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分 百草园-《鲁迅的故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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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百草园
百草园的名称,初见于鲁迅的回忆文中,那时总名还叫作“旧事重提”,是登在《莽原》上的,这一篇的题目是“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这园是实在的,到现今还是存在,虽然这名字只听见老辈说过,也不知道它的历史,若是照字面来说,那么许多园都可以用这名称,反正园里百草总是有的。不过别处不用,这个荒园却先这样的叫了,那就成了它的专名,不可再移动了。
这园现在是什么情形,只要有人肯破费工夫,跑去一看,立即可以明白了。但是园虽是无生物,却也同人一样,有它的面目和年龄,今日所见只是现在的面目,过去有比人还长的年月,也都是值得记值得说的。古人作《海赋》,从海的上下四旁着手,这是文人的手法,我们哪里赶得上,但这意思却是很好的。园属于一个人家,家里有人,在时代与社会中间,有些行动,这些都是好资料,就只可惜我们不去记它,或者是不会记。这回我想来试试看,虽然会不会,能不能,那全然还不知道。
说得小一点,那么一个园,一个家族,那么些小事情,都是鸡零狗碎的,但在这空气中那时鲁迅就生活着,当作远的背景看,也可以算作一种间接的材料吧。说得大一点呢,是败落大人家的相片。鲁迅于清光绪戊戌(一八九八)年离开家乡,所以现今所写的也以此为界限,但或者有拉到庚子年去的时候也说不定。就是庚子也罢,那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记忆不能完全,缺点自必多有,但我希望那只是遗漏的一方面,若是增饰附会,大概里边总是没有的。
一 从园说起
《朝华夕拾》的第六篇是《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起头的几段是说百草园的情状的,其文云:
“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现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拍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拥肿的根。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像人样。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
“长的草里是不去的,因为相传这园里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这是一篇很简要的描写,把百草园的情景一目了然的表示出来了,现在要略为说明园的上下四旁,所以先就上面所说的事物加以一点补充。
二 东昌坊口
且说这百草园是在什么地方?因为我们所说的是民国以前的事,所以这应当说是浙江的会稽县城内东陶坊,通称东昌坊口,门牌大概是三十四号吧,但在那时原是没有门牌的。关于东昌坊口,在志书上没有什么记载,但是明清人的文章也偶有说及的,如毛西河文集中有《题罗坤所藏吕潜山水册子》,其起首云,“壬子秋遇罗坤蒋侯祠下,屈指揖别东昌坊五年矣。”又《六红诗话》中引张岱的《快园道古》,有一则云:
“苏州太守林五磊素不孝,封公至署半月即勒归,予金二十,命悍仆押其抵家,临行乞三白酒数色亦不得,半途以气死。时越城东昌坊有贫子薛五者,至孝,其父于冬日每早必赴混堂沐浴,薛五必携热酒三合御寒,以二鸡蛋下酒。袁山人雪堂作诗云,‘三合陈年敌早寒,一双鸡子白团团,可怜苏郡林知府,不及东昌薛五官。’”这东昌坊从西边十字路口算起是毫无问题的,但东边到什么地方为止呢?东边有桥跨河上,名覆盆桥,在这桥与十字路口之间并无什么区划,不知道究竟这两个地名是怎么划分的。大概在没有订定门牌之前,地名多少是可以随便的,正如无名的《鲁迅的家世》文中所说(此文见于一九三九年十一月《文艺阵地》上),那里的周氏一派分三处居住,靠近桥边的一家大门在路南,可是房屋却在河的南岸,要走过一条私有的石桥,所以名为“过桥台门”,迤西路北的一家是“老台门”,再往西是“新台门”,就是百草园的所在地,实实在在是东昌坊口了(虽然离十字路口也还有十来家门面),却都是称为覆盆桥周家的。
三 新台门
《鲁迅的家世》的第一节说,覆盆桥周家分作三房,叫作致房中房及和房,中房的大部分移住在过桥台门,致房的大部分移住在新台门,还有一部分留在老屋里。这话是说得很对的,但末了一句稍欠明了,或者可以改为和房以及致房中房的小部分都留在老屋里,致房底下又分智仁勇三房,留在老屋的是勇房的一派。
我们所要说的只是百草园,所以那老屋与过桥两处只好按下不表了。在新台门的智仁两房底下各分作三房,智房下是兴立诚三房,仁房下是礼义信三房,鲁迅是属于兴房的。在鲁迅的好些小说以及《朝华夕拾》里,出现的智仁两房的英雄颇不少,现在不及细说,只好等后面有机会再谈吧。
台门的结构大小很不一定,大的固然可以是宫殿式的,但有些小台门也只是一个四合房而已。例如鲁迅的外婆家在安桥头,便是如此,朝南临河开门,门斗左右是杂屋,明堂东为客室,西为厨房,中堂后面照例是退堂,两旁前后各两间,作为卧房。退堂北面有一块园地,三面是篱笆。普通大一点的就有几进,大抵大门仪门算一进,厅堂各一进,加上后堂杂屋,便已有五进了,大门仪门及各进之间都有明堂,直长的地面相当不小,至于每进几开间,没有一定,大抵自五间以至九间吧。就新台门来说,讲房份应当直说,但讲房屋却该先来横说才行,因为厅的间架与堂以后住屋的大小不同,所以要在这中间分一段落。厅屋三间,迤西一带是大小书房及余屋,后来出租开张永兴寿材店的,这一部分有必要时再来说它。从大堂前起便是整排的房屋,西边六间,所以这一进是九开间的,但后堂前三间外,因为地面稍收小,只有五间带一条弄堂,末一进也是同样的宽,都是杂屋,没有什么结构。住屋分配是堂屋左右及迤西六间(即第三进),又第四进西偏三间半,第五进的西半,归智房居住,仁房住在第三四进的东部,后园由智仁两房另行分配使用。
