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页 等他端着热水和毛巾回来,只见被子早已被推开,偌大个床,她也只蜷缩在中央,被照进来的月光完全笼住,像是妖怪现了原形。 云观澜又是好笑又是诧异,难道她平时在自己家睡觉也这样? 拧一条热毛巾,耐心地把她从床中央拉过来,想擦净她头、脸、颈子、双手上的酒汗,擦到脸颊时,这一直安睡着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滟滟流光,涟涟含水。 带着酒醉的软弱与茫然,如同月光下的江水。 云观澜呼吸一窒,手停在半空。 两个人就这样一俯一仰愣愣地对望着。 直到孟聆笙声音软软地开口。 她喊他:“姆妈。” 姆妈??云观澜嘴角一抽。 孟聆笙一个翻身抱住了他的手臂,脸颊在他的手臂上乖巧地一蹭:“姆妈,我好想你。” 云观澜的心瞬间柔软得要滴下水来,他柔声道:“我在这里,姆妈在这里。” 谁知孟聆笙一转身,又唤了一句“爸爸”。 云观澜正犹豫接不接话,她嘴里又换了人喊,这次喊的是“弟弟”。 云观澜一怔。 原来她还有个弟弟,上有父母下有幼弟,她有这么多亲人,为什么却活得孑然一身? 替她擦干酒汗,抿齐鬓发,盖上被子,云观澜静静地退出去,带上了门。 新年第一天,孟聆笙醒来时,外面已经是艳阳高照。 一睁眼她就看见了挂在床头的一串铜钱。 铜钱用红绳串起,亮锃锃的,在白白的刺眼的冬日阳光里闪着光。 凑近了看,才发现这串铜钱不是什么××通宝的流通钱,而是一串花钱儿。 旧时的老规矩,过年时用花钱儿做压岁钱,花钱儿又叫压胜钱,不作流通货币用,只是民间为辟邪祈福私铸,讨个吉祥如意的好彩头。 过去在老家时,每年过年,父亲都会用红纸包一枚花钱儿,给她和弟弟压岁。 那一枚枚小小的花钱儿,是祈祷,是祝福,是宠爱,是温柔,是她逝去了的无法再回头的好时候。 离家七年,曾经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收到花钱儿了。 没想到还有今天! 孟聆笙伸手去摘,冷不防被边缘的铜毛刺儿扎了一下手指肚。 还是新铸的呢! 统共五枚。 一枚正面刻着“平安吉庆”,背面雕着梅花与喜鹊图样。 一枚正面刻“寿山福海”四个字,背面是山海图案。 一枚正面刻着“莲莲有余”,背面镂着双鲤鱼和楼子莲花。 一枚正面雕着松树、仙鹤、白鹿,背面雕着四头狮子与一柄如意。 一枚正面是猿猴立松柏,背面是蜜蜂栖牡丹。 孟聆笙翻来覆去地看,越看越喜欢,越看心里越欢喜,仿佛嘴里含了一块糖,甜味一直沁到心里去。 一直到了饭桌上,她还在翻来覆去地看那几枚花钱儿,怎么看都看不够。 云观澜掰一半酥饼分给她,斜着眼睛取笑道:“瞧你这财迷心窍的样子。” 孟聆笙这才想起来问:“你怎么还懂花钱儿?” “当然还是因为我养父,他离家前送了我一枚花钱儿。” 他从领口拽出一条红线,红线上坠着一枚花钱儿。 孟聆笙凑近一看,正面是“金玉满堂”,背面是“长命富贵”。 都是极俗极朴实的祝福。 她忍不住“哧”地一笑。 云观澜她一眼:“有什么好笑的?” 孟聆笙托着腮,眼里笑波流转:“平时听你讲你养父,早在我心里有了个志存高远的铁血硬汉形象。没想到他送你的花钱儿竟然是金玉满堂、长命富贵,和乡下有个傻儿子的财主也没什么区别。” 云观澜道:“这枚花钱儿是小时候他父亲送给他的,养父年轻时离家,什么都没有带,就只带了这枚花钱儿。” “不过你要以为我祖父是个土财主那就错了,祖父也是读书人。但学问再高的读书人,一做父母也是俗人。我小时候,养父教我读诗,苏东坡写诗给他刚出生的孩子,‘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你听,大学士不也是一样的俗!” 他把花钱儿塞回去:“如果有一天我当了父亲,也只求他长命富贵、金玉满堂罢了。” 孟聆笙问:“那你这五枚花钱儿,又是怎么个说法?” 云观澜拈起一枚:“这枚,叫喜鹊登梅,是平安。” “这枚,叫寿山福海,是长命。 “这枚,叫莲莲有鱼,是丰足。 “这枚,叫事事如意,是顺遂。 “这枚,叫富贵封侯,是光明。 “平安、长命、丰足、顺遂、光明,这就是我对你的祝福。 “祝愿你长命百岁,吉庆丰足,顺遂平宁,前途光明。 “你会梦想成真,事业有成,成为中国一等一的大律师,替弱者除暴,为女性发声。后世的人提起你,会说你是中国法律的奠基者,女权运动的先驱。你会被铭刻在历史的丰碑上,永远鲜活,永远年轻,永不凋谢。” 吃过早饭,他们去看守所探望林阿蛮。 林阿蛮气色不错,一双向来如死水般的眼睛里终于有了涟漪:“孟律师,云先生,谢谢你们。” 因为《杀夫》的上映,张林氏杀夫案也成了沪上最热门的社会话题。 