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页 入狱至今整整半年,我已明白,欲杀我者非法律,欲杀我者,是万万千千个张屠。张屠们有张屠所要捍卫的道理,再上诉,结果也不会变。 而我,不愿再被张屠们审判,亦不愿死于张屠们的刀下。 所以,我选择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 希望这半年来支持我的好心人们,不要因此而失望,是你们的好心,让我敢于面对死亡。 云观澜先生,初次见面,你曾说我懦弱到连死都要假手于人,如今我不懦弱了,谢谢你的电影,祝愿你拍出更多好电影。 孟聆笙律师,你曾说过呐喊或许不会遏制贪婪,但沉默只会助长坏人气焰。 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无力再呐喊了,我只能用我的鲜血来表达对你的支持,感谢你这半年来的努力和陪伴。 还有曾经教我读书识字的我的雇主邹太太、《新民早报》的傅思嘉小姐、我的邻居阿嫂、看守所的狱警,以及这半年来所有关心我的人,谢谢你们,阿蛮身在黄泉,祝愿你们幸福平安。 林阿蛮没有家人,最后,是云观澜疏通关系,和孟聆笙以家人的身份领回了林阿蛮的遗体,并且在墓园为她置办了一块墓地。 联懋在闸北片场拍摄《杀夫》的摄影棚为林阿蛮举办了追悼会。 追悼会当天,现场悼客络绎不绝,从文化界人士到普通市民,甚至是长三阿姐们,纷纷来送林阿蛮最后一程。 作为林阿蛮生前最亲近的人,云观澜和孟聆笙并肩站在灵柩旁向悼客致谢答礼。 林阿蛮的死对孟聆笙打击至深,这一个星期以来,她又消瘦许多,此刻穿一身黑站在灵堂前,如同一道影子。云观澜以余光瞥她一眼,便觉得心如被针刺般疼。 追悼会结束后,林阿蛮下葬到公墓。 来送葬的人纷纷离去,墓前只剩下孟聆笙和云观澜两个人。 孟聆笙对云观澜说:“云先生,我想单独待一会儿。” 云观澜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他朝墓碑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孟聆笙在墓碑前坐下来,墓碑上仅刻着“林阿蛮”三个字和她的生卒年,嵌着一张泛黄的相片,相片里的林阿蛮还很年轻,有一张小小的鹅蛋脸,羞怯地微笑着,是她十七岁那年嫁给张屠前拍摄的照片。 就在这个月初,她还满怀希望地说:“或许我真的能够活下去,我今年才二十五岁,即使坐三十年牢,出来时也不过五十五岁,还可以去给人帮佣,做一个自食其力不靠男人养活的人。” 孟聆笙的额角挨上冰冷的石碑,闭上眼睛,什么话都没说。 不知过了多久,天上突然开始飘雨。 细细的冻雨如绣花针般洒下,带着透骨的寒意。 孟聆笙没有睁开眼睛,任凭雨落在身上。 突然,雨停了。 她睁开眼,一把黑伞正遮在她的头顶。 撑伞的人就站在她身旁,温柔地望着她。 孟聆笙想要站起来,腿却灌了铅似的沉重,云观澜朝她伸出手,她握住云观澜的手,用力站了起来。 环顾四周,原来天都已经黑透了。 云观澜说:“走吧,送你回家。” 孟聆笙没有动,她的脸上带着疲倦而抱歉的微笑:“我不想回家,有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云观澜带着孟聆笙来到四海大剧院。 已经是晚上九点半,最后一场电影也已经散场,四海大剧院门前车马稀疏,云观澜牵着孟聆笙的手走进一间放映厅。 孟聆笙认出这是《杀夫》的首映厅。 云观澜拉着孟聆笙坐到观众席的最中央,静坐一分钟后,放映厅里的灯光渐次熄灭,《盼春风》的歌声响起,银幕亮起来,出现了《杀夫》的第一幕,十二岁的少女小曼坐在家乡的井台边,一边淘米一边哼歌,盛夏的阳光穿透树梢洒落在她的肩上,扎着红头绳的长辫子滑下来,小曼俏皮地往后一甩…… 两个人静静地又重看了一遍《杀夫》。 最后,在哀婉的歌声里,出现字幕:审判就在明天。等待小曼的,是生,还是死? 孟聆笙的眼泪终于落下来:“至少还有一部电影诉说她的冤屈,还好有这样一部电影,让她不至于背负着误解死去。” 那天晚上,孟聆笙没有回家。 她和云观澜在放映厅里坐了一整晚,银幕上放了一整晚的电影,到天亮时,孟聆笙才终于倦极入眠。 自林阿蛮自杀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无梦而眠。 醒来时,她蜷缩在座位上,身上还盖着云观澜的风衣,身边的座位上却已经空了。 走出放映厅,在外面守候已久的经理迎上来:“孟律师,云先生有事先回公司了,吩咐我把这个交给您。” 他递过来一个纸袋,孟聆笙打开看,里面是一客三明治和一瓶牛奶。 孟聆笙回了一趟家,梳洗换衣,然后回肖可法事务所上班。 一进事务所,助理小刘就迎上来:“孟律师,有人找,已经在办公室里等好半天了。” 孟聆笙不疑有他,只当是委托人。 她快步走上二楼,摆出一张公式化的笑脸推门而入:“你好,久等了,我是孟聆笙……” 坐在椅子上的人转过身来孟聆笙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是他,郑无忌。 