四 后园
百草园的名称虽雅,实在只是一个普通的菜园,平常叫作后园,再分别起来这是大园,在它的西北角有一小块突出的园地,那便称为小园。大园的横阔与房屋相等,那是八间半,毛估当是十丈,直长不知道多少,总比横阔为多,大概可能有两亩以上的地面吧。小园一方块,恐怕只有大园的四分之一。
大园的内容可以分了段来说。南头靠园门的一片是废地,东偏是一个方的大池,通称马桶池,仁房的园门沿着池边的弄堂在池北头向西开门。智房的园门在西边正中,右面在走路与池的中间是一座大的瓦屑堆,比人还要高,小孩称它为高山堆,来源不详,大抵是太平天国战后修葺房屋,将瓦屑放在这里,堆上长着一株皂荚树,是结“圆肥皂”的,树干直径已有一尺多,可以知道这年代不很近了。路的左边靠门是垃圾堆,再往北放着四五只粪缸,是智房各派所使用,存以浇菜或是卖给乡下人的。再说北头的一片,东边三大间瓦房,相当高大,材料也很不坏,不晓得原来是什么用的,一直也不看见有什么用,总是空着,名为三间头,是仁房的所有。西边有一口井,上有石阑,井北长着一棵楝树,只好摆个样子,却不能遮阴,井的西偏便是往小园去的小路。园的中间一段约占全部五分之三吧,那全是可以种植的土地,从中央一直线划开,由智仁两房分用,智房西边部分又分成三家,但因立诚两房缺少人力,所以那些园地常由兴房借用,种些黄瓜白菜萝卜之类。
小园一方块,搭在大园的西北角外,其东面一半贴着大园,一半向北突出,其他三面全与别家园地接界。西南角有一个清水毛坑,全用石板造得很好,长方形,中间隔断,但永不曾使用,只积着好些水,游泳着许多青蛙,前面有石蒜花盛开,常引诱小孩跑到这冷静的地方去。东北角有一头板门,传说是从前挑肥料出去的门,外通咸欢河沿,这地名虽是这样写,但口头却读如“咸沙河沿”,如不是这么说,便没有人懂得了。
五 园里的植物
园里的植物,据《朝华夕拾》上所说,是皂荚树,桑椹,菜花,何首乌和木莲藤,覆盆子。皂荚树上文已说及,桑椹本是很普通的东西,但百草园里却是没有,这出于大园之北小园之东的鬼园里,那里种的全是桑树,枝叶都露出在泥墙上面。传说在那地方埋葬着好些死于太平军的尸首,所以称为鬼园,大家都觉得有点害怕。木莲藤缠绕上树,长得很高,结的莲房似的果实,可以用井水揉搓,做成凉粉一类的东西,叫作木莲豆腐,不过容易坏肚,所以不大有人敢吃。何首乌和覆盆子都生在“泥墙根”,特别是大小园交界这一带,这里的泥墙本来是可有可无的,弄坏了也没有什么关系。据医书上说,有一个姓何的老人因为常吃这一种块根,头发不白而黑,因此就称为何首乌,当初不一定要像人形的,《野菜博录》中说它可以救荒,以竹刀切作片,米泔浸经宿,换水煮去苦味,大抵也只当土豆吃罢了。覆盆子的形状,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这句话形容得真像,它同洋莓那么整块的不同,长在绿叶白花中间,的确是又中吃又中看,俗名“各公各婆”,不晓得什么意思,字应当怎么写的。儿歌里有一首,头一句是“节节梅官柘”,这也是两种野果,只仿佛记得官柘像是枣子的小颗,节节梅是不是覆盆子呢,因为各公各婆亦名各各梅,可能就是同一样东西吧。
在野草中间去寻好吃的东西,还有一种野苎麻可以举出来,它虽是麻类而纤维柔脆,所以没有用处,但开着白花,里面有一点蜜水,小孩们常去和黄蜂抢了吃。它的繁殖力很强,客室小园关闭几时,便茂生满院,但在北方却未曾看见。小孩所喜欢的野草,此外还有蛐蛐草,在斗蟋蟀时有用,黄狗尾巴是象形的,芣苡见于国风,医书上叫作车前,但儿童另有自己的名字,叫它作官司草,拿它的茎对折互拉,比赛输赢,有如打官司云。蒲公英很常见,那轻气球似的白花很引人注目,却终于不知道它的俗名,蒲公英与白鼓钉等似乎都只是音译,要附会的说,白鼓钉比蒲公英还可以说是有点意义吧。
六 园里的动物
百草园里的动物,我们根据《朝华夕拾》中所记的加以说明,这大约可以分作三类。其一是蝉,蟋蟀与油蛉。蝉俗名知了,鲁迅的祖父介孚公曾盛称某人试帖的起句“知了知花了”,以为很有情趣,但民间这知字乃是读作去声的。普通的知了是那大的一种,就是诗人所称为螓首蛾眉的,此外还有一种小而色青的,名为山知了,在盛夏中高声急迫地叫,声如知了遮了,所以又一名遮了。蟋蟀是蛐蛐的官名,它单独时名为叫,在雌雄相对,低声吟唱的时候则云弹琴,老百姓虽然不知道司马相如琴心的故事,但起这名字却极是巧妙,我也曾听过古琴专家的弹奏,比起来也似乎未必能胜得过。普通的蛐蛐之外,还有一种头如梅花瓣的,俗名棺材头蛐蛐,看见就打杀,不知道它们会叫不会叫。又有一种油唧蛉,北方叫作油壶卢,似蟋蟀而肥大,虽然不厌恶它,却也永不饲养,它们只会嘘嘘的直声叫,弹琴的本领我可以保证它们是没有的。油蛉这东西不知道在绍兴以外地方叫做什么,如要解说,只能说是一种大蚂蚁似的鸣虫吧。好几年前写过一首打油诗,其词云:
“辣茄蓬里听油蛉,小罩扪来掌上擎,瞥见长须红项颈,居然名贵过金铃。”注云,“油蛉状如金铃子而细长,色黑,鸣声瞿瞿,低细耐听,以须长颈赤者为良,云寿命更长。畜之者以明角为笼,丝线结络,寒天县着衣襟内,可以经冬,但入春以后便难持久,或有养至清明时节,于上坟船中闻其鸣声者,则绝无而仅有矣。”
其二是黄蜂,蜈蚣与斑蝥,还有赤练蛇。黄蜂本来只是伏在菜花上,但究竟要螫人的,也不会得叫,所以只好归入这一类里。蜈蚣与斑蝥平时不会碰见,除非在捉蛐蛐,把断砖破瓦乱翻的时候,它们虽是毒虫,但色彩到底还好看,所以后来一直留下一个印象,不比北方的蝎子,像是妖怪似的,看了要叫人寒毛直竖。赤练蛇只是传说说有,不曾见过,俗名火练蛇,虽然样子可怕,却还不及乌梢蛇,因为那是说要追人的。
七 园里的动物二
上文所说的动物还有一类未讲到,即是其三鸟类。《朝华夕拾》中说有叫天子即云雀从草间飞上天去,这个我没有见过,但是有些人玩百灵,关在鸟笼子里,既有此鸟,那么它来园里也是可能的,我只是不曾看见罢了。此外性子很急的白颊的张飞鸟,传说是被后母或是薄情的丈夫推落清水毛坑淹死的女人所化的清水鸟,也都常来,还有一种鸟名叫拆书,鸣声好像是这两个字,民间相信听到它的叫声时,远人将有信来了。这些鸟都不知道在书上是叫什么名字。至于麻雀那自然多得很,鲁迅所记雪地里捕鸟,所得的是麻雀居多。那一回是前清光绪癸巳(一八九三)年的事,距今已是五十七年了。那年春初特别寒冷,积雪很厚,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所以捕获了许多,在后来便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不全是为的拉绳子的人太性急,实在是天不够冷,雪不够大,这原因是很简单的。
