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7 我终要寻她而去-《第十二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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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浓。
凌晨过去不久,赵希善从睡梦中醒来,睁开了眼。
卧室里又静又黑,只有赵亦清躺在她身旁,呼出轻微的鼻鼾。一声不响地爬起身,小姑娘抱紧怀里的绿裙子人偶,赤着脚丫踩上木地板,小手扶上窗沿,摸索着走出了房间。
客厅阳台的落地窗早已紧锁,厚重的窗帘拉得密不透风,挡住了外头全部的灯光。她摸黑走在一片阒黑之中,摇摇晃晃,终于找到沙发的一角,轻手轻脚爬了上去。等爬到沙发的尽头,她伸出手,想去够小圆桌上的电话,却不小心碰翻了座机的听筒。
按键亮起蓝色的光,听筒跌在一旁,传出绵长的嘟声。
条件反射地收回手,赵希善趴在沙发边等了等,才又捡起听筒,小心拿到耳边。
她把小人偶夹在颈窝里,探出另一只手,在亮蓝色的按键上轻轻拨出一串号码。
直到等待接通的声音传进耳朵里,她才把手缩回胸前,安静地等待。
嘟……嘟……嘟……第三声戛然而止。
听筒里一阵杂音,接着便响起一道熟悉的女声:“喂?”
揪紧电话线,赵希善没有回应。
电话那头的女人默了默:“是善善吗?”
小姑娘手里还揪着僵硬的电话线,仍旧不吱声。
女人却好像愈发确定是她,自顾自地继续问道:“善善?这几天在爸爸那里住得习不习惯?要不要小姨给你带点吃的过去看你?要的话就敲一下话筒,嗯?”
将听筒放回座机上,赵希善挂断了电话,重新抱住绿裙子人偶,小小的身躯蜷在沙发的尽头。
她记得,最后一次跟母亲说话的时候,周围也像现在这样黑。
“善善,听妈妈的话。”当时母亲就站在柜门前,紧紧牵着她的小手,小声叮嘱她,“躲到柜子里,不管谁叫你都不要出声,好吗?”
“杨叔叔和小姨叫我都不行吗?”小姑娘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囔。
短暂地沉默了几秒,母亲似乎摇了摇头。
“就当这是个游戏,好不好?”她摸摸她的脑袋,“要是善善赢了,就可以见爸爸了。”
“真的啊!”赵希善听了张大眼,困意不知被扫到了哪个角落里,“真的可以见爸爸吗?”
“嘘——”竖起食指抵到唇边,母亲示意她要小声说话,“真的。”
连忙捂住自己的小嘴巴,小姑娘点了点脑袋,然后慢慢松开手。
“因为爸爸工作不忙了吗?没有好多好多案子要办吗?”她抓住母亲的手,轻轻地、兴奋地追问,想要在昏暗的光线里瞧清母亲的表情,“我们可以跟爸爸一起吃饭、一起去动物园吗?晚上可以跟爸爸一起睡吗?”
母亲好像笑了:“可以,都可以。”
“那我要去把我的奖状找出来,都给爸爸看!”险些高兴得跳起来,赵希善忙松开她,迈开小腿就要跑回自己的房间。母亲却及时拉住了她:“等一下,善善——”捉着她的小胳膊将她拉回跟前,她压低声线告诉她,“奖状我们不带,以后会有机会给爸爸看的。善善只要乖乖躲在柜子里,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声,记住了吗?”
