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页 “我从旅馆的窗户里往外看,我看见你打开电报,看见你拎着箱子出来,看见你给吴妈留信……你走后,我立刻去找了吴妈,问她你要去哪儿,她说你要回老家,我立刻去了火车站,只比你晚了一班火车。从杭州到桐庐的公共汽车,我怕你瞧见我,就坐了你后面那一班,所以初四才到,原本我可以和你一样,初三就到的。” 他的话,一句一句,如鼓槌般击打在孟聆笙的心上。 “除夕晚上,东亚旅馆最后一盏亮着的灯……” “嗯,是我。” “我以为你在云公馆,和孙霖、玫瑰、老陈、六小姐他们在一起。” “孙霖要和老婆小舅子一起过年,哪儿还有闲心参加光棍聚餐。玫瑰和老陈他们,我在金陵酒家给他们订了一桌……你以为云公馆年年都开除夕宴?就那一年,专为某人开的,其他人,陪衬罢了。既然今年某人不肯到场,这宴会还有什么好开的?” 他又压低了脑袋,嘴唇几乎要擦上她的耳朵:“从那年起呀,往后每年的第一声新年好,我都只想送给同一个人。” 那一年,民国二十二年,云公馆的除夕宴,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所有人都出去放鞭炮,除了他和她,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里,他对她说“新年好”。 云观澜继续道:“我在东亚旅馆那个你住过的房间里,看着你事务所二楼的灯光,我看见你也是十二点才熄灯,十二点的时候,我朝着你的窗户说了句‘新年好’呢,你呢,你有没有对我说?” 孟聆笙不作声。 云观澜近乎无赖地撒娇:“有没有说?” 孟聆笙侧过脸去,声如蚊蚋:“有……” 没想到云观澜“啧”了一声:“你那时候又不知道对面的人是我,你这个人怎么这样,随随便便对陌生人说新年好!” 孟聆笙:“……” 这个无赖到底是哪儿来的?! 云观澜自己倒先笑歪了,隔着一层乡下的蓝印花棉花被子,孟聆笙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她伸手推他:“你快起来,这像什么样子。” 云观澜一颗脑袋埋在她的颈侧,伸手按住她的脑袋:“就一会儿。”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 孟重光闯进来:“姐,我听老板娘说你病了……” 屋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很尴尬。 孟重光后退一步,跨出门槛,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弟弟是来送消息的。 第二天就要出殡了,但无论他怎么说,大妈都不肯让孟聆笙参加,即使是穿着丧服走在末尾,也不可以。 “娘说,要是你想让爹走得不清净,尽管来。” 孟聆笙垂着眼睛不说话。 孟重光叹一口气:“姐,其实娘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当年你和孟家断绝关系,阖族叔伯长辈都是见证,现在你来出殡,恐怕他们也不答应。更何况,郑家的人现在也还在桐庐,要是他们知道你回来了,怕是会来闹出殡,爹体面了一辈子……” 是啊,爹体面了一辈子,这一生唯一的一次不体面,就是因为她。 因为她,爹生前曾经被人指着鼻子辱骂,她不能让爹死后在葬礼上再受一次侮辱。 孟聆笙低声道:“我知道了,我不去就是了。” 孟重光万分抱歉地安慰她:“姐,委屈你了。” 