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6 多少门曾无风自开-《第十二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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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也半垂脑袋,再看一遍刚才的题。

    一缸水,用去二分之一和五桶,还剩百分之三十……余光瞥到男孩儿再次抬起刺猬似的小脑袋,毫无征兆地问道:“你为什么要住我家?”

    视线停在题目的最后一个标点那里,许菡不抬头,也不说话。

    “不说算了。”他嘀咕一声,又去瞧作业本,绷着脸,满脸不高兴。

    两条胳膊还搭在冰凉的桌面,她胸口抵着桌沿,只字不语地盯住了自己握着铅笔的手。

    “我做坏事,”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坏人。”

    偷偷拿眼角瞄她,万宇良垮下嘴角,学着大人的模样,一面写字一面开口:“你还小。”他说,“我爸爸说过,小孩子是要被保护的。”

    “但我是坏人。”许菡的语气木木的,就像她的表情。

    男孩儿皱起眉头瞪她一眼:“那你也是小孩子。”

    凶巴巴的口吻,有意要吓唬她。

    许菡慢慢眨了眨眼,垂首看向演草纸,不再吭声。

    夜里回到家,吴丽霞给她洗了头发。

    浴室的灯烧坏了一盏,只剩下一个灰蒙蒙的灯泡,打亮昏暗的一角。许菡穿上新买的背心和裤衩,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张着光溜溜的腿,弯腰埋着头,头发垂在盛满热水的脸盆里。

    吴丽霞用浸过水的毛巾打湿她的头发:“丫头,你今天跟阿良说话了?”

    细瘦的胳膊缩在胸前,许菡微微捏着拳头,感觉到有水从头发里滑下来,钻进她的耳朵。

    “以前我就告诉阿良,不要去跟虐待小动物的人玩。那种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子,都坏。”吴丽霞的手抓着她的头皮,不轻不重,缓缓揉出泡沫,“可能天生就坏,也可能是摔坏了脑壳才变坏的。”

    缄默地动了动脚趾,许菡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开裂的指甲瞧。

    “至于你们啊……你们还小。可能会做错事,也可能会做坏事。这没什么奇怪的。大人也有做错事、做坏事的时候。有的是自愿的,有的是被逼的。一句话说不清。”头顶的声音还在继续。闷闷的,隔了一层带着泡沫的水。

    另一只脚浮现在许菡眼前。穿着黑色的皮鞋,鞋底很硬。鞋尖踩在她手上,用力地蹍。

    她记得那只脚。曾景元的脚。

    “但是你们这么小,很多时候没法选,也不知道该怎么选。”粗糙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抠弄她微痒的头皮,吴丽霞放缓了语速,腾出一只手来拎起水里的毛巾,将温热的水淋上小姑娘堆满了泡沫的脑袋,“所以你们做错事或者做坏事了……其实都不怪你们。是爸爸妈妈没有教对你们,也是我们这些做警察的没有保护好你们。”

    泡沫水从眼角滑进了许菡漆黑的眼睛,刺痛眼球。

    闭上眼的前一刻,她的视线扫过自己的裤裆。干净的裤衩裹住耻骨,只露出两条竹竿似的腿。

    她紧紧合住眼皮,捏紧了蜷在胸口的拳:“我怕。”

    吴丽霞替她冲洗泡沫的动作一顿:“什么?”

    一片黑暗之中,许菡想起曾景元房里的那个小姑娘。她一动不动地趴在床上。

    许菡缩紧身子,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我怕疼。”她说。

    第二天一早,吴丽霞带着许菡来到了市立医院。

    替她检查的是个女医生。瘦瘦高高的个子,戴着眼镜和口罩。

    从诊室出来以后,许菡便坐在挨近门边的椅子上,等吴丽霞领她回家。走廊里挤满了病患和家属,有男人,有孕妇,也有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克制的嘈杂声里,间或响起护士的叫号。

    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经过许菡身旁。她跳下椅子,走到诊室的门前。

    “会阴二度撕裂。”门板敞开一条不宽的缝隙,她站在门边,隐隐听见女医生压低的嗓音,“缝过针,看样子已经有四五年了。应该是当时处理得及时,才没有引发感染和别的问题。”

    大肚子的女人坐上了许菡空出的位子,吁出一口气,揩了揩额角的汗珠。

    “那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诊室里的吴丽霞欲言又止。

    “宫颈组织有损伤,如果不注意,很可能会出现宫颈糜烂……”

    靠在门框旁,许菡侧过脸,从门缝中望向她的背影。

    面朝大门的女医生注意到她,悄悄示意吴丽霞。她回头,恰好同许菡视线相撞。

    逆着光线,许菡只能看清她紧绷的下颌,以及微红的眼眶。

    那天下午,吴丽霞跨上单车,载着她骑向市公安局。

    她单枪匹马闯进会议室的时候,许菡就站在门外,瘦削的背紧贴着冰冷的墙,沉默地听她愤怒地质问。

    “她才十一二岁!十一二岁就有这样的旧伤!四五年前她才多大?六岁?七岁?”一声声反问响彻空荡荡的长廊,不住敲打许菡的耳膜,“在座的各位都是有子女的人——我相信没人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在那么小的年纪就遭遇这种事!但是这样的事——这样的事它现在就发生在我们管辖的这块地方!”