四脚兽当然在园里也有,但是《朝华夕拾》里不提起,我们也就把它略掉了。不过有一件东西稍为特别,不可不一说,虽是本在西邻梁家,但中间只隔着一段矮泥墙,可能也会得走过来的。这是什么呢?如梁家的人所说,那是猪精。单说猪精不大确切,如用上海话可以说是猪猡精,绍兴则另有说法,应该叫作什么猪精才对,这上边一个字读如尼何切,《越谚》上写作典字上加两个口,与咒字是一类,怕排字为难,只好不用。有一天,大慨在癸巳年略后吧,鲁迅在园里玩耍,听见梁家园中人声鼎沸,跑到泥墙缺处去看,只见一个男人正在投池,许多男妇赶到要拉他起来,有人讨厌外人来看,几个女人说道:“人多些也好,威光可以大一点。”据说那人为园内的猪精所凭,所以迷糊投水云,其实大概为的什么打架,当时很清醒的站在池中,大声道:“我不要再做人了,”俯首往水里一钻,这情形很是滑稽,多少年后鲁迅一直引为谈助,只可惜他不曾利用,放到小说里去,但是这猪精的一个典故却总是值得保存下来的。
八 菜蔬
园是菜园,那里的主体自然是菜蔬了。乡下一年里所吃的菜蔬不算少,现在只是略说园里所有的。《朝华夕拾》的小引中有一节云:
“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这里只有罗汉豆是园里所有的,可以一说,也正是值得说。有江苏的朋友在福建教中学国文的,写信来问罗汉豆是什么东西,因为国文教材中有这名字,没有什么地方查考。他如没有范寅的《越谚》,其查不到是无怪的。我们引用范君的话来解说,“此豆扁大,只能用菜,吴呼蚕豆。”上边还有一项蚕豆,注云,“此豆细圆,吴呼寒豆。”总结一句,罗汉豆即是蚕豆,而蚕豆则是豌豆。我以本地人的资格来说话,虽然并不一定拥护罗汉豆这名称,但总觉得蚕豆是叫得很不适当的,它那豆荚总有拇指那么粗,那里像什么蚕呢!这是很平常的东西,但如种在园里,现时摘来,煮了“淡口吃”,实在是极好的,我不赞成《越谚》用菜之说,如放在菜里便不见得怎么可回忆了。
此外园里的出品,最为儿童所注意的,是黄瓜和萝卜。黄瓜买了秧来种,一株秧根下一块方土,整齐平滑,倒像是河泥种的,长出藤来的时候给用细竹搭一个帐篷似的瓜架,就只等它开花结实好了。萝卜买种子来下,每年好丑不一样,等秧长了两寸疏散一下,拔去生得太密或细小的,腌了来吃,和鸡毛菜相仿,别有风味。小孩得了大人的默许,进园里去可以挑长成得刚好的黄瓜,摘下来用青草擦去小刺,当场现吃,乡下的黄瓜色淡刺多,与北方的浓青厚皮的不同,现摘了吃味道更是特别。萝卜看它露出在地面上的部分,推测它的大小,拔起来擦干净了,用指甲剥去皮,就可生吃,这没有赛秋梨的水萝卜那么多水分,可是要鲜得多。此外南瓜茄子,扁豆辣茄,以及白菜油菜芥菜,种类不少,但那些只是做菜用的,儿童们也就不大觉得有什么兴趣了。
九 晒谷
园地上白菜与萝卜收获之后,一时没有什么东西种,地面是空着,可是并不曾闲着。因为在冬天那地方是用以晒谷的。大概在前清光绪癸巳(一八九三)年时智兴房还有稻田四五十亩,平常一亩规定原租一百五十斤,如七折收租,可以有四千多斤的谷子,一家三代十口人,生活不成问题。谷收来之后,一时放在仓间里,实在只是一间空屋,三面墙壁和地下铺了竹簟,至于窗门还是破缺,对于鼠雀却是没有什么防备的。谷不很干燥,须得把它晒干了,这才能存储,那一段落便是晒谷的工作。
晒谷之前要先预备晒场。本来是园地,一林一林的,这就是说把土锄成长方片段,四边低下,以便行走,或亦有泄水之用,现在便将它锄平,成为一整块的稻地。稻地是乡间的名称,城里只有明堂,那是大的天井,如位在厅堂之间,照例南北有屋,东西有走廊,中间一片空地,用大石板满铺的,稻地则只是屋前的泥地,坚实平坦而开朗,承受阳光,打稻以及簸扬晒晾都可以在这里做得,比起明堂来用处大得多了。
平常种园,做晒场以及晒谷,都由一个工人承办,他不是长年,因为他家在海边也种着沙地,只抽出一部分工夫来城里做工,名称叫作忙月。忙字却读作去声。在百草园做工的是会稽杜浦人,名叫章福庆,因为福字犯了鲁迅的祖父的讳,所以主人叫他阿庆,老太太叫他老庆,小孩们都叫他庆叔,这是规矩如此,如看见仁房的一个老工人,也是叫他王富叔的。庆叔晒谷有他的一副本领,他把簟摊开,挑谷出去,一张簟上倒一箩谷,拿起一把长柄的横长的木铲,将谷从中央撒向四面去,刚刚摊到簟边,到了中午,他拉簟的四角,再使谷集中成为一堆,重新摊布,教它翻一个面。他使用那木铲非常纯熟巧妙,小时候看惯了,认为是晒谷的正宗,看许多人都用猪八戒式的木钉爬,在簟上爬来爬去,觉得很是寒伧,这个意见直到后来也还改变不过来。说也奇怪,那种一块长方木板,略为坡一点的钉牢在长柄上的晒谷器具,确很少见,难道真是他的创作么?
一〇 园门口
后园门口的两间是庆叔的世界,也是小孩们所爱去的地方。那里有什么好玩呢?第一,门外面是那么大的一个园,跑出去玩固然好,就是坐在门槛上望着那一片绿的草木叶,黄白的菜花,也比在房间或明堂里有趣得多。第二,那里是永远的活动的所在,除非那工人不来,园门紧闭着,冷静得怕爬出蛇和老鼠来,否则总有什么工作在那里做。这些活动不但于小孩很有兴趣,也能增进他不少的知识的。
庆叔是个农民,但他又有一种手艺,便是做竹作。在晒谷以前,他有好几天要作准备,做补簟的工作。把竹簟的破缺霉朽的地方拆去,用新的竹篾补上,似乎很是简易单调,可是看着很有意思,不但将小毛竹劈开,做成篾片,工程繁多,就是末了蹲在簟上,拿那扁长的铁片打诊,抽去烂篾,补入新的,仿佛有得心应手之妙,看了很感觉愉快。他会做竹的细工,如提合花合,以至编入福禄寿喜字样的考篮,也都可以制作,特别叫人佩服的是他还会得做竹的玩具,俗语叫作嬉家生的(家生即家伙,三字连说时家字读作去声)。那些竹制的箫,蛇龙与摔跤打拳的玩具,已经有卖的了,他所做的乃是市上没有的土货,记得有一样是用竹皮编成扁圆形的球,下有把手,球是漏空的,里边又有一个小球,中装石子,摇起来哗喇有声,质朴而很经用。