作为桐庐当地的书香望族,孟桐隐出殡的排场搞得非常大。 孟桐隐虽然只有孟重光和已经除名的孟聆笙两个孩子,但孟家是大族,孟桐隐叔伯兄弟一大帮,堂侄子更是为数甚广,是以出殡队伍浩浩荡荡,仿佛一条白色的河流。 孟重光作为孝子,手里捧着盆,一身缟素站在出殡队伍的最前方。 乡下地方,看出殡是一项大消遣,孟桐隐出殡围观者众多,从孟家大门到墓地,沿路站满了看热闹的乡亲。 孟聆笙和云观澜就混在这围观的队伍里。 孟聆笙本是要自己来的,但她病还没有好全,云观澜不放心她一个人出门,强跟了过来。 他扶着孟聆笙混在人群里,孟聆笙身为孝女却不能参与出殡,不能为她的父亲招魂引路,也不能和其他亲人一起跪在坟前为父亲烧纸痛哭,她甚至不敢让人认出自己就是孟桐隐那个离经叛道的女儿。 她只在鬓角簪了一朵小小的白纸花。 这白纸花,是云观澜做给她的。 今天早晨,云观澜去敲她的门,手里拿着一朵白纸花:“这是我自己做的,小时候在国外,有时候养母也帮人扎出殡用的花轿纸马,我跟她学的。” 她对父亲的全部哀思,都寄托在这一朵小小的白纸花里。 这一场出殡声势浩大,从十一点钟开始,一直到黄昏时分人才散尽。 孟聆笙和云观澜悄悄来到她父亲坟前。 新坟土未干,未烧尽的一挂挂白纸钱在冬日黄昏的风里四下飘散,在坟前跪下来,膝盖似乎还能感受到刚才火烘土地留下的余温。 孟聆笙重重地给父亲磕了一个头。 云观澜也跪下来,要给孟桐隐磕头。 孟聆笙按住他的肩膀:“你不是我家晚辈,这样于理不合。” 云观澜看着她:“我这个响头,是告罪的。” 孟聆笙不解。 云观澜认真地说:“我要向孟老请罪,因为我即将拐走他心爱的女儿。” 孟聆笙哑然。 云观澜趁机向墓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回到富春客栈,老板娘正在门口洗菜,见他们来,反手在围裙上擦了一把:“孟小姐,白天有人来找你,给你留了一封信。” 她从柜台抽屉里取出一封信递给孟聆笙。 孟聆笙疑惑地看着那封信,信封有些发黄发脆,似乎已经放了一段时日。 她向老板娘道过谢,拿着信回房。 路过云观澜的房间时,云观澜刚要推门,被她扯住袖子:“我想让你陪我一起看。” 两个人一起回到孟聆笙的房间。 外面天光已暗,屋子里更是光线暗淡,孟聆笙点亮油灯,抽出信纸,信纸折痕深重,可见是曾经被人一次次地打开又折上,用手抚平过无数遍。 展开信纸,抬头写着:吾女聆笙亲启。 孟聆笙抬头看云观澜一眼:“是我爸写给我的。” 吾女聆笙亲启: 聆笙吾女,父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今春以来,哮症频发,父知吾命已如梧桐秋叶,摇曳不知几时坠,汝看此书时,父已深埋泉下,泥土销骨。 父不见汝久矣!回望廿二年前,汝初降世,小如幼猫,令父心生怜爱,誓言今生今世护汝周全。然父无用书生,终究懦弱,不仅不能庇佑汝于庭院,更不能为汝挡世间风刀霜剑,思之愧极,今将与汝母黄泉再会,不知该以何脸面见她,以何言语应对她诘责。 郑信一事,错在为父。为父一不该任汝大妈应许亲事,二不该任汝与孟家断绝关系。倘若当初未许亲事,汝如今仍是父膝下娇儿,不必茕茕独行受凄风苦雨。 然白驹过隙,往事难追,父之懦弱虚荣,苦吾女久矣! 陆放翁诗云: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父垂髫之时读此诗,今将死,始知放翁诗意。名利皆虚妄,父今之所念,唯汝姐弟二人,父死后,汝不必再顾念父之名声体面,云生可托,汝乘云去罢! 