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页 从上海到桐庐,需要先乘火车到杭州,再从杭州辗转到桐庐。 天色已晚,无论如何烈火焚心,她也只能第二天再出发,五脏仿佛在被油煎,难以入睡。孟聆笙收拾了一晚上的行李,把两三件衣服塞进去又拿出来,拿出来再塞进去。又给小陈小静写了封信,把已经接手还未完结的案子做了个总结叮嘱;又给几家报纸的主编各写了道歉信,把之前写好的给各家的存稿附在里面,说明有事回老家料理,归期未定,虽有存稿但难保够用不开天窗,请各位主编海涵;最后又给余玫瑰写了一封信,告知她自己的去向,免得她寻不到自己会着急。 一晚上她写得满手是墨,等到终于做完这些,外面天已经蒙蒙亮。 孟聆笙推开窗探头一看,隔壁的门已经打开了,吴妈正端着个小竹筐走出来。 孟聆笙忙高叫着“吴妈,等一等”,抓起几封信飞跑出去。 她把给小陈小静的信和家里的房门钥匙一起交给吴妈:“这个等我家的小陈小静过完年回来,麻烦您转交给他们。” 又把给主编们和余玫瑰的信交给吴妈:“我要赶火车,来不及去投信,麻烦您帮我把这几封信寄出去,邮票钱在第一个信封里,剩下的您拿去吃点心,我回头再谢您。” 交代完事情,她拎起藤箱,匆匆出门。 到火车站时,还有一刻钟才到七点,她买了票,向来往的小贩买了一块粢饭糕,忍着不适勉强吃下去,刚吃完,火车进站了。 孟聆笙忙提起藤箱上车。 大年初一早七点的火车,车厢空空荡荡,乘客零零星星,四下里阒无人声,与平日里的拥挤热闹对比鲜明。 孟聆笙所在的这节车厢里只有她和另外一个男乘客,巧的是对方就坐在她对面。 男乘客见孟聆笙把藤箱抱在怀里,以为是藤箱太重她举不上行李架,好心询问:“要帮忙吗?” 孟聆笙摇摇头,勉强笑一笑作为回应。 她只是心里太空了,想要抱住些什么东西。 下午一点钟左右,火车终于在杭州停靠。 一下火车,孟聆笙就吐了,中午她没有吃饭,胃里只有早晨那一点粢饭糕,又油又腻的感觉涌上来,她扶着膝盖在月台上吐了个痛快。 出站叫了辆黄包车去公共汽车站,到了后被告知,今天去桐庐的公共汽车一刻钟前已经发车了,今天没有第二趟,明天早点。 她只好再在杭州待一晚。 孟聆笙在公共汽车站的附近找了一家小旅馆,虽然是新年期间,但杭州自古游人地,年节时分更热闹,旅馆价格反倒比平时贵了不少。孟聆笙要一间单人间,老板娘一边登记一边问:“房间大小、通风、光线,有什么要求没?” 孟聆笙一怔,说:“只要有窗。” 孟聆笙拎着藤箱跟着老板娘上楼,老板娘推开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喏,这间。” 空气里还残留着上一个男房客留下的烟味,四壁贴着黄黄的壁纸,壁纸旧了,显得肮脏不堪,房间狭小,只容得下一张床一张桌。 但还好,有一扇窗。 孟聆笙打开藤箱,手伸到层层衣服下面,摸到那几枚花钱儿,抽出来挂到窗棂上。 推开窗,冷风入室,吹散了残余的烟草味,花钱儿风铃上的小铃铛叮叮当当地响起来,孟聆笙悬了一天的心这才开始悠悠下落。 第二天她一早就去了公共汽车站,赶在头一个买了票。 下了公共汽车还要再步行,一直到黄昏时分,记忆里孟家那熟悉的高门和飞檐才终于出现在眼前。 主家新丧,满眼缟素。提着藤箱站在大门前,孟聆笙浑身轻飘飘的,只觉得恍然如梦。 她还记得,上次这样站在孟家大门前还是十一年前。 十一年前她离开孟家时,也只提着一个藤箱。 她是自愿与孟家断绝关系,也算是被扫地出门,没有人敢来送她,只有她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大门前。