黑暗中小姑娘看不清母亲的表情,但依稀感觉得到母亲的紧张。
她安分下来,用力点头:“记住了。”
“乖。”母亲便捏了捏她的耳朵,就像从前每一次哄她入睡那样,嗓音轻柔好听,“善善很快就会见到爸爸的。”
赵希善从沙发上坐起身。
室内静悄悄的,能听见挂钟秒针跳动的声音。她抱着绿裙子的人偶,赤脚走到阳台的落地窗前,把窗帘拉开了一条不宽的缝。街边昏黄的灯光投进来,被落地窗外的防盗门割开,在她瘦小的脸庞打下一道阴影。
她望着楼底空无一人的街道,额头抵到玻璃落地窗前,微微翕张了一下嘴。
她想喊,妈妈。喊不出声,也无人回应。
与此同时,远隔她六百公里的y市市区依旧灯火通明。
许涟坐在私家车的副驾驶座,手里握着许菡死后留下的那台手机,神情冷硬地平视前方挡风玻璃外的车龙,漆黑的眼睛里时而有汽车尾灯映出的光斑闪烁。
距离刚才赵希善挂断她的电话已经过去了五分钟,她一句话不说,驾驶座上的司机也不敢开口。他只能时不时偷偷瞄她,直到从后视镜里注意到某台小轿车,才总算找到了说话的机会。
“许姐,又是那台沃尔沃。”
许涟转眸,目光落在她这一侧的后视镜上,瞧清了那台车的车牌号。
“这是第几天了?”她问他。
“第五天。”司机试探性地看她一眼,“还跟前几天一样,甩掉?”
从手包里找出自己的手机,许涟拨通一个号码。
“不用。下一个红绿灯急刹,撞它。”
司机点点头,以示明白。
电话很快接通,那头是杨骞低沉微沙的嗓音:“许涟?”
“又看到那台沃尔沃了。我们今天会晚点回去,你守在别墅,不要出来。”
杨骞沉默两秒:“你觉得是郑国强声东击西?”
“有可能。”视线再次转向后视镜,她从镜子里看到那台黑色沃尔沃里只坐着一个人,脸庞隐没在车顶投下的阴影里,“再把家里检查一遍,许菡很可能留了证据给他们。现在善善不在了,那些照片和杂物也可以一起处理掉。记得不要扔,能烧的都烧了,不能烧的就打碎了丢进珠江。”
他在电话那头应了一声:“知道了。”
车已行至下一个路口。许涟挂断电话,捉紧车窗上方的拉手,最后睨一眼那台尾随在后的小轿车。
身旁的司机猛地踩下急刹,她听到砰一声巨响,身子随着车身的震颤狠狠一颠。
两车相撞。
黎明时分,赵亦晨下车,站在老城区的街头抽了一支烟。
清晨的视野里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雾,空气湿凉,身上也有些黏腻。他呼出一口烟,身体里的湿重感渐渐褪去。街道尽头传来一阵清脆的车铃声,他抬起头,望见薄雾中显出一个陌生的人影,骑着老旧的单车,慢悠悠地穿过长巷。
手机在外套的衣兜内振动。赵亦晨收回视线,掏出手机扫了眼来电显示。
周皓轩。
接通电话,他走向停在电线杆下的车:“老周。”
“老赵。”电话另一头的人声线又沙又沉,“昨天白天你让我查的事我已经查到了,你现在方便听电话吗?”
摁下车钥匙的开锁键,他看到车灯一闪:“你说吧。”
“跟你想的一样,许菡和许涟都不是许云飞的亲生女儿。”周皓轩的声音闷了几分,似乎正把手机夹到颈窝里,腾出手来翻了翻手中的东西,窸窸窣窣的响动没有停下,“许云飞自己的户口是农村户口,后来发家了也没改过。许菡和许涟一九八三年落的户,当时五岁,正好许云飞的老婆牛美玲五年前难产死了,他们就说这对双胞胎姐妹是牛美玲当年难产生下来的女儿,又花了点钱,把户口上好了。要不是我对了一下他们一家四口的血型,还真发现不了问题。”
驻足在车旁,赵亦晨打开车门跨进车内,稳稳碰紧车门。
“要是走的是正当领养程序或者过继,就不需要动这些手脚。”
“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估计许云飞是从人贩子那里买了她们,又或者——你等等啊,我喝口水。”咕咚咕咚的闷响阻断了他的话,他歇了歇,嗓音总算不再那么干哑,“八三年那个时候y市乱得很……唉,不说y市,全省都挺乱的。我妈不是在老教会待过吗?她原先跟我提起过,那几年蛮多教会福利院都倒了,福利院里的那些孤儿啊就没地方去,情况好的是被其他福利院收容了,情况不好的就重新上街讨饭,还有一部分……为了解决福利院资金问题,被偷偷从黑市卖到了海外。”
挡风玻璃正对着的那栋楼有了动静。楼底的铁门被推开,吴丽霞牵着她那条拉布拉多踱出楼道。
赵亦晨坐在车里,远远地看着她。他既没有出去叫住她,也没有打断周皓轩。
“我也就是这么猜啊——许云飞的具体情况我不太了解,不过你看他这么一个乡下穷爷们儿,又没什么文化,虽然后来赚到钱了还搞了个基金会,但是他一开始那第一桶金是怎么来的呢?”