父桐隐泣别,民国二十五年十月初十字 信纸上有蜡油烛泪痕迹,读罢,孟聆笙握着信纸,眼前浮现出父亲深夜秉烛伏案写信的场景,那时他已病重,孟聆笙的耳边甚至能听到他的咳嗽声,一声一声,回荡在冬日冷寂的空屋里,悲苦而寂寥。 云生可托,汝乘云去罢…… 云生云生,她侧脸望向云观澜:“云先生,你见过我父亲?” 云观澜点点头:“就在去年春天,墓园之后。” 去年春天她从美国回到上海,在墓园里,她向云观澜剖白心迹,说自己对死去的未婚夫情深似海,愿做未亡人,对于云观澜的深情厚谊,她感激不尽却无福消受,只愿与他做朋友。 “从相识以来,你对我一直若即若离,如果不是那年在华盛顿你的窗前看到那串花钱儿风铃,我可能真要信了你的鬼话。 “可是如果你对我真的没有半分男女感情,何必要漂洋过海地带着一串花钱儿?顾家是你假期寄居,不过月余时间还要带着,如果不是对送花钱儿的人有深情,难不成还是为了当铜板使,没钱了骗几个粢饭糕?” 开着窗,风吹铜铃叮当响,那一串花钱儿风铃,正吊在客栈的窗棂子上晃荡得欢。 “先前几年,你虽然对我若即若离,但从未把话说得这样死,我就觉得,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我去找了你事务所的小陈,让他细细地告诉我,前三天里都发生过什么事。他告诉我,就在那一天上午,有一个法院推事郑无忌去了事务所。你把小陈小静遣了出去,单独和郑无忌说话,郑无忌走后,你脸色并不好看。 “我立刻想起来,过去也是这样。每次我们在一起时遇见郑无忌,无论前面相处得多么融洽,他走后,你都会变得奇奇怪怪,对我生疏客套起来。我就猜,墓园这次也不例外。 “第一次见他时,你说他是你的同乡,我知道,要想解开这个谜题,我非跑一趟你老家不可,还好你告诉过我你老家是桐庐,所以,我就去了桐庐。” 他抱臂眯眼看着孟聆笙:“下面的事情,是我说,还是你自己交代?” 孟聆笙低声道:“我来说吧。” 孟聆笙的未婚夫叫郑信,是郑无忌的弟弟。 郑家在桐庐也是名门望族,但是和书香世家的孟家不同,郑家走的是仕途,宗族最显赫时曾出过封疆大吏,最不济的也能做到一县长官,孟聆笙的大妈,孟桐隐的原配妻子就是郑家旁支的女儿,算起来,郑信和郑无忌还要喊她一声六姑。 孟聆笙虽然在家备受孟桐隐宠爱,但毕竟是庶出,尽管已经是民国了,但在桐庐这种江南乡下地方,祠堂仍在,宗法尚重。一个庶出的女儿,在婚配上依旧是有些尴尬的,她不大可能成为别家望族的主母,只能低嫁给普通富庶之家,或是嫁给门当户对的庶子。 郑家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向孟家提亲的。 郑家二公子郑信与孟聆笙年龄相仿,那年孟聆笙十六他十七。他虽是二公子,但也是主母嫡出,况且郑家乃官宦世家,他娶孟聆笙,着实是低娶。 这门亲事由孟聆笙的大妈一手促成,起先孟桐隐还是有些犹豫的,郑家虽然家世不错,但听闻二公子郑信身体不是很健壮,孟桐隐怕他短命,不欲允诺这门亲事。但大妈死缠烂打,甚至放话说:“我就知道,你就是瞧不起我们郑家人,我们郑家的女人你瞧不起,男人就更瞧不起了。” 孟桐隐被她缠得没法子,又考虑到孟聆笙的亲事着实棘手,这才终于答应。 但是,谁也没想到,问题出在孟聆笙身上。 那年孟聆笙十六岁,在县女中读书,寄宿校内,过年回家才知道原来父亲已经把她的亲事定下了。 她当然不肯。 因为父亲的宠爱,她从小进西式学堂,受新式教育。她的老师都是进步女性,从小教导她,要追求自由独立、自由恋爱、自主婚姻、自择职业。就在她回家之前,她第一次听说了女律师的存在,心向往之,暗暗立志未来要做女律师。