临走前,她跪下来,朝孟家大门磕了一个头,以报父亲养育之恩。 十一年后终于归来,却是为奔丧。 孟聆笙放下藤箱,跪下来,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她还记得,十一年前,自己走出很远后回头望,隐约看见大门后探出的半边脸,一双眼睛温柔而忧伤地看着自己。 而现在,那双眼睛的主人已经仙逝,再也不可能看着她了。 难怪初一那天她会梦到父亲,他是在向她告别哪,他那不孝的倔强的却仍旧难以割舍的放心不下的女儿。 “吱呀”一声,沉重的大门被推开,有人走出来,见到孟聆笙,看了半天才惊叫出声:“大小姐!少爷!大小姐回来了!” 他转身去叫人,孟聆笙不敢擅自进门,只提着藤箱站着。 没过多久,一个面孔清秀身形纤瘦的年轻男孩旋风似的跑出来,穿着一身白色丧服,张开双臂把孟聆笙抱了个满怀:“姐,你终于回来了!” 是弟弟重光。 孟重光小她三岁,当年她离家时,孟重光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如今十一年过去,孟重光已经是个青年,长高了,五官也舒展开了,但还是可以看出小时候憨顽的影子。 他拎过孟聆笙的藤箱:“走,我带你去看爸爸。” 然而孟聆笙前脚刚踏过门槛,便被一个冰冷的嗓子冻住脚步:“不许进来。” 是大妈。 大妈站在院子中央,她的打扮一如当年,无论是大清变成了民国,还是北洋政府变成了国民政府,对她来说毫无区别,她只停留在自己的时光里,穿着五镶五滚高领宽袖的衣裳,像是从晚清照片里走出来的一样。 她看孟聆笙的眼神很冷:“你是谁?” 孟聆笙从小怕她,在她的眼神里,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孟聆笙低声下气地回答:“大妈,我是聆笙。” 大妈冷笑:“聆笙是谁?我家可没这么个人。” 当年孟聆笙离开孟家时,是在断绝关系的契书上签了字按了手印的,出门前还喝了断路茶,意味着,山崩地裂,永不回头。 大妈的意思很明显,她孟聆笙没有资格做孝女,没有资格为父亲送葬。 孟重光打圆场:“娘,人都没了,还说这些干什么,姐姐她……” 大妈暴喝一声:“她是你哪门子的姐姐?还不滚进来!张妈,关门!” 孟重光无奈地看一眼孟聆笙,他无力反抗自己的母亲,只得朝母亲走过去。 大妈的陪房张妈走过来,推着孟聆笙的肩膀把她搡到门外,关上了大门。 孟聆笙怔怔地望着黑漆漆的大门。 片刻后,她放下藤箱,跪了下来。 天上又开始落雪。 鹅毛般的大雪片片落在她的头上、肩上、地上,很快,满世界便覆盖了一层浅浅的白,孟聆笙冻得牙关打战,却仍旧没有起身。 天快黑的时候,大门开了一条缝,一个伶俐的小男孩跑出来,悄声对孟聆笙说:“少爷说了,让您不要跪了,您跪也没用,太太已经睡下了,看不到的。少爷让您去富春客栈暂时住下,他会想办法说服太太,好歹让您能参加三天后的出殡。晚上如果有机会,他会去客栈找您。” 孟聆笙点点头,拎着藤箱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拂去一身雪花,转身离开。 富春江流经桐庐,富春客栈取富春江之名,实际上只是一家小小的客店,是专为来游富春江的外地文人雅士开设的,客栈老板一家孟聆笙也都认识,他们的女儿小竹还是孟聆笙在县女中的同学。 十一年的时光太过漫长,客栈夫妻老板没有记起她来,只当她是游客,举着油灯一边引她去客房,一边絮叨:“客人你来早了,再过两个月来才好呢,那时候的富春江水绿山青才好看……” 孟聆笙在客房里独自待到深夜,才等来孟重光。 孟重光满身寒气,搓搓手:“娘叫张妈盯着我,总算等到那老太婆睡了。” 