大,白起的梦想再也不是如白圭、白虎这般亦商亦官,而是驰聘疆场,成为如吴起、庞涓、孙膑那样的铁血将军。只是身为独子,白起不合应役条件,此愿终未如愿。此番秦人侵袭宜阳,白起于危急辰光,驾着由他自己设计的白家战车,领着由他一手打造的白家车队,率先打开城门,冲入敌阵,大捷而归,着实让公仲侈大开眼界,特别请他列席是夜举办的城防会议,且让他坐于武将的第一位。

    “白公,诸位将军,”公仲侈抱拳一周,“今朝大捷,我重挫秦人威势,立首功者,是白公子,白起。然而,秦人来势极凶,宜阳城防虽然坚固,我等也不敢麻痹大意。本相召集大家,评功论赏倒在其次,首要是请诸位出谋画策,堵住漏洞,使秦人无机可乘。”看向白虎,“白公,您先说。”

    “我等皆是保家卫国,当尽全力。战在辎重粮草,在下别不多说,在此承诺,白家愿竭所有,助力诸位守城。至于如何守城,在下就拜托诸位了。”白虎拱手。

    公仲侈带头,诸将皆起掌声。

    “有白公承诺,诸位可以安心守城了!如何守城,诸位可有妙策?”

    诸将面面相觑。

    “起有言!”白起拱手。

    “白公子请讲!”

    “就眼前情势,起以为,秦人不会轻易撤离,宜阳之战,必将持久。持久守御,重在三处,一是粮草,二是水,三是器械。我城中粮草可支三年,粮草不足虞,器械足用,亦不足虞。可虞者,是水。外城不可长守,若是秦人控制外围,制我水源,我内城就将无水可饮。是以白起建言主将,可使民众多掘深井,以防万一。”

    “白公子所言甚是!”公仲侈应过,转向郡守韩儡,“掘井的事,由你实施,立马进行!”

    “还有,”不及韩儡应声,白起接道,“守城不在守,攻城不在攻。是以白起建言主将,可在坚守城池的同时,挖掘一条隐秘暗道,通达西山,我经由此道,一可与外界随时保持联络,二可随时出动锐卒,扰敌心神,使其食不得安,睡不得眠。”

    显然,这是一个更大胆的建策。

    公仲侈盯住白起,良久,朝白虎拱个手,转对白起:“白起,本将决定奏请我王,任命你为宜阳军尉,自明日起,你就履行职责,统领诸将,守护宜阳,正式任命俟王命抵达!”

    公仲侈当场任命一个未入军役的富家公子为众将之首,在场将军无不惊呆。有顷,掌声雷鸣。一是白家有钱,有白起做军尉,众将有靠山。二是白日之战,众将看在眼里,如果没有白起坚持开城门营救,就没有这日的大捷,城墙之外的数千韩卒也将无生还可能。

    白起单膝跪地,示以大礼:“白起受命。相国厚遇,起碎骨以报!”

    “诸位将军,”公仲侈接道,“秦人背信弃义,欲吞我宜阳,马踏三川。我等防守宜阳,事关国运、社稷,意义非凡。本相明晨即回郑都,统率上党、虎牢、郑城诸地军马,赶至宜阳,与秦人决战!还有,秦人毁誓违盟,我王已经重入纵盟,纵亲列国不会不出兵,诸将大可宽心一搏,要让秦人明白,老韩人的血也是热的!”

    众将誓毕,各回职守。

    翌日晨起,公仲侈在众多卫士保护下,通过依旧控制在韩人手中的后山通道,驱车东去。

    与此同时,在黎明的晨曦中,一只大鸟从宜阳城内的一棵大树上腾空飞起,在宜阳城上空盘旋几圈,向西飞去。

    韩国求请加入纵盟是苏秦早就料到的事。苏秦未料到的是,韩人求得这么快,且出此主意的竟然是张仪。

    看来,张仪与武王是真的闹掰了。这个苏秦料到了,使陈轸使秦,为的也是这个。然而,如何才能救张仪出秦呢?

    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聚纵亲之力,打疼秦国。

    只有打疼秦国,秦武王才会明白蛮力是不可以的,也才会善待张仪。眼下看来,尽管没有正式承认,张仪其实已经明了鬼谷先生所布的纵横大局,也明了他的苦心,不然不会使小顺儿给韩国透信。待过去眼前这道坎,他们兄弟共力完成鬼谷先生的这局天下大棋,并非没有可能。