“这个我调查过。”把手里的香烟摁灭在肘边的烟灰盒里,赵亦晨的眼睛追着吴丽霞的身影,面上没有任何表情,“许云飞老家的人说他有亲戚会几门外语,以前还当过汉奸。后来许云飞离开老家出去做生意,经常来往的也都是外国人。”
“那还真有可能跟我猜的差不多。”周皓轩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总之吧,不管他干没干这事,我反正是查了一圈当年倒闭的教会福利院,结果真的查到一间收容过差不多岁数的双胞胎姐妹。但是八三年福利院倒闭之后,包括这对姐妹在内的所有孤儿都没消息了,跟人间蒸发了似的。”
“应该就是她们。”脑海中闪过许涟的脸,他垂下眼睑,拧动车钥匙,“你什么时候方便,把资料给我看看。”
“正要跟你说这个。这些资料都是手写的,也没有备份,带不出来。”对方替他出了个主意,“要不你什么时候亲自过来看看,正好我再帮你找找有没有在那个福利院工作过的人还能联系得上,方便确认消息,也好打听一下那个时候的情况。”
思忖片刻,赵亦晨抬起右手,扶上方向盘。
“好,我过几天过去,确定了时间提前告诉你。”他停顿一下,“谢谢。”
“多少年的兄弟了,还说什么谢谢。”又往嘴里灌了几口水,周皓轩喘一口长气,“倒是我有点好奇……你怎么会想到她们可能不是许云飞亲生的?”
赵亦晨没有即刻回答。
他握着手机,看到吴丽霞牵着狗慢跑起来,身影逐渐远去,消失在朦胧薄雾中。
“我去见了曾景元。”视线停留在她离开的方向,他感觉到对方的呼吸有短暂的停滞,“他听说珈瑛的真名是许菡,表现得很奇怪。而且还问我,她是不是死在了许家。”还能记起曾景元说这话时的神情,赵亦晨话语间未曾停顿,只声线沉稳地继续,“加上当年许菡走失的时候许家没有报案,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她被绑架,二是她自己逃出了许家。联系曾景元的话,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如果许家当年干的真是那种事,她要跑也正常。”手机另一头响起划动打火机开关的叮当脆响,周皓轩停了停,兴许是抽了口烟,“你说……他们把这些……亚裔的小孩卖到国外是要干什么啊?”
“一般是为了人体器官。”赵亦晨给自己系上安全带,“也有送去黑市拍卖的,当性奴。”
周皓轩缄口不语。
“老赵。”十余秒之后,他才再度开口,嗓音恢复了一开始的沙哑,“多的我就不说了,你自己拎得清。我只提醒你,不论事情真相如何,不要再冲动,行吧?”他用力抽一口烟,吸气的声音清晰地传进赵亦晨的耳中。又过了会儿,他吐出一口气,“当初监狱里你把曾景元揍了的那事我还记着。不仅没结果,你自己也没少吃苦头,是吧?所以不要再有第二次,ok?”
换挡踩下油门,赵亦晨把车开出巷子:“我知道。”
电话那头的周皓轩从嗓子眼里哼出一个音节。
“等把事情查清楚以后,这事儿就算彻底过了。”他说,“都是男人,要拿得起,放得下。”
副驾驶座上,被耳机线缠得紧紧的mp3滑到了座椅的一角。
赵亦晨抬眼,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的脸。冷漠,疲惫。眉梢眼角瞧不出半点情绪。
那只mp3里仍旧只有一个音频文件。
十一秒的录音,得不到回应的求救。
“我知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他知道。
但他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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