揭露真相和为张林氏鸣不平的新闻社论日益增多,从小报到大报,以傅六小姐的《新民早报》为主要阵地,文人们议论民国法制,讨论妇女处境,越来越多的人认为,张林氏的悲剧更大程度上应该由社会负责。 尽管在九州电影的操控下,某些小报对张林氏的抹黑仍在继续,但不过是洪流之中的沙砾,不值一提。 在舆论的影响下,连女狱警对张林氏的态度都有了变化。 今天早晨,女狱警送了张林氏一碗红豆年糕,鼓励她要好好活下去。 林阿蛮望着接待室高而小的窗,眼里第一次有了光,或许是泪光,或许是希望,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或许我真的能够活下去,我今年才二十五岁,即使坐三十年牢,出来时也不过五十五岁,还可以去给人帮佣,做一个自食其力不靠男人养活的人。” 过完年,二审就要开庭了。 《杀夫》电影的结尾,字幕打出了一个问题:审判就在明天。等待小曼的,是生,还是死? 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个答案。 一大早,审判庭前就挤满了人,文化界人士、各报社的记者、看热闹的市民……大家都眼巴巴地望着,希望能得到审判的一手消息。 在众人或好奇或期待的目光中,孟聆笙一步步走上台阶,走向审判庭。 今年上海的冬天特别冷,隆冬天气,哈气成冰,她的手心里却满是黏腻的汗。 她想起来审判庭的路上,云观澜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孟律师,人事已尽,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要自责。” 孟聆笙握紧双拳,深吸一口气,走进审判庭。 《杀夫》上映第十六天,张林氏杀夫案二审正式宣判。 推事起身宣布审判结果。 黑袍森然,金线冷冽,推事郑无忌面无表情,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寒如金戈。 江苏上海地方审判庭,二审判定张林氏杀夫成立,情节严重,社会影响恶劣,维持一审原判,判处张林氏死刑。 就在一瞬间,张林氏杀夫案的二审结果传遍了全上海。 有人认为结果是意料之中:“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更不要说她杀的还是亲夫,夫为妻纲侬晓得吧,这可是董仲舒讲的,董仲舒侬晓得是谁吧……” 但更多的人觉得难以接受。 《杀夫》电影狂风般席卷了上海半个多月,半个月来,大小报纸讨论,街头巷尾热议,上至文人下至贩夫,同情林阿蛮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并没有人奢望林阿蛮被判无罪,孟聆笙也没有为她做无罪辩护,从孟聆笙到林阿蛮再到同情林阿蛮的看客,所有人的诉求,不过是看在她为自卫而误杀,其情可悯的分上免她一死。 然而她却终究难逃一死! 二审宣判的当天下午,《新民早报》上有知名作家发表社论:张林氏未必非要死!她可以再向高等审判庭申诉! 然而,当孟聆笙与云观澜在看守所接待室里枯坐一刻钟后,得到的只是女狱警转告林阿蛮的话:“林阿蛮不想见你们,她让我告诉你们,她不会再上诉了。” 他们在接待室里一直坐到天黑,林阿蛮终究没有出来相见。 这一夜,孟聆笙辗转难眠,直到天将亮才昏昏睡去。 她梦到了林阿蛮。 梦里,林阿蛮依旧是初次见面时的模样,衣裳整洁,鬓角齐整,微微笑着,看着她说:“孟律师,这些日子多谢你了,我要走啦,你多保重。” 孟聆笙想要喊她却发不出声,伸手抓她,她却魅影一般向身后瘴气般的白雾退去。 孟聆笙满头大汗地从梦中惊醒,就听见了“咚咚”的敲门声:“孟律师醒了吗?有你的电话!” 孟聆笙披上外套,匆匆下楼。 电话是看守所打来的。 电话里的人还没讲完,听筒便从她手中滑落,“当啷”撞在墙上,又被电话线拉住,徒劳地在半空中打着转。 像上吊自杀的人。 民国二十二年元宵节清晨,林阿蛮被狱警发现在看守所内自杀身亡。 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搞到了一小块铁片,深夜里用这块铁片割开了自己的手腕。清晨,狱警查房时,见她仍面朝墙壁地躺在床上,久唤不醒,掀开被子才发现一片血红。 发现时,林阿蛮嘴唇苍白,连尸体都已经僵硬了。 在她的枕头下,狱警发现了一封遗书。 第二天,遵照林阿蛮在信里的嘱咐,这封《林阿蛮谢书》与林阿蛮的讣闻一起刊登在了《新民早报》的头版。 我知道,我自杀,必令社会好心人失望,因此写下这封谢书,向好心人告别、致谢。 我今之自杀,不是畏罪,而是反抗。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