她甚至向老师打听好了,要怎样才能做一个女律师。老师告诉她,在上海有数家学校开设有法律专业,进这些学校读书,拿到毕业文凭就能申请做律师…… 那次回家,她原本想和父亲商量去上海读书的事情,谁知道,还没开口,就被告知父母已经帮她跟郑家小公子定了亲,只等她从县女中毕业就可以过门。 盲婚哑嫁,女律师的梦想也将成空,孟聆笙怎么会答应? 她请求父亲退婚,父亲不允,她就在中庭的青砖地上跪了整整一天,事后大病一场,终于让父亲软了心肠,答应向郑家退亲。 但是没有想到,真正的祸患是从这里开始的。 就在退亲后没多久,郑信死了。 孟聆笙这才知道,原来向孟家提亲,是郑信自己的主意。 这郑家小公子暗恋她已久,早在她十五岁那年,她和父亲去游富春江时,两家的船在江上反向而行,十五岁的少女孟聆笙从船篷里探身出来撩碧波,莞尔一笑,恰巧被对面船上的郑小公子看到,一眼惊艳,从此情根深种。 所以后来,他才会磨着父母去向孟家提亲,最初,郑家父母也是不同意的,他们有意给郑信娶的是官家小姐,但爱子心切,才屈尊提亲。 谁知道,就是这一点误会,把郑信送上了死路。 郑信原本身体就差,被孟聆笙退亲后,竟然病急攻心英年早逝,去世时,连十八岁的生日都还没过。 郑家父母恨毒了孟聆笙,比郑家父母更恨孟聆笙的,是郑信的哥哥郑无忌。 郑无忌与弟弟手足情深,他比郑无忌大几岁,那年刚从国外学建筑学成归来,他拿着一把勃朗宁手枪红着眼闯到孟家,扬言要杀孟家一个儿子给弟弟陪葬,那年孟重光才十岁不到,在大妈怀里吓得瑟瑟发抖。 最后这件事情由郑、孟两家族长出面调停,郑无忌提出,孟聆笙必须以遗孀名义为郑信披麻戴孝,还要发一个毒誓。 枪口就对着弟弟孟重光,孟聆笙别无他法,只好当场跪下,两指并拢对天发誓。 郑无忌说一句,孟聆笙跟着重复一句。 “我孟聆笙,今生今世,断情弃爱,摒绝婚姻。” “我孟聆笙,今生今世,断情弃爱,摒绝婚姻。” “如有违背,奸夫不得好死。” “如有违背,奸夫不得好死。” “如有违背,我父孟桐隐,死在黄泉,不得安生。” “如有违背,我父孟桐隐,死在黄泉,不得安生。” 郑、孟两大家族,以及堵在孟家大门外看热闹的桐庐乡亲们,亲眼见证了这场毒誓。 郑无忌走后,父亲安慰孟聆笙:“就算你在家做一辈子老姑娘,爸爸也养得起你。” 但孟聆笙并不想这样,她向父亲提出,她还是要去上海读书。 对于她读书这件事,保守封建的孟家叔伯们一直都颇有微词,他们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一套,一向责怪孟桐隐太溺爱女儿。现在,孟聆笙闯下这样的弥天大祸,竟然还敢提读书?反对声一浪高过一浪,大妈趁机提出,读书可以,只要她不再是孟家的女儿,任凭她读书读到天边去! 孟聆笙就这样签下了断绝关系的契书,同时背负着“今生今世摒绝婚姻”的毒誓,离开桐庐,像一只无线的纸鸢一样,逆着风飞向她举目无亲从未涉足过的上海。 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回过桐庐,直到这次父亲去世。 讲完往事,她斜睨着云观澜:“听了这些,你还敢继续诱拐我吗?” 云观澜伸臂把她揽进怀里,下巴轻轻磨蹭着她的头顶,语带笑意:“奸夫不怕死,奸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孟聆笙的手抵住他胸口把他推开:“且慢,你还没交代那次和我爹的见面呢。”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