两个人就着一豆灯光说话,重光讲起父亲的死:“前两年开始,他身体就在变差,老是咳嗽胸闷,只当是年纪大了。没想到今年进了冬天突然恶化,昏迷不醒,没几天人就没了。” 孟聆笙沉默地看着油灯:“出殡的事,你做得了主吗?” 大妈恨她入骨。 她虽然是孟家的长女,却是妾室所出,大妈才是父亲明媒正娶的原配夫人。孟家在桐庐算得上是书香望族,父亲孟桐隐是晚清的举人,清亡后没有入仕,而是靠着祖辈留下的产业做富贵闲人,娶了门当户对、县长家出身的大妈,但两人盲婚哑嫁没什么感情,大妈也一直无所出。 直到后来,有一年暮春,父亲和一帮文友上富春山赴雅集,在山上遇到了孟聆笙的母亲鹿琳琅。 鹿琳琅是外地人,她家自清初以来世代为乐户,鹿琳琅的父亲拉了个班子,一家人走南闯北靠卖艺过活。鹿琳琅擅长的是吹笙,那天恰好受雇于山居的一家有钱人,在他们家演奏,孟桐隐顺着乐声找过去,就看见了正在吹笙的少女鹿琳琅。 孟桐隐对鹿琳琅一见钟情,但家中已有正妻,所以只能娶鹿琳琅做妾。 婚后,孟桐隐难掩对鹿琳琅的偏爱,这也招来了大妈的不满,大妈把婚姻所有的不如意全部发泄在鹿琳琅身上,直到五年后鹿琳琅病故,又把这种恨转移到了她的女儿孟聆笙身上。 哪怕那时她也有了自己的儿子重光,可对儿子的母爱,丝毫不能冲抵她对孟聆笙的恨。 聆笙聆笙,这女孩儿连名字都是孟桐隐和鹿琳琅那场孽缘的纪念,叫她怎能不恨? 所以多年后,当孟聆笙坚决退掉与郑家二少爷郑信的婚约,去上海求学时,大妈趁机提出,退婚是辱没门楣之事,若孟聆笙想要退婚求学,必须与孟家断绝关系。 恨之深,回想惊心。现在,她会同意让孟聆笙参与父亲的出殡吗? 大妈向来脾气坏,弟弟重光也不好把话说死,只说:“我尽量,你这些天就待在客栈,那种傻事可千万别再做了,身体要紧。” 怕张妈起夜发现自己不见了,他也不敢多留,交代了几句要紧的话就走了。 他走后,孟聆笙才觉得脸颊滚烫。 她端着油灯走到桌子前,掀开镜子上的布一照,果然,脸颊赤红。 初一那天她就受了寒,这两天辗转奔波,又在雪地里跪了半天,先前心里焦急还不觉得,现在一安顿下来,久积的病一发不可收拾。 她来时忘了带药,大晚上的,又是乡下地方,恐怕客栈老板也没什么药。 她只好睡下,希望一觉醒来病候能减轻些。 半夜,她被烧醒了。 脸颊又干又烫,好像马上就要龟裂开,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着,浑身被抽了筋一样无力,她想下床去找老板娘,可是连下床的力气也没有。 她只好眼睁睁地盯着一片漆黑,忍受着翻江倒海的恶心感等天亮。 快天亮的时候,她又头脑昏昏地睡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被人摇醒了,睁开眼看见老板娘模糊而忧虑的脸:“孟小姐,你发烧啦?” 孟聆笙挣扎着想坐起来,无果,她气喘吁吁地对老板娘说:“我有点不舒服,麻烦您帮我请个大夫。” 老板娘去了半天才带着大夫回来,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中医,孟聆笙一眼认出来,他是査先生,在桐庐行医大半辈子,小时候她和弟弟就常由査先生看病。 孟聆笙的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 如果真的是在小时候该有多好,小时候她最怕喝药,中药汤苦死了,所以每次査先生给她看病,她都苦着一张脸,爸爸就会笑眯眯地背着手站在一边,等査先生看完病,才亮出藏在背后的东西:一纸袋子蜜饯,浸过糖的杏脯,渍过桂花蜜的红果,甜丝丝的樱桃,咸津津的话梅…… 査先生的药还是那么苦,但是已经没有爸爸给的甜甜的蜜饯了。 