平时常见到的工作是做米。这工程有牵砻,扇风箱和舂米三段,写的舂字读音却作桑。与牵砻相连的是锻砻,小孩也很喜欢看,用那像长手指甲的凿槌打过去,一行行的现出新的砻齿来。舂米看去很费劲,所以去看的时候很少。乡下叫石臼曰捣臼,杵曰捣杵,读若齿,照例是上小下大,上头部分是木做的,不知怎的庆叔所用的捣杵似乎较大,后来看别人家叫阿q的老兄去舂米,他带去的石杵要小一号,心中觉得它不合式,这同晒谷用具一样,在小时候先入为主的势力是很大的。
一一 灶头
园门里的一间是庆叔的工作场,东边一间是他睡觉的地方,隔着一个狭长的天井,前面便是灶头了。灶头间是统间,可是有三间的大,东头一座三眼灶,西头照样也有,但是现在只有基地,不曾造灶,因为那里本来是兴立两房公用,立房出了《白光》里的主人公以后,不思议的全家母子孙四人都分别漂泊在外,一直没有使用,所以便借来堆积煮饭的稻草了。各地的灶的异同,我有点说不清楚,汪辉祖在《善俗书》中劝湖南宁远县人用绍兴式的双眼灶,叙述得很详细,似乎别处用这样灶的不多,但是写起来也很麻烦,而且记得什么连环图画上画过,样式差不多少,要看的人可以查考,所以就不多讲了。
灶在屋东头靠北墙,东南角为茶炉,用风箱烧砻糠,可烧水两大壶,炉与灶下之间放置凉厨。灶的南面置大水缸,俗名七石缸,半埋地中,用以储井水,西北又是一只,则是腌菜缸,缸前安放方板桌及板凳二三。面南为窗,例当有窗门,但在太平天国战役中都已没有了,后来只有住室算是配上了,厅堂各处一直还是那样,厨房因为防猫狸闯入,装上了竹片的栅栏门,冬夏一样的不糊纸。中间窗下放着长板桌,上陈刀砧,是切肉切菜的场所,剥豌豆,理苋菜这些事,则是在方板桌上去做了。往西放着两个鸡厨,是鸡的宿舍,厨房门就在这西南角。
假如不遇见大旱天,平常饮料总是用天落水即雨水,尽管缸里钻出许多蚁子来,至多是搁一点白矾罢了。食用水则大抵是井水,须得从后园的井里去挑来,存放在大水缸里,不知怎的大家很怕掉落在水缸里的饭米粒,以为这被水泡开了花,人吃了水便要生肺痈,预防的办法是在缸中放一个贯众,说它能够把那饭米粒消化了。贯众见于《本草》的山草类中,不晓得是医什么病的,据现代学者研究,说各地所卖的是四五种植物的根,并不只是一种。山里人来卖的漆黑一团,本来未必是活的了,即使不曾死,以山草的根去浸在水里,它也活不长久,更不要说去吃饭米粒了。
一二 厨房的大事件
乡下饭菜很简单,反正三餐煮饭,大抵只在锅上一蒸,俗语曰熯,便可具办。这方法在《善俗书》上说的很得要领,云“锅用木盖,高约二尺,上狭下广,入米于锅,以薄竹编架,横置上面,肉汤菜饮之类皆可蒸于架上,一架不足则碗上再添一架,下架蒸生物,上架温熟物,饭熟之后稍延片时,揭盖则生者熟,熟者温,饭与菜俱可吃,便莫甚焉”。只有要煮干菜肉,煎带鱼,炖豆腐,放萝卜汤的时候,才另有风炉或炭炉,这是在一个月中有不了几回的。
因为这个缘故,厨房里每天的事情很是单调,小孩们所以也不大去。但偶然也有特别的事件发生,例如做忌日杀鸡,那时总要跑去看。把一只活生生的鸡拔去脖颈下的毛,割断了喉管和动脉,沥干了血,致之于死,看了不是愉快的事,但是更难听的乃是在水缸沿上磨几下薄刀的声音,后来因此常想到曹孟德,觉得他在吕伯奢家里听了惊心动魄,也是难怪的。此外还有一年一度的事件是腌菜。将白菜切了菜头(俗语有专门名词,大概应该写作帝字加侧刀,读仍作帝),晾到相当程度,要放进大缸里去腌了,这时候照例要请庆叔,先用温水洗了脚,随即爬入七石缸内,在盐和排好的白菜上面反复的踏,每加上一排菜,便要踏好一会儿,直到几乎满了为止。这一缸菜是普通人家一年中重要的下饭,读书人掉文袋,引用《诗经》的话云,“我有旨蓄,可以御冬”,文句虽然古奥一点,这意思倒是很对的。
与厨房相关的行事有上草,大抵也与小孩相关。大灶用稻草,须得问农民去买,草小束曰一脚,十脚曰一柬(或当写作禾字旁),买时以十柬为一梱,称斤计价,大约二文一斤吧。上草一回的数量平均以五六十梱为准,要看装草的船的大小,这些草放满在厅内明堂内,一梱梱的过秤,小孩的职务便是记账,十梱一行的把斤数写下来。与上草相反的是换灰,将稻草灰卖给海边的农民,他们照例挟着一枝竹竿,在灰堆里戳几下,看有多深,或者有没有大石头垫底,清初石天基的《传家宝》里记有黄色的笑话,以此为材料,可见这风俗在扬州也是有的。
一三 祭灶
灶头最热闹的时候当然是祭灶的那一天。祭灶的风俗南北没有多大差异,只是日期稍有前后,道光时人的《韵鹤轩杂著》中记玄妙观前茶膏阿五事,虽有官三民四乌龟廿五之说,大概实际上廿五是没有的吧。乡下一律是廿三日送灶,除酒肴外特用一鸡,竹叶包的糖饼,“雅言”云胶牙糖,“好听话”则云元宝糖,俗语直云堕贫糖而已。又买竹灯檠名曰各富,糊红纸加毛竹筷为杠,给灶司菩萨当轿坐,乃是小孩们的专责。那一天晚上,一家老小都来礼拜,显得很是郑重,除夕也还要接灶,同样的要拜一回,但那是夹在拜像辞岁的中间,所以不觉得什么了。
具体的说来,百草园祭灶顶热闹的一回,大概是光绪壬辰或是甲午那年吧。那一天,连鲁迅的父亲伯宜公一年三百六十日不去灶头的也到来行礼,这是很希有的事,在小孩们看了是极为希奇而且紧张的。上边所说年代也略有依据,因为如鲁迅自己所说,癸巳的冬天在亲戚家寄食,几乎被当作讨饭,伯宜公于丙申年去世,乙未的冬天病已经很不轻了,所以可能的年代只有乙未前的甲午,或是癸巳前的壬辰,再往前推也还可以,但庚寅辛卯已在今六十年前,记忆恐怕有点模糊,所以不敢的确的这么说了。
这以后的一次明了的印象,要一跳好几年,到了十九世纪的末了,即是庚子年了。那时鲁迅已在南京的学堂,放年假回家来,在祭灶的那一天,做了一首旧诗,署名戛剑生,题目是“庚子送灶即事”。诗云:
“只鸡胶牙糖,典衣供瓣香。家中无长物,岂独少黄羊。”
一四 蓝门
现在再往南走几步,与灶头间隔着一个明堂,就是台门里第四进屋的西端,本来这一进都是楼房,共有八间,但只有西边两间属于智房。再详细说是兴立两房所有的。后来立房断绝,在光绪乙巳丙午年间由兴房重建,楼下西偏是一条长弄堂,通到厨房后园去。东边一间是小堂前,后边为鲁老太太的卧房,中间朝南是祖老太太的卧房,东面向堂前开门,后半间作为通路,也就是楼梯的所在。楼上两间为鲁迅原配朱氏住处,后来在海军的叔父的夫人从上海回来,乃将西首一间让给她住。这是一九零五至一九一九年的情形,远在我们所讲的时代以后,现在只是插说一句,暂且按下不表。