    此番五国纵盟,苏秦汲取前面教训,不再是空对空,而是做到实处,做到细处。合纵是为摒秦,因而苏秦选择的是抗秦前哨魏国,在其都城大梁设立列国纵亲司,由魏襄王腾出六座连在一起的上卿级大宅,每一宅第原本为五进院落,由王室统一建制,各占地五亩,再经由工匠改造,合并成一个占地约三十亩的宠大院落,新起大门一座,远观起来高大雄伟,气势磅礡,由魏国派甲士日夜守护。大门的门楣上高悬一个匾额,上面是由天下大儒孟轲书写的“天下列国纵亲司府衙”几个金字。苏秦又使人从稷下学宫里招聘逾百有志于纵横大业的年轻人,门派不限,根据其所擅长,分派其不同职守。衙内六大宅第,纵亲五国各立一司,由纵亲国所派特使司守。另余一宅原本就是留给韩国的,这辰光就由韩国特使冷向住了。

    由统一的纵亲司专人对接,列国事务处置起来就快捷许多。

    然而,出兵援韩并非易事。赵国陷于中山,腾不出手。燕国尚未恢复元气,魏国与秦边境相连,压力本就巨大。能够出手的只有齐国与楚国。

    楚、秦刚刚和解不说,楚人与秦连番征战,元气已伤,即使出兵,也只是象征性的。真正能够遏止秦人气势的,只能是齐人。匡章好说,主要是游说齐湣王。

    而要游说齐王出兵救韩,只能是苏秦亲往。

    在赴齐之前,苏秦已使冷向说服韩王,让韩王归还前番伐楚时所取得的包括叶城在内的全部楚地。韩王准允了,但要求楚王先出兵,韩国后归还所占楚地。楚怀王对秦人的怨恨仍旧未消,当即诏命驻守宛城的景翠引宛军五万,移防鲁关,做出援韩之势。

    苏秦布局完毕,将纵亲司交给公孙衍统一协调,使飞刀邹驾车,直驱临淄。

    不利的情报越来越多的传到咸阳。先是宜阳攻击失利,苦战逾月,伤亡近两万,不过是突破外城,且尚未控制全部外围,因为秦军背后总有小股韩人出没,防不胜防。甘茂修书,请公子华回咸阳求请补充兵力;继而是大梁向列国发出传檄,昭示天下,韩国正式加入列国纵盟,已在大梁立约,纵亲列国一致同意救韩制秦。

    武王似也觉得是自己莽撞了,再次召集重臣,廷议局势。

    与会重臣中没有张仪与魏章。魏章早于一个月前解甲归隐,南赴巴山。征巴蜀之时,魏章就喜欢巴地的青山绿水,也交下不少巴人朋友,承诺他们,有朝一日他会来巴地养贻天年,这辰光算是得遂所愿。张仪则直接抱病,由紫云回话了。

    没有张仪与甘茂,廷议的气氛松活不少。武王是铁心伐韩的,众臣不再议论韩战,转入如何应对苏秦的纵盟。

    应对苏秦,非张仪不可,是以众臣议来议去,话题不可避免地落到张仪身上。

    武王的脸色阴沉了。

    武王结束廷议,独留公子华。

    “华叔,”武王盯住他,“您说实话,若要化解苏秦合纵,就一定得是他张仪吗?”

    “回禀王上,”嬴华思索一时,沉声应道,“天下知苏秦者,莫过于张仪。苏秦合纵,张仪应以横策,就眼下来看,没有比之更好的应对。”

    “若是他张仪死了呢?”武王语气冷寒,“难道秦国就束手待毙了吗?”

    “禀王上,”嬴华打个寒噤,略顿,“即使张仪死了,应对纵策的仍会是横策!张仪的价值在于策,而策在于实施。”

    “纵策呢?”武王顺势接上,“如果苏秦死了呢?”

    “也是一样。商君立秦法,商君死了,秦法仍在。”

    “寡人以为,这不一样!”武王凝视嬴华,“商君死了,留下一部秦法,秦法是可见的,是可实施的。张仪的横策呢?他留下什么?只有满口说辞!苏秦也是。”

    显然,武王捉到了问题的根本。

    “华叔,”武王接道,“天下纵横多年了,您也熟悉。您这讲讲,苏秦的纵策是什么?是合纵六国。合纵六国是为什么?为抱成团,摒我大秦,制我大秦。为何要抱成团摒我大秦、制我大秦呢?因为我大秦是虎狼之国。关键是,如何才能合纵六国呢?苏秦没有讲,也没有留下一本秘笈。六国之所以能够合纵,靠的全是苏秦来回奔走,靠苏秦出卖嘴皮子功夫。没有苏秦,六国是纵不成亲的。如何才能化解六国合纵呢?张仪的应策是连横。什么是连横呢?连横就是分别化解纵亲国,让他们抱不成团。关键是,秦国如何才能分化瓦解纵亲国呢?张仪同样没有讲,同样也没有留下任何秘笈。燕、齐、魏、韩之所以能够成横,靠的完全是张仪个人的奔走。没有张仪,四国是横不成功的。”

    “是的,王上,臣完全赞同。”

    “既然如此,把苏秦干掉不就成了!”武王字字铿锵。

    公子华长吸一口气,闭目。

    “天下没有苏秦,就没有合纵;天下没有合纵,他张仪就一无用处。他无用处于秦,就能死心守在我紫云姑身边!我紫云姑为我大秦付出太多,该当享个太平晚年,是不?”