    倚着墙壁滑坐下来,她抱住膝盖,无意识地抠弄自己的手指。

    “除了门口的那个小姑娘,还有别的、更多的孩子正在经历这些!孩子啊——他们都还是孩子啊!但是我们在干什么?我们身为人民警察,甚至腾不出人手来彻查来帮助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

    桌面被拍得砰砰作响。

    许菡挪动一下脑袋,将脸埋向膝盖。

    她仿佛又回到几年前的那个夜晚,窗外昆虫鼓噪,屋子里没有开灯。

    黑暗中她缩在大床的角落里,满脸的眼泪。

    “姐姐,姐姐……”妹妹摸黑爬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推她的胳膊,一遍遍叫她,“姐姐疼不疼?”

    温热的液体从腿间流出来。许菡缩成一团,蜷紧脚趾,浑身颤抖。

    “姐姐不哭,小涟的糖给你吃……”小手胡乱摸着她的脸,妹妹掏出兜里偷偷藏好的糖果,拆开包装,推到她嘴边。

    许菡还记得,那是颗奶糖。

    沾着眼泪含在嘴里,又腥又咸。

    02

    “怎么知道她的?”

    “二○○八年雪灾,在服务区偶然碰到的。当时她跟王绍丰一起,我以为她是王绍丰的情妇。”

    “后来呢?”

    “我找机会跟踪王绍丰,发现他只是负责接送周楠。根据王绍丰的人脉关系网,我推测周楠应该是其中某位官员的情妇,所以这几年一直在让线人留意周楠的行踪。”

    张博文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十月底的夜晚,这座南方城市仍旧没有大幅度降温。办公室里的空调嗡嗡轻响,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投下昏暗的光。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手肘撑着桌沿,交叠的食指有意无意地遮挡在嘴边,丝毫不掩饰探究的目光。

    他在审视静立桌前的赵亦晨。

    “当初为什么要跟踪王绍丰?”张博文紧盯着他的眼问他。

    “他曾经是我妻子在律所的师傅。”神色不改地回视他的双眼,赵亦晨回答得有条不紊,就好像在汇报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工作,“二○○六年我的妻子失踪,王绍丰在接受调查时向侦查员暗示他和我妻子有过肉体交易。我怀疑我妻子的失踪跟他有关,跟踪他也许能找到线索。”

    右手拇指无意识地摸索着左手拇指的关节,张博文目不转睛地与他对视,沉思片刻。

    两人相识的时候,他已经当上刑警队长,为了方便一线的侦查工作,极少穿全套的警服。因此在张博文眼里,此刻的赵亦晨看上去并不陌生:高壮似一堵铜墙的笔直身形,窄长而线条刚劲的脸,还有眉峰微挑的浓眉下那双深棕色的眼睛。他两手垂在身侧,右手手心里还抓着一件浅灰色的外套,面色平静,视线直勾勾地迎上张博文的端详。

    习惯于审讯中的施压,大多刑警即便在日常生活里,也会不自觉让自己的言谈举止带给旁人压迫感。赵亦晨并不例外。

    哪怕是提及自身的软肋,也半点不曾卸下武装。

    “小赵,你已经当了三年的刑警队长,对我们的工作也非常清楚,所以我就不绕弯子了。”半晌,张博文终于开了口,“小魏过来替你带话给我之前,正在处理王妍洋的事。加上你跟踪过王绍丰,现在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你已经推测出我们这次行动的目标是谁。”他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面前这个男人的眼睛,不肯放过他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但我想明确的是,你在这个节骨眼给我们提供关键证人的线索,有没有别的目的。”

    赵亦晨神情平静如初。从交代魏翔带话开始,他就做好了准备。他知道只要稍有不慎,一句错话都可能毁掉他的前程,甚至威胁自己和家人的人身安全。

    “如果我没猜错,接下来您打算用王妍洋的死说服王绍丰成为检方的关键证人,对他和他的家人进行秘密保护。”片刻的斟酌过后,赵亦晨从容出声,语气平稳如常,“孤证不立,除了王绍丰,找到另一个证人是当务之急。作为人民警察,我有义务配合检方的工作。”顿了顿,他注视着张博文深邃的目光,嘴唇微动,“我没有别的目的,只想有机会见王绍丰一面。”

    张博文微微挪动的拇指停下来。

    “为了你妻子的事?”

    赵亦晨颔首。

    松开十指交叠的双手,张博文靠向椅背,拧起眉头,紧闭着嘴从鼻腔里呼出一口长气,抬手摸了摸下巴。

    “必须有我们的人在场,”再开口时,他抬眼重新看向赵亦晨,“而且你们的谈话需要即时录像留证。”

    言下之意是,他同意他的要求。

    紧攥着外套的手松了松,赵亦晨垂眼埋首:“谢谢张检。”

    离开检察院时,已经是晚上九点。

    赵亦晨开车经过市区,渐渐又绕到了附近的老城区。

    在吴丽霞的住处楼底停下车,他转头望向她住的楼层,依稀还能从光线昏暗的窗洞里看到闪烁的蓝光。老人节约,恐怕是关了灯,正坐在客厅看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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