这一带的房屋,在改建以前是很破碎荒凉的。弄堂本来是在中间,东边朝南的小间作为妈妈(女用人的名称)的住室。后面即是仓间,楼板楼窗都已没有,只是不漏罢了。西边的楼房也是同一情形,但楼下南向的一间也还可用,那便是立房主人唯一的住宅。那两扇门是蓝色的,所以通称为蓝门。又在朝西的窗外有一个小天井,真是小得可以,大概是东西五尺,南北一丈吧,天井里却长着一棵橘子树,鲁迅小时候在那里读过书,书桌放在窗下,朝夕看着这树,所以那地方又别号橘子屋。虽然这个名称在小孩们以外并不通行。讲起蓝门里的故事来,实在很离奇而阴惨,现今只是一说这个背景,也觉得很有点相配。蓝门紧闭,主人不知何去,夜色昏黄,楼窗空处不晓得是鸟是蝙蝠飞进飞出,或者有猫头鹰似的狐狸似的嘴脸在窗沿上出现,这空气就够怪异的。小孩们惯了倒也不怕,只是那里为拖鸡豹果子狸的逋逃薮,很为主妇们所痛心,这却是小孩所不关心的事情了。
一五 橘子屋读书
蓝门的事真是一言难尽,从哪里说起好呢?根据橘子屋的线索,或是讲教书这一段吧,鲁迅在那里读《孟子》,大抵是壬辰年的事,在年代上也比较的早,应当说在先头。
蓝门里的主人比小孩们长两辈,平常叫他作明爷爷,他谱名乃是致祁,字子京。这里须得先回上去,略讲一点谱系,从始迁祖计算下来,致房的先人是九世,称佩兰公,智房十世瑞璋公,以下分派是十一世,兴房苓年公,行九,是鲁迅的曾祖,立房忘其字,行十二,诚房行十四,是兄弟三人。十二老太爷即是子京的父亲,在太平天国时失踪;据说他化装逃难,捉住后诡称是苦力,被派挑担,以后便不见回来,因此归入殉难的一类中,经清朝赏给云骑尉,世袭罔替。照例子京在拜忌日或上坟的时候是可以戴白石顶子的,可是他不愿意,去呈请掉换,也被批准以生员论,准其一体乡试。却又不知怎的不甘心,他还是千辛万苦的要去考秀才,结果是被批饬不准应试,因为文章实在写得太奇怪,考官以为是徐文长之流,在同他们开玩笑哩。实例是举不出来了,但还记得他的一句试帖诗,题目是什么“十月先开岭上梅”之类,他的第一句诗是“梅开泥欲死”,为什么泥会得死呢?这除了他自己是没有人能懂得的了。
一六 橘子屋读书二
子京的文章学问既然是那么的糟,为什么还请他教书的呢?这没有别的缘故,大概因为对门只隔一个明堂,也就只取其近便而已吧。他的八股做不通,“四书”总是读过了的,依样画胡芦的教读一下,岂不就行了么。
可是他实在太不行了,先说对课就出了毛病。不记得是什么字面了,总之有一个荔枝的荔字,他先写了草字头三个刀字,觉得不对,改作木边三个力字,拿回家去给伯宜公看见了,大约批了一句,第二天他大为惶恐,在课本上注了些自己谴责的话,只记得末了一句是“真真大白木”。不久却又出了笑话,给鲁迅对三字课,用叔偷桃对父攘羊,平仄不调倒是小事,他依据民间读音把东方朔写作“东方叔”了。最后一次是教读《孟子》,他偏要讲解,讲到《孟子》引《公刘》诗云,“乃裹餱粮”,他说这是表示公刘有那么穷困,他把活狲袋的粮食也咕的一下挤了出来,装在囊橐里带走,他这里显然是论声音不论形义,裹字的从衣,餱字的从食,一概不管,只取其咕与猴的二音,便成立了他的新经义了。传说以前有一回教他的儿子,问蟋蟀是什么,答说是蛐蛐,他乃以戒尺力打其头角,且打且说道,“虱子啦,虱子啦!”这正是好一对的故典。鲁迅把公刘抢活狲的果子的话告诉了伯宜公,他只好苦笑,但是橘子屋的读书可能支持了一年,从那天以后却宣告中止了。
一七 立房的三代
十二老太爷死难当在咸丰辛酉(一八六一)年,可是十二老太太寿命很长,至庚子后尚在,至少要多活四十年以上。她有一个女儿,嫁给杭州人唐子敦,是以前学老师唐雪航的儿子,住在古贡院,老太太差不多通年就住在唐家。子敦也在家里教书,教法却与他的内弟子京截然不同,据鲁迅的祖父介孚公说,他叫儿子们读书,读多少遍给吃一颗圆眼糖,客人来时书不再读了,小儿们看了碟子里的糖觉得馋,趁主人和客谈话,偷偷的拿起一颗来,放在嘴里舐一下,又去搁在原处。只就这一件事来看,也可以推想这个塾师不大怎么可怕了吧。
子京的夫人早已去世,留下两个儿子,一叫八斤,一叫阿桂,一个是诞生时的分量,一个是月份吧。不知什么缘故他们都出奔了,有人说是因为打的太凶,这也正是可能的事。其中有一个,记不清是谁了,在出奔之后还时常来访问老家,特别是在他的母亲的忌日那天,遇着上供,他算是拜忌日来的,穿着新的蓝布长衫,身上干干净净的,听说给一个什么店家做了养子,关于这事他自然一句不说。他们父子相见很是客气,拜过忌日,主人留客说,“吃了忌日酒去,”客回答说,“不吃了,谢谢,”于是作别而去。这种情形有过多少次难以确说,但我总记得见到过两次,虽然来的是不是同一个人,现在也有点弄不清楚了。
一八 白光
立房的人们如上文所述,分散得七零八落,只有子京一人还常川在家,这就是说在蓝门里教书这一段落。最初只是发现些不通的地方,难免误人子弟,后来却渐有不稳的举动,显出他的精神有病来了。这还是在那读书散伙以前的事,每天小孩虽然去上学,可是蓝门里的生活全不注意,至今想起来也觉得奇怪,不知道那时先生的茶饭真是怎么搞的。但是他家里有一个老女人,叫作得意太娘,那却是清楚的记得的。她的地位当然是老妈子,可是始终不曾见她做老妈子的事,蓬头垢面,蓝衣青布裙,似乎通年不换,而且总是那么醉醺醺的,有个儿子是有正业的工人,屡次来找她却终于不肯回去。有一天下午,她喝醉了撞进书房来,坐在床前的一把太师椅上,东倒西歪的坐不住,先生只好跑去扶住她,她忽然说道,“眼面前一道白光!”我想她大概醉得眼睛发花了,可是先生发了慌,急忙问道,“白光,哪里?”他对学生说今天放学了,不久他自己也奔了出去,带回石作土工等人,连夜开凿,快到五更天才散。第二天仍然放学,据说地上掘了一个深坑之后,主人亲自下去检查,摸索到一块石头的方角,很有点像石椁,他一惊慌赶紧要爬上来,却把腰骨闪了,躺了好两天不能教书。这是他的掘藏工作。不知道从那里来的,相传有两句口号,叫作“离井一牵,离檐一线”,因为只是口耳传授,也不晓得这字写得对不对,总之说宅内藏有财物,能够懂得这八个字的意思,就能找到那埋藏的地点。败落大人家的子弟谁都想发财,但是听了这谜语,无法下手,只好放弃,唯有子京不但有兴趣而且还很有把握,在蓝门以内屡次试掘,有一次似乎看得十分准了,叫工人来把石板凿出圆洞,大概可以与埋着的缸口相当吧,在房屋改造以前那个用砖石填补的痕迹一直留存着。这一回比较的大举,还有白光的预兆,所以更是有名,又有小说《白光》加以描写,所以更值得一说。或云朱文公的子孙买了百草园去,在什么地方掘得了那一笔藏,那恐怕也只是谣言吧。
一九 子京的末路