那个称呼她“弟妹”的故人郑无忌,那个宣判了林阿蛮死刑的法院推事郑无忌。 他为什么要来这里? 郑无忌起身朝她走过来,走到她面前,伸手关上了门。 他手按着门,微微俯身,向被困在门与自己的怀抱之间的孟聆笙轻声道:“弟妹,这些天,睡得还安稳吗?” 孟聆笙干巴巴地回答:“我姓孟,未婚,不是谁的弟妹。这里是律师事务所,只谈论法律相关事务,如果郑推事没有法律问题要探讨,那请恕孟某不接待了。” 郑无忌“哧”地一笑,他站直身子,走回椅子前坐下,跷起腿,双手叠放在膝上:“巧了,今天郑某来这里,正是为了和孟律师讨论一下法律问题……比如,张林氏杀夫案。” 孟聆笙的心骤然一颤。 郑无忌闲闲地道:“你是代理律师,我是法院推事,我们两个,应当是最有资格讨论这个案子的人了吧。” “这个案子,林氏女是自卫误杀,又有舆论同情,其实可以不必死的,但她终究还是死了,孟律师,你猜是为什么? “因为她找错了律师,从她找上你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她必死无疑。 “当然,我不是在攻击你身为律师的能力,作为律师你做得很好,无论是辩护角度还是证据,你都找得很好,你甚至还发动了一场成功的舆论战。换成其他律师,能够做到这些事情,林氏女无论如何也不会一败涂地。 “可是她偏偏找了你。 “我怎么会让你赢呢,我怎么能让你赢呢,你害死了我的弟弟,你是个杀人凶手,你有什么脸面伪装成正义天使? “你为什么会对林氏女充满同情?因为你们根本就是同一类人,杀夫凶手。” 他的面孔仍然毫无波澜,语气也依然平静,尽管他的话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刻薄。 “信弟去世那一年,我已经学成建筑学,马上就可以做一名建筑师,但我放弃了。我去了日本,从头开始学习法律,你猜是为了什么? “都是为了你呀。 “你为了所谓的法律梦想害死了我弟弟,我就是想要证明给你看,你的法律有多么不堪,它救不了任何人,它连你也救不了。” 他站起来,脸上带着嘲讽的微笑,眼睛里结满寒冰,居高临下地看着孟聆笙,轻声说:“我就是要让你眼睁睁地看着,你这一生所有努力都白费,所有梦想都成空,所有你爱的人都触不可及,所有爱你的人都不得善终。” 孟聆笙失踪了。 就在林阿蛮下葬后的第二天,那天早晨,云观澜因为有事先走一步,处理完公司事务后,他去事务所找孟聆笙,得知孟聆笙已经下班了。 他又去了圣约翰大学,澹台秋在宿舍,但她告诉云观澜,孟聆笙没有回来。 第三天,云观澜再去事务所,得知孟聆笙没有来上班,她也没有回圣约翰大学的宿舍。 第四天、第五天……转眼两个月过去,上海又进入了新的三月。 联懋公司大门前的两棵白玉兰已经陆续有花蕾开绽,繁花堆叠。云观澜站在树下,心中生出无限惆怅,就是在一年前的三月,白玉兰的花期里,他认识了孟聆笙,那时她还是个跌跌撞撞的实习律师,热血、莽撞,一双眼睛无畏而清亮。 她到底去了哪里? 一阵风吹过,枝头初绽的蓓蕾被风裹挟着飘落在地上,云观澜俯身捡起花瓣,一抬眼,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孟聆笙。 分别两个月有余,比起上次见面,她看上去精神好了很多,不再似一道影子,她望着云观澜,眼神沉静如水。 云观澜欣喜地大步走过去:“你总算出现了,这两个月你去哪儿了?” 相比他的激动,孟聆笙显得十分冷静:“抱歉,让你担心了。” 她没有说自己这两个月以来去了哪儿,云观澜也不再追问,总之,人回来了就好。 他拉起孟聆笙的手往大楼里走:“正好,玫瑰和孙霖他们都在,你失踪这两个月他们也都担心坏了……” 孟聆笙任由他拉着:“嗯,正好,大家可以一起吃顿饯行饭。” 云观澜停住脚步:“什么践行饭?” 孟聆笙仰头看着他:“云先生,我这次来,是向你们告别的……我要出国了,去美国攻读法律。” 半晌,云观澜问:“你失踪的这段时间,就是在忙出国?” 孟聆笙点点头:“林阿蛮的案子让我意识到我所学不足,所以想精进学业。恰巧,我在东吴大学的教授景先生曾经就读于密歇根大学法学院,承蒙他抬爱,为我疏通关系做保举,密歇根大学同意破格录取我。我已经买好了船票,再过几天我就要走了。” 长久的沉默后。 云观澜问:“要去多久?” “短则两年,更长的话我也不知道,看学业进展情况。” 又是一阵风吹过,初春料峭风亦疾,吹落满梢无辜的洁白的花。 云观澜伸出手来,替孟聆笙拈下粘在她鬓上的一瓣花。 他没有再说话。 民国二十二年四月,孟聆笙登上“弗吉尼亚号”轮船,前往美国攻读法律学硕士。 澹台秋、余玫瑰、孙霖去码头为她送别。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余玫瑰咬着女士香烟,望着越发渺茫的船影,想起早先在云观澜办公室里他们之间的那番交谈。 “真舍得不去送别啊?” “她未必想见我。” “万一她一去不回呢?” 那一直低头看文件的人突然抬起了头,语气笃定,眼中闪烁着星火:“她会回来的。” 第(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