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页 转动钥匙给车熄火,赵亦晨抬手想要打开车门,却忽然记起几个小时前他切断与陈智的通讯之后,吴丽霞说的那番话。 “是这样,赵队长。”当时她撑住膝盖颇为费力地站起了身,好尽可能平视他的眼睛,“我理解你想要弄清楚你妻子以前的事,不过另一方面,我是个女人,也接触过这小姑娘——所以我也明白她瞒着你这些事的原因。我希望我能找到一种合适的方式,尽可能不伤害她,又让你知道事情的经过。但是今天我还没有准备好。”然后她瞟了眼他刚揣进兜里的手机,“我看你好像也有别的事要忙,不如等我们都做好了准备,改天再谈。你说这样行不行?” 当然没有拒绝的余地。 再次拧转钥匙,赵亦晨收回手扶上方向盘,把车开出弯弯绕绕的街巷,驶向刑警大队。 事故多发的路口有交警在抽查酒驾。穿着荧光背心的交警打手势拦住他的车,握着酒精检测仪叩了叩车窗。 摇下车窗,赵亦晨接过检测仪,听对方的指示呼气。 周围车辆来往,车灯打在交警的荧光背心上,在赵亦晨呼气的瞬间映入他眼中。 视野内一片荧亮,他没有来由地记起了胡珈瑛。 瘦削温暖的身躯被他压在身下,两条细细的胳膊环过他结实的背,指甲修磨得平滑的手指紧紧掐着他舒展的背肌。他每一次进入她的身体,她都忍不住绷紧浑身的肌肉,仿佛既痛苦,又忍耐。 但她只用颤抖的唇贴紧他的耳,沉默地回应,喘息着承受。 “好了,没问题。”交警看了看检测仪上的数据,示意他可以离开,“走吧。” 关上车窗,赵亦晨拨动换挡杆,踩下油门重上马路。 路灯的灯光不紧不慢地划过他的眼底。他记得吴丽霞说过,曾景元的团伙不仅贩毒,还开地下赌场,经营“洗脚店”。他敢利用未成年人运输毒品,自然不惮于把他们送进自己的“洗脚店”。 那些孩子就像当年的李君。只不过比起那个姑娘,他们更加没有反抗的能力。 他想,胡珈瑛或许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解剖室的门被推开。 法医林智强正站在解剖台前为王妍洋的尸体进行尸检,听到动静便抬起头来,恰好撞上赵亦晨的视线。不同于往常的打扮,他换上了一次性手术服,戴着头套和口罩,一面拉了拉不大合手的手套,一面冲林智强略微点头,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眸色平静:“小林。” 微微一愣,林智强反应过来,点头回应:“赵队。” 法医鉴定中心修建在名校a大的北校区,几年前才申请到一整套最新的设备,如今任何人要进解剖室都需要先在更衣室更衣,再到风淋室狠吹几分钟的风。鉴于程序复杂,如果不是遇上重案要案,一线的侦查员已经很少造访解剖室。 “情况怎么样?”赵亦晨慢慢走向解剖台,手里还在调整手套的松紧。 “目前判断应该是自杀。”早已习惯不受打扰的工作,林智强放下手中的手术刀,不太自在地向他进行报告,“不过死者身上有生前遭到反复击打的机械性损伤,可能遭到过长期的虐待。” 视线扫过解剖台上平躺的尸体,赵亦晨注意到她性敏感区内的伤痕,语气平平地陈述:“包括性虐待。” “对。”林智强空着两只手附和,一时不知是该接着解剖尸体,还是继续向他汇报。几秒的思考过后,他选择接一句不痛不痒的解释:“您也知道死者的身份,其实像这种性虐待最常出现在两种群体里,一种是贫困人群,另一种就是这些……社会地位很高或者家境很富裕的人群。” 终于不再拉扯那副几乎快要被扯破的一次性手套,赵亦晨对他后面的话置若罔闻,只又问:“家属来认领尸体的时候是什么反应?” “王律师很受打击,强烈要求查清死者的死因。” 闻言略略颔首,他稍抬下巴示意:“你继续。” 这才松了口气,林智强伸手拿起手术刀。 目光停留在王妍洋被江水泡得略微发肿的脸上,赵亦晨一动不动站在一旁。 他不是第一次看法医解剖尸体,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与自己相识的人躺在解剖台上。过去的这几年,他甚至曾经梦到胡珈瑛躺在这里,赤裸着她骨骼纤细的身体,脸色苍白,轻合着眼,好像只是已经沉沉睡去。 直到他得知,她死在了冰冷的水里。 赵亦晨突然很想抽一根烟。 解剖室的空气受到严格控制,微量物质不能超标。他不过忖量两秒便转身离开,还能听到身后林智强在兀自嘀咕:“超过五十米的桥,内脏基本都已经破裂了……” 待解剖室的门在背后合上,声音才被彻底隔绝。 换回自己的衣服径自走过低温检材存放室,赵亦晨听着皮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轻微的声响,将右手拢进裤兜,抓紧了打火机。一盏接一盏的顶灯随着他脚步的前行闪过他的视野。他脑海中浮现出王妍洋尸体的脸。而那张脸的五官逐渐变化,最终成了胡珈瑛的眉眼。 回到自己的车里,他掏出打火机,给自己点燃了一根香烟。 烟熏味浓郁,一股脑冲进他的口腔。呼出第一口白烟,他在尼古丁的麻痹下平静下来。