子京的精神病严重起来,他的末路是很悲惨的。书房散伙之后,有一个时候他还住在蓝门里,后来到近地庙里去开馆,自己也就住在那里了。他的正式发呆是开始于留居蓝门的期间,因为在上学的那时期总还没有那种事情,否则就该早已退学,不等到讲《孟子》了。那是一个夜里,他在房里自怨自艾,不知道为的什么事,随后大批巴掌,用前额磕墙,大声说不孝子孙,反复不已。次早出来,脑壳肿破,神情凄惨,望望然出门径去,没有人敢同他问话。人家推测,难道他是在悔恨,十二老太爷死在富盛埠,他没有去找寻尸骨,有失孝道,还是在受鬼神谴责呢,谁也不能知道。总之他是那么的自责,磕头打嘴巴,时发时愈,后来大家见惯,也就不大奇怪了。
他开馆授徒的地方是在惜字禅院,即穆神庙的北邻,可以说是在塔子桥南堍路西。在那里教了几年,现今无从计算,但末了一年是光绪乙未(一八九五)年,那是很的确的。因为致房一派有一个值年,是佩兰公的祭祀,那年冬天轮到立房承值,所以年月有可查考。照例冬天先收祭田祖,从除夕设供办起,至十月拜坟送寒衣止,除开销外稍有利润。可是子京等不到收租,于春间早以廉价将租谷押给别人,拿这钱来要办两件大事,即是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媒婆给他说亲,同人家串通了,借一个女人给看一面,骗了钱去,这个他固然无从知道,租谷是自己押掉的,却拿这钱来在庙里修造仓间,那更是冤枉透了。进行了这样一个计划之后,在三伏中间他忽然大举的发狂,结束了以前一切的葛藤。他先来一套自责自打,随后拿剪刀戳破喉管,在胸前刺上五六个小孔,用纸浸煤油点火,伏在上边烧了一会,再从桥边投入水里,高叫曰“老牛落水哉”。当初街坊都不敢近去,落水后才把他捞起,送回蓝门里去,过了一日才死,《白光》里说落水而死,只是简括的说法罢了。租谷虽已无着,祭祀总不可缺,丙申年的值祭由伯宜公答应承当,但是值年还未完了,他却先自去世了。
二〇 兴房的住屋
与蓝门隔着一个明堂,南边的一排楼房,是第三进房屋,与东边的堂屋是并排接连着的。“大堂前”左右各一大间带后房,又西边一间,都属于诚房所有,再往西一共五间带楼,西端的一楼一底,由立房典给外姓,居中“小堂前”,后为过廊不计外,其楼上四间,楼下三间前后房,悉归兴房使用,大概其中或有典租立房的也不可知,不过以前的事现今也没有人记得了。南窗外照例有很深的廊,所以南向的房反而阴暗,有后房的感觉,白天大抵都在朝北的屋里,这是北方的人听了觉得有点希奇的。廊外是狭长的明堂,南面一堵高墙,墙外这西南一角也属于宅内,可是别一区域,后面再说。明堂中左右种着两株桂花,直径几及一尺,因此那地方就叫作桂花明堂。廊下东头偏南有门,是内外通路,门用黄色油漆,名为黄门,门外过廊,南北通诚房住屋,东通堂前廊下,那里的门名为白板门,因为是用白木做的。
以上很简率的大概已把这一部分的房屋说明,因为这是鲁迅以上三代所居住的地方,多少要分别得清楚一点,再来加上一种符号,便是以小堂前为中心,两边的屋称为东一东二,西一西二,各分前后房,堂后边廊依俗名叫作退堂,前廊则称为廊下。这些房子住过好几代,很有些变迁,这里也得说明一下。简单的说可以分为三个段落,第一是光绪癸巳以前,曾祖母尚在时的状况,第二是癸巳至甲辰,曾祖母去世,祖父回家以后的状况,第三是乙巳至辛亥,以至民国八年北迁为止,讲蓝门的时候已略说及。现在我们所要谈的大抵是戊戌以前的事,所以这里涉及第一二两段落,下文也当分作两截来讲了。
二一 吃饭间
说到癸巳以前,那时我还不到十岁,记性本来不好,现今记得清楚的恐怕实在很少了。但是有几间房屋的情形却还记得个大略。小堂前的东边,就是上文所说的东一,南向的前房是曾祖母的住屋,后房作为吃饭及一切杂用的地方,东二前后房归祖母使用,姑母住在楼上,就是东二上面的一间。伯宜公住在西一,至于西二由立房典给人家,系三个女人品住,都是做“送妈妈”的,《越谚》注云“随新嫁娘往男家之人”,不晓得别处有没有这种职业,叫作什么名字。
我所清楚记得的便是那吃饭的房间,因为那里改变得顶少,就是在癸巳以后至于庚子以前,也多少还是那个样子。那里前后房的隔断很是特别,中间四扇上半花格子的门,左右都是大的实木门,东边开着,西边的外面摆着一只放食器的板厨,往东去是一把太史椅,上面放着上下两屋的大食篮,一把小孩坐的高椅子,又是太史椅,已在开着的房门口,那是曾祖母的坐位了。高椅子前面一顶方桌,即是饭桌,有一处火烧焦了留下一个长条的洼,周围放着些高的圆凳。东面靠墙孤立着一顶茶几,草囤里一把锡壶,满装着开水。
朝北是四扇推窗,下半实木,上半格子糊纸,不论冬夏都把左右端的两扇推开,放进亮光来。窗下西端石墩上放水桶,中有椰瓢,是洗脸用的,接连着是长方小桌,上放圆竹筐,中置碗筷,又三抽斗桌,桌上有茶缸,茶叶泡浓汁,任人随意加开水冲饮,桌旁有一大方凳,约二尺见方,再过去便是往祖母后房去的房门了。
二二 曾祖母
苓年公行九,曾祖母通称九太太,以严正称,但那时已经很老,也看不出怎么。她于壬辰除夕去世,只差一天就是八十岁了。现今所记得的只是一二琐事,特别是有关于我们自己的。平常她总是端正的坐在房门口那把石硬的太史椅上,那或者是花梨紫檀做的也说不定,但石硬总不成问题,加上一个棉垫子也毫无用处,可是她一直坐着,通年如此。有时鲁迅便去和她开玩笑,假装跌跟斗倒在地上,老太太看见了便说:“阿呀,阿宝,衣裳弄脏了呀。”赶紧爬了起来,过了一会又假装跌了,要等她再说那两句话,从这个记忆说来,觉得她是一点都没有什么可怕的。
老太太年纪大了,独自睡在一间房里,觉得不大放心,就叫宝姑去陪她睡。宝姑那时大概有十七八岁,在上海说就是大姐,但是乡下的名称很奇怪,叫作“白吃饭”,有地方叫“白摸吃饭”,如《越谚》所记,大约从前是没有工钱的吧,但后来也有了,虽然比大人要少些。老太太床朝南,宝姑睡在朝西的床上,总是早睡了,等到老太太上床睡好了,才叫宝姑吹灯。因为老太太耳朵重听,宝姑随即答应,探头帐子外边,举起缚在帐竿上的芭蕉扇来,像火焰山的铁扇公主似的,对着香油灯尽扇,老太太还是在叫,“宝姑,宝姑,吹灯,”直到扇灭为止。老太太晚年的故事,家里人一般都记得的,大概就只是这一件吧。