喝过药,孟聆笙沉沉睡去。 査先生的药有助眠作用,她这一睡,睡得昏天黑地,终于醒来时,一瞬间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 她是闻到中药汤子的苦味醒过来的。 她挣扎着起身,费力睁开厚重的眼皮,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在视线里模糊又清晰复又模糊,等到那人终于走到自己眼前,她才确信,是他,是云观澜。 她仰着脸傻乎乎地看着对方,不敢相信是真的。 兴许又是做梦。 她身子一歪,又要躺下,手臂却被握住一扯,整个人落在了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里。 云观澜以自己的胸膛做靠枕,把孟聆笙半揽在怀里,双臂揽着她的肩膀,环过她的颈子,手里端着一碗中药汤。 他一手端药,一手用调羹慢慢搅动着,舀起一匙汤药,送到嘴边细细吹凉:“你呀,嘴上说不需要别人,可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孟聆笙倚靠在他的怀里,他的下巴轻抵在她的脑瓜顶上,他吹汤药的气息轻拂过她的耳朵尖,轻柔而周密。 孟聆笙的脸烧得越发红了。 她略微挣扎了一下,云观澜伸手按住她的肩头:“别动,药要洒了。” 她不敢再动。 就着这个姿势喝完了一碗药汤,云观澜伸长手臂把碗放到床边的桌子上,这才抽身出来,小心翼翼地一手握着孟聆笙的手臂一手托着她的背,把她放平。 他端着碗出去,没多久又回来了,怀抱着一个木盆,洁白的毛巾搭在盆边,盆里还在向外冒着热气。 他把木盆往桌上一放,左右挽起衬衫袖子,将毛巾浸到热水里,轻揉一把拎出,拧干水,又叠成四方块,捏住一角,单膝跪在床沿上,倾身去揽孟聆笙的肩膀。 孟聆笙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往里一缩。 云观澜被她逗笑了:“烧糊涂了,当我是采花贼呢?我就算是采花贼,也不会没品到要欺负个蓬头垢面眼带眦垢的病人吧?” 孟聆笙一怔,好久没听过他这样嘴巴带尖儿舌头带刺儿地说话了。 她乖乖地任云观澜把她扶起来。 云观澜捏着热毛巾,小心翼翼地帮她擦脸,温热的毛巾熨帖地擦拭眼角,消除因为眦垢而带来的黏腻,干涩和沉重。 毛孔终于重得清爽,视线终于重获清明。 孟聆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问云观澜:“你怎么会在这儿?” 云观澜把毛巾往木盆里一丢,嘴角含笑:“哦,孟律师不难受了,要开始审人了?” 孟聆笙斜靠在枕头上看他:“从上海到我家,正常坐火车转公共汽车再走路,前后需要两天时间。我是初二早晨才离开的,走之前只留信给了小陈小静、各报社主编和玫瑰。给玫瑰的信我是请邻居吴妈帮我邮寄的,就算我走后吴妈立刻去寄信,玫瑰最早也要初三才能收到信。就算玫瑰刚收到信就跟你报信,你最早也要初六才能到这里。” 可是今天才初四。 云观澜靠桌斜倚着,听了她的话,慵懒地微笑着鼓掌:“到底是律师,发着烧还能把事情捋得清清楚楚。只是,谁说我要通过玫瑰才知道你走了的消息呢?” 他俯身过来,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凑近她的面孔:“我可是第一个知道你走了的人。” 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