摇开车窗,他一条胳膊搭在窗沿,把夹着香烟的手随意伸出窗外。 二○○五年五月的某一个晚上,胡珈瑛头一次同他提起王妍洋。 那天她回家很晚,他在卧室听到开门声的时候,已近夜里十点。 赵亦晨走到玄关,见胡珈瑛正扶着门框弯腰脱鞋,脚下摇摇晃晃,像是随时都要跌倒。他于是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又替她拎起了手里的包:“怎么今天回来这么晚?” 脱下一只高跟鞋,她抬起头略显迷蒙地看看他:“我以为你不在家。” “正好结了案。”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酒气,他皱起眉头,“喝酒了?” 笑着点点头,她弯下腰去脱另一只鞋:“师傅的女儿要结婚了,请律所的同事吃饭。”身子有些站不稳,她晃了两下,总算顺利将鞋脱下来,“男方是常院长的儿子,常明哲。” “那王律师高兴也正常。”注意到她已经脚步不稳,赵亦晨便矮下身把她打横抱起,动脚拨开她歪倒在一边的鞋子,走向亮着灯的卧室,“有了这层关系,以后办事方便。” “常明哲风评不好。妍洋……就是师傅的女儿,我见过几次。是个挺单纯的小姑娘。”抬起细瘦的胳膊圈住他的脖子,胡珈瑛梦呓似的咕哝了这么一句,在他胸口挪了挪脑袋,难得地像在撒娇,“头疼。不想洗澡了。” 知道她喝多了有时会说胡话,赵亦晨翘起嘴角一笑,紧拧的眉心舒展开来。 “明天再洗。”将她抱上床,他调暗床头的灯光,宽厚的掌心蹭了蹭她的额头,“自己先眯会儿,我去给你弄杯蜂蜜水。” 她合着眼点头,又迷迷糊糊别过了脸。 再端着一杯蜂蜜水回来时,赵亦晨却见她睁开了眼,一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歪着脑袋安静地凝视他。他来到床边,她就轻轻拉他的手,不喝蜂蜜水,只说:“你上来。” 自上而下俯视她的眼睛,他瞧出她心情不好,便也爬上床,躺到她身旁,揽过她的肩。 翻个身挨近他胸口,胡珈瑛缩在他身边,任凭自己陷入疲惫的沉默。 “我想换个地方工作。”良久,她轻轻出声,“换一间律所。” 灯罩顶部漏出的灯光照亮了半边天花板。赵亦晨看着那条明暗交界线,松开覆在她肩头的手,揉了揉她细软的长发。 “你最近压力太大。如果换个环境更好,就换。”他说。 或许是被酒精扰乱了情绪,她埋着脸,竟轻声笑了笑:“都不问我为什么啊?” 赵亦晨没有撤开逗留在明暗交界线上的视线:“要是想说,你自己会告诉我。” 胡珈瑛重新安静下来。 “我就是突然觉得,有人活了大半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她的声线很闷,还带着点儿鼻音,“欲望太多了,就会盲目追求。到头来不仅发现自己活得没什么意义,还伤害了很多人。”伸出左臂抱住他,她长长地叹息,“不像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想变成什么样的人。” 大抵明白了她的想法,赵亦晨嘴角微翘,瞥了眼她的发顶:“很难。” “嗯?”胡珈瑛从鼻腔里哼出一个疑问的音节。 “当初我读警校,我姐最反对。她大半辈子都在替我操心。”用另一只手摸摸她埋在他睡衣里的脸颊,他粗糙的掌心替她揩去快要干掉的眼泪,“还有你。跟着我每天都要提心吊胆,而且买不起不打脚的鞋,过不了好日子。天底下没那么多好事,既能走自己想走的路,又不伤害身边的人。” 她从头到尾闭着眼,睫毛微微发颤,却始终睁不开眼:“不一样……” 看出来她已经乏得意识不清,赵亦晨给她拉了拉薄被,应得心不在焉:“哪不一样了?” 没想到她稍稍一动,与困意做了一番的斗争,含糊不清地呢喃:“我是你老婆,你是我老公……我支持你……就跟你支持我一样……没有条件……”说到最后,字音难以分辨,人也落进了梦乡。 赵亦晨亲了亲她的头发,关掉床头灯,在黑暗中回忆她那些含混的发音。寻思许久,他终于拼凑出了她最后没有说清的话。 她说,只要他们在一起,别的都不是问题。 嘴唇夹着烟蒂,他深深吸了口烟。 夜风灌进车窗,卷着夜色,冲破他唇齿间溢出的袅袅白烟。他仰头,后脑勺靠上椅背上方的枕圈。透过挡风玻璃能够看到不远处一排漆黑的梧桐。树影摇曳,时而会遮去夜空中那颗最亮的启明星。 赵亦晨曾听年轻人埋怨过这座城市的环境。 但他们不知道,再往北走,更多城市的夜晚甚至看不到这颗孤星。 小时候赵亦清就常常指着这颗星告诉他,母亲去了天堂,会变成天上唯一的、最亮的星星。赵亦晨从来不信。 他再次吐出一口烟圈。烟雾缭绕,隐去了他视野中忽明忽暗的那一点亮光。 “珈瑛。”他听到自己的声音。 平静,笃定。就好像在等待什么人的回应。 四下里一片寂静。 他便想起自己读过的唯一一部剧本,名字叫《等待戈多》。 什么都没有发生。谁也没有来,谁也没有去。 第(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