介孚公在京里做京官,虽然还不要用家里的钱,但也没有一个钱寄回来,这也使得老太太很不高兴。有时候有什么同乡回来,托他们带回东西,总算是孝敬老太太的,其实老太太慢说不要吃,其实也吃不动。有一回带来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装在一只袋皮就是麻袋内,打开看时是两只火腿,好些包磨菇蜜饯之类,杏脯蜜枣等不晓得是不是信远斋的,但在小孩总是意外的欢喜,恨不得立刻就分,老太太却正眼也不看一眼,只说道:“这些东西要他什么!”后来她的女婿请画师叶雨香给她画喜容,眉目间略带着一种威,过年时挂像看见,便不禁想起多少年前那时的情景来了。
二三 房间的摆饰
靠东边的屋就是所谓东二,在癸巳以前是祖母蒋老太太住的,我从小跟了她睡,大概在那里也住过六年以上,可是那房间里的情形一点都记不得了。曾祖母去世后,祖母搬移到东一,那里边摆饰完全照旧不动,这以后的事我就都记得,大致是如此。祖母的床靠西北角,迤南是马桶箱,八仙桌左右安放大安乐椅,都是什么紫檀之类的,壁上子母阁,放着好几个皮制和板制的帽盒。东北角房门内是一只米缸,高大的衣橱,再下去是一张中床,即宝姑睡处,后来归我使用,不过那已在戊戌之后了。东南角有小门,通往东二,南窗下并列着两个很大的被柜,上边靠窗排列着忌辰祭祀时所用的香炉烛台,以及别的什物,柜的西头是一个油墩甏,中盛菜油,够一年点灯之用,这里西南角开门出去,即是小堂前了。这样器具的排列,在那时代恐怕是一般如此,没有什么特性,这里只有屋角的米缸油甏,表示出是主妇的房间,与别处略有不同而已。
鲁迅的母亲鲁老太太与伯宜公住在西一,癸巳以后移居东二,至乙巳又移居第四进新修的屋里。那西一前房的情形也不清楚了,虽然大床坐北朝南,原是一定的摆法,靠着东壁放有画桌和四仙桌,上下两把藤心椅子,都是照例的东西。后房向东开门,共是四扇,中间两扇略窄,倒还整齐,左右各一较宽的门扇却并不一样,也是太平天国后随便配来应用的。北窗斜对往厨房及后园去的通路,冬天“弄堂风”大得很,因此在那里特别做有一副风窗,底下是一块横长的格子窗,五分之三糊纸,其二嵌有玻璃,上面格子窗三块,可以自由装卸。窗下有四仙桌,它的特色是抽斗拉手的铜环上结着长短不一的钱串绳,那种用什么草叶搓成,精致可喜的绳索现在早已不大有人知道了。靠窗东边有一张黄色漆柱的单人床,这床后来装在东二前房的西北隅,伯宜公在病革的前一天为止一直是睡在那里的。
二四 诚房的房客
写到这里,笔又要岔开去,关于诚房的事,先来说几句。诚房的先人是十四老爷,与兴房的苓年公是亲兄弟,他生有两个儿子,长号子林,次号子传。子林的妻早死,他在河南作客,就死在那里,儿子凤桐,养在外婆家,后来回到周宅,有些轶事,收在《阿q正传》里,下文再说。子传通称二老爷,其妻二太太即是《朝华夕拾》中的衍太太,儿子凤岐字鸣山,小名曰方,比鲁迅才大五岁,虽是叔侄,却也是小朋友。诚房的房屋在大堂前左右,东边一大间前后房自己居住,其余都出租给人家,就癸巳以前情形来说,大堂前以西两大间,即是与兴房楼屋连接的,以及白板门内过廊迤南的一部分,租给李家居住,在那里是一方块,东北方面各有房屋两间,作曲尺形,前面一个明堂,通称兰花间,大概是先代收藏兰花之处,朝南两间特别有地板,或者是其证据。李家主人是个高大汉子,诨名“李臭大”,是李越缦的堂兄弟,光绪庚寅(一八九〇)年越缦考取御史,有报单送来贴在大厅墙上。在他家里又寄居着一家沈姓,不知是什么亲戚关系,其中一个是“沈四太太”,口说北方话,年纪约有五六十吧,关于她的事,在《朝华夕拾》第八篇《琐记》中有一节云:
“冬天,水缸里结了薄冰的时候,我们大清早起一看见,便吃冰。有一回给沈四太太看到了,大声说道:‘莫吃呀,要肚子疼的呢!’这声音又给我母亲听到了,跑出来我们都挨了一顿骂,并且有大半天不准玩。我们推论祸首,认定是沈四太太,于是提起她就不用尊称了,给她另外起了一个绰号,叫作‘肚子疼’。”那有薄冰的水缸就在堂前西屋的后窗外,所以给沈四太太看见了,叫她绰号的原因自然一半是怪她多话,一半也因为她的北方话,这在乡下人听来正是“拗声”,都是有点可笑的。沈家还有一个女人,大概是寡妇吧,生活似乎颇清苦,带着三个小孩,男孩名叫八斤,女孩是兰英与月英,年纪大抵六七岁吧,夏天常常光身席地而坐。
二五 漫画与画谱
上文已经将沈八斤的名字提出,现在要继续讲那关于小床的记忆了。八斤那时不知道是几岁,总之比鲁迅要大三四岁吧,衣服既不整齐,夏天时常赤身露体,手里拿着自己做的竹枪,跳进跳出的乱戳,口里不断的说,“戳伊杀,戳伊杀!”这虽然不一定是直接的威吓,但是这种示威在小孩子是很忍受不住的,因为家教禁止与别家小孩打架,气无可出,便来画画,表示反抗之意。鲁迅从小就喜欢看花书,也爱画几笔,虽然没有后来画活无常的那么好,却也相当的可以画得了。那时东昌坊口通称“胡子”的杂货店中有一种荆川纸,比毛边薄而白,大约八寸宽四寸高。对折订成小册,正适于抄写或是绘画。在这样的册子上面,鲁迅便画了不少的漫画,在窗下四仙桌上画了,随后便塞在小床的垫被底下,因为小孩们并没有他专用的抽屉。有一天,不晓得怎么的被伯宜公找到了,翻开看时,好些画中有一幅画着一个人倒在地上,胸口刺着一枝箭,上有题字曰“射死八斤”,他叫了鲁迅去问,可是并不严厉,还有点笑嘻嘻的,他大概很了解儿童反抗的心理,所以并不责罚,结果只是把这页撕去了。此外还有些怪画,只是没有题字,所以他也不曾问。
还有一回是正月里,小孩们得到了一点压岁钱,想要买点什么玩意儿,其实每人所得至多不过二三百文大钱,也并没有东西可以买得。这一回除别的零碎东西外还品买了一册《海仙画谱》,后来知道是日本刻本,内容是海仙十八描法,画了些罗汉,衣纹各别,有什么枣核描,鼠尾描,钉头描等名称,倒也颇有意思。《朝华夕拾》中讲《二十四孝》的地方,说有一本是日本小田海仙所画,也就是这个人,他的画大概是稍为有点特别的。小孩买书当时不知道为什么缘故还是秘密的,这册十八描法藏在楼梯底下,因了偶然的机会为伯宜公所发见,我们怕他或者要骂,因为照老规矩“花书”也不是正经书,但是他翻看了一回,似乎也颇有兴趣,不则一声的还了我们了。他的了解的态度,于后来小孩们的买书看的事是大大的有关系的。
二六 烟与酒
为什么关于小床特别有些记忆的呢?这理由一半是因为伯宜公久病,总躺在这床上,一半是常看见他在那里吃雅片烟。他的吃烟与所谓衍太太家里也是有关的。他在少年时代进了秀才,在家里没有什么事,本家中子传房分最近(子京也一样的近,可是那么样的古怪),人很和气,太太又极能干,便常去谈天。子传夫妇都吃雅片烟,“抽一筒试试吧”,劝诱的结果乃上了瘾,可是他一直自己不会煮烟,须得请他们代办,其被揩油也正是不得免的了。鲁迅对于衍太太个人固然多有反感,如《琐记》中所说鼓励阿祥转旋子以至磕破头,即是实例,但上边这事也是一个很大的原因。阿祥本名凤琯,字仲阳,小名曰服,比鸣山小一岁,是《阿长与山海经》一篇中所说远房的叔祖玉田的儿子。