    公子华依旧闭目,依旧没有应声。

    “华叔?”武王盯住他,提高声音。

    “若此,胜之不武!”公子华几乎是挤出一句。

    “华叔呀,”武王叫道,“什么叫个武?武就是真刀实枪,摆到当面干!他苏秦武吗?他凭什么不摆到当面干!他合天下之力制我大秦,这叫什么?这叫武吗?这叫以多欺寡!墨家怎么说?众不欺寡!他东跑西颠,四处撺怂,卖弄嘴皮子,这叫武吗?他若有本事,就来向我叫板!六国之君若有本事,就来向我叫板!他们可以一齐上,以武对武,难道寡人还能怕他们不成?”

    “王上,”公子华睁开眼,拱手,“就臣所知,苏秦身边有不少墨者卫护,更有不少侍卫日夜守值,若要除他,断非易事,是以臣奏请我王从长计议!”

    “这些话怎么听也不像是华叔您说的,”武王脸色拉长,“在寡人眼里,华叔向来敢作敢为,从未提及过难与易。若为易事,寡人还要专门叮嘱华叔吗?我花费巨资设台养雕,又有何用?”缓和语气,“苏秦之事毋须计议,寡人留下华叔,为的只是这个。华叔听旨!”

    公子华拱手:“臣听旨!”

    “三个月之内,寡人希望听到雕台传来捷报。”

    公子华倒吸一口凉气,良久,拱手:“臣受命!”

    “还有,”武王语气加重,“若是苏秦没死,寡人就拆除雕台,所有参战黑雕皆依秦法处置!”略顿,补充一句,“当然,不包括华叔您!”

    公子华回到府中,心头窝着万千滋味,闷坐整整一夜,方于黎明时分驱车驰向终南山,直入黑雕台。

    天香已从楚地返回,而能够执行此旨的也只有天香。

    公子华传达完武王谕旨,天香吃一大惊,似是不相信这是真的。

    “唉,”嬴华长叹一声,“先王尸骨未寒,王上强伐宜阳,这又……”苦笑。

    “金雕,”天香沉思半晌,凝视嬴华,“王上怎么说我不管,我只听你的,你说杀谁,我就去杀谁!”

    “唉。”嬴华又叹一声,“先王几番要杀苏秦,几番都是不舍。为何不舍?因为惜才。先王是知苏秦的,对于未用苏秦,先王追悔莫及。好在天不负秦,又送来张仪。一个合纵,一个连横,将天下乱象二分。短短十余年,天下为之巨变。有苏秦,列国乱中有序。有张仪,秦国不落下风。这下好了,先王走了,王上一味恃力,重用任鄙、乌获,既不知张仪,也不知苏秦,更不知天下之智。长此以往,秦国危矣。先祖、先王多年心血,亦将毁于一旦。你、我,还有难以计数的死国勇士,所有的血与汗,也都白流。”

    “这都是命!”天香应道,“命即定数,非人力所能改变。譬如天香,本为公主之身,未及成人,却国灭身俘,沦为臣奴,先入风尘,再陷死狱,待死之际,却又命不该绝,遇到先王并公子搭救,方有今日。至于明日,天香从未多想。一切皆是定数,多想是没有用的。既然多想无用,金雕又何必去伤这心神呢?”

    “我是为苏秦、张仪而叹。天生英才,亦妒英才啊!”

    “王上要杀的是苏秦,没说要杀张仪呀!”天香怔了。

    “唉,天香啊,你不晓得他俩。没有苏秦,也就没有张仪了。”

    “天香明白了。这都是命,都是定数。譬如商君,遇到先孝公,是他的命。遇到先王,是他的定数。苏秦、张仪也是。”天香起身,“天香从命,这就履行我王旨令!”

    天香就要走出门去,身后传来嬴华的声音:“天香!”

    天香住步。

    嬴华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时光凝滞。

    不知过有多久,嬴华身子依旧没动,只出来一个声音:“去吧。”

    天香快步离开,身后传出一声沉闷的叹息。

    时入初冬,来自北冥的乌云驾驭凛冽的冷风,从东北方向的海面扑向临淄。

    齐湣王移居雪宫,关门闭户,燃好炭火,恭候这年的初雪。

    雪未落下,倒是田文带着苏秦、冷向登门来了。

    苏秦与冷向前往齐国求救,在临淄一住二十多日,但湣王一直没有给出圄囵话,既不说出兵援韩,也没说不出兵援韩。苏秦晓得船在哪儿弯着,也是时间紧急,干脆扯上田文,与冷向寻上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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