伯宜公的晚酌,坐在床前四仙桌的旁边,这记忆比他的吃烟还要明了。他的酒量,据小时候的印象来说似乎很大,但计算起来,他喝黄酒恐怕不过一斤吧,夏天喝白酒时用的磁壶也装不下四两,大概他只是爱喝而已。除了过年以外,我们不记得同他吃过饭,他总是单吃,因为要先喝酒,所以吃饭的时间不能和别人的一致。平常吃酒起头的时候总是兴致很好,有时给小孩们讲故事,又把他下酒的水果分给一点吃,但是酒喝得多了,脸色渐变青白,话也少下去了,小孩便渐渐走散,因为他醉了就不大高兴。他所讲的故事以《聊斋》为多,好听的过后就忘了,只有一则“野狗猪”却一直记得,这与后来自己从《夜谈随录》看来的戴髑髅的女鬼,至今想起来还觉得可怕。因此我觉得在文学艺术上,恐怖的分子最为不好,于人有害。大抵神鬼妖怪还不怎么样,因为属于迷信的,随后与事实相比较,便不相信了,正与猫狗说话一样,不留下什么影子。可怕的还是实物,如故事中所说从顶棚上落下的半爿身体,首级,枯骨之类。甲午秋天小姑母死于难产,金家在长庆寺做水陆道场,鲁迅回来同伯宜公说佛有许多手,还有拿着骷髅的,我当初不懂这个字义,问清楚了之后乃大感恐怖,第二天到寺里不敢再去看大佛了。
二七 两个明堂
这一进屋的前后各有一个明堂,北面的本有六间房那么长,可是因为第四进的东头三楼四底归仁房所有,在那里打上一堵曲尺形的高墙,划去三分之二,只剩三分之一宽的天井给这边,至于西头一部分还是整个的明堂,与东南的一溜天井相接连。伯宜公的住房最初是正对这大明堂的中间,夏天在明堂中叫木匠来搭起两间凉棚,租用他们的杉木,连搭卸工钱大概总共一千文吧,用自己的晒谷竹簟两张,可以随意卷舒,遮住了烈日。在这凉棚底下,小孩可以玩耍,特别在傍晚时候,将簟卷起,石板上泼了井水,拿出板桌板凳来放好,预备吃晚饭,饭后又可以乘风凉,猜谜说故事。癸巳春间,祖父介孚公丁忧回家,伯宜公移居东二,让出那房子给他和潘姨太太与小儿子伯升居住,伯升名凤升,字仲升,因为说与北方话“众生”音相同,所以把仲字改为伯字了。东一二的北窗外是狭天井,漏下日光来显得更强热,所以设法做了一种遮阳,是一块长方形梅花眼的竹簟,上绷绿纱布,放在横木上,不用时拉进房檐下,这与天井的宽度好在差不多少。那檐下没有砌好石阶,只放着几条粗的石材,上面有几个小酒坛,用盐卤泡着圆肥皂即是皂荚子,当作洗衣服皂的代用品。
南面的明堂有五间房那么长,因为东头的一间与白板门的过廊相接,所以不包括在内。这里有一个特色,左右种着两株桂花,直径有好几寸粗,因此便叫作桂花明堂,不过那花是黄的,称为金桂,不能和在茶或糖里,不为人所看重。靠着南墙有一人那么高的石条凳,三条相连,是搁花盆用的,两边石池各一,系用大石板在地上砌成。北边与廊下相连的半墙内面刷石灰,外面即明堂那一面的却用淡青灰刷过,再以粉笔画作长方格,充作磨光的大砖所砌。在那横长的格子内,有些鲁迅用铁钉划出的图像,其中有一个尖嘴鸡爪的雷公更是显明,这大抵是庚寅辛卯时所画,但直至卖给朱文公的子孙的时候,这画还是在那里。
二八 两个明堂二
桂花明堂全部铺着石板,只有桂花树下用小石条砌出一个六角形,那里是泥土,夏天发现许多圆孔,是蝉从地下钻出来所留下的痕迹。可是那里虽然到处都只是砖石,却也生出了不少的花草来。最特别的是桂花树干上所生的牌草,其次是凤尾草与天荷叶,那也是只要一点土就可以生长的,石池南面与墙相靠的地方,有两寸宽的一长条充满泥土,生着这些草以及蝴蝶花之类,还有一丛天竹,则是伯宜公所手植的。石条凳上只是中间搁着一盆万年青,是人家照例种了避火烛的,旁边生长出盐酸草来,叶小孩爱吃,结的种子像是豆荚,也是很好玩的东西。
后明堂里没有泥地可以种花木,只在东头于石墩上叠着三块厚石板,上边摆着些花盆,大小有七八个吧。其中一盆是伯宜公手植的纹竹,俗称盆竹,有纪念性质,此外都是些普通的,如郁李,石竹,映山红和牛郎花,老弗大即平地木,都是在上坟时候从山上拔来的野草,却是在人家很难种得好。平地木结红子如天竹,在山里有三颗的已不易得,种起来可以有四五颗。小松树与刺柏也种,很不肯长大,有一盆后来放到外边桂花明堂里去了。这院子里虽然比较寂寞,但也有一种补偿,西邻便是梁家的竹园,墙外矗立着百十竿淡竹,终日萧萧骚骚的作响,鸟雀也特别多,又有一株棕榈树,像蓬头鬼似的向着这边望,借给好些的绿色。伯宜公隔窗望见,时常感慨的说,能够在竹林中有一间小楼居住,最是快乐,他这话里多少含有黄冈竹楼及临皋亭的影响,但大半出于直接的感觉也是无可疑的。
二九 廊下与堂前
那五间一排房屋的中央是小堂前,南面照例有廊,称曰廊下,有六尺以上宽吧,与明堂交界是一堵半墙,上半应有花窗糊纸,但这里没有,连外面厅堂也都如此,原因是在太平天国时被毁了,一直没有修配。这样也是好的,不但是看惯了不觉得怎么不好,而且以房屋构造来说,廊深窗小,里面已尽够阴暗了,廊下再有一道窗户,将更是沉闷,所以没有倒反是很好了。房内铺地都用名叫地平的大方砖,廊下则同走路和明堂一样,用的是大石板,不知什么缘故在好些石头上多有一种暗色的痕迹,到了阴雨泛潮时候,尤其明显。相传这是杀过人流血的遗迹,这自然不是事实,从南京明故宫的血迹石说起,大家知道是虚假的,而且各块石板的痕迹不相连接,更是明征,所以虽有此说,就是最迷信多忌讳的阿长也并不介意,黑夜里点个油纸捻,还是敢在廊下行走的。
堂前平时只当作通路走,其用处乃是在于祭祀的时候。顶重要的当然是除夕至新年,悬挂祖像至十八天之多,其次是先人的忌日,中元及冬夏至,春秋分则在祠堂设祭。堂中原有八仙桌一二张分置两旁,至时放到中间来,须看好桌板的木纹,有“横神直祖”的规定,依了人数安置坐位和碗筷酒饭,菜用十碗,名十碗头,有五荤五素至八荤二素不等,仪式是年长者上香,男女依次跪拜,焚化银锭,男子再拜,先为四跪四拜,次则一跪四拜,俟纸钱焚讫乃奠酒,一揖灭烛,再一揖而礼成。中元冬夏至于祭祖后别祭地主,即是过去住过这屋的鬼魂,由小孩及用人们行礼,多在廊下举行,有时也在后园门内设祭,在别家有否不曾调查